元嘉二十六年 簌簌的雪带着初冬仅存的潮意无声地落在南国的帝都,到了晚间,便是愈发的冷了,但是雪却一直没有下大,自然也没有在地上堆积起来。 一辆朱红色的马车缓缓地在风雪中前行,远远望去,虽不是皇族贵胄,显赫高官家的行头,倒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小姐所用。 马车中徐歆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如嫣坐在一起,盼着能够早日回家去,父亲尚书令徐永膝下有三女一子,四弟年纪尚幼,不满十岁,便是很多事情都无法为父亲分忧的,此次出远门,便是看望远在家乡的伯父,伯父膝下无子无女,又一向来很喜欢聪明伶俐的三侄女徐歆,便有了此番的远行。 “常福,还要多久才能到家啊?” 探帘而出的女子目光流转中平添了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狡黠意味,细瞧她眉眼精致,一身浅碧色的衣衫一看便是上好的绸缎,随着光线的明灭,上面的回字纹若隐若现,宝蓝色的腰带镶着三颗半透明的蓝色瑰石,一双纤纤素手保养得极好。 徐歆及腰的长发束了个朝云近香髻,发间的发饰虽然从简,但是挽发的一支翡翠蝴蝶步摇却是最为扎眼,此不要出于安城第一首饰铺子翠沁斋,翠沁斋的首饰的制作工匠原是前朝宫廷的御用工匠,不但奇思妙想,设计新颖,而且制作手艺精湛,为安城贵女争相所求,听闻就算是宫中的太子妃也是翠沁斋的常客。 翠沁斋不但推出贵重玉器金银制作的钗环簪子专供安城贵女,还为平民女子做了许多精致的小首饰,售价也相对亲民,而徐歆发间的这支步摇妙就妙在簪子是中空的,在里面填上香粉和胭脂,步步生香,步摇上错彩镂金的蝴蝶也会随着主人的轻微摇动,就振动不已,如同一只真正的碧绿色大蝴蝶展翅欲飞一般。便是此刻却未随着她的动作而有所晃动,可见举止之间,大家闺秀的仪态。 未施粉黛的她乍一看虽非天姿绝色,却也是难得的清丽,身旁的小丫鬟如嫣梳着双平发髻,发间点缀着些许碎花和珠钗,一身水绿色的绸衫配上银纹的绉纱罩衣也甚是好看,到底是比徐歆小了三四岁,少女活脱的模样。 “哦,小姐,这大概还有一天的路程便可以进城了。” 常福答道,不急不缓地驾着马。他随时侍从,却也是身怀武艺,便是在这样的雪天也耐着寒冷,此次徐侍郎让他保护三小姐,他倒是丝毫不敢怠慢。 “这雪虽然没有下大,但是如今白天是愈发短了,索性今天在镇上找个客栈歇脚,明天再赶路,也是不迟的。” “但凭小姐吩咐。”常福不再答话,专心赶车。 等到天完全暗下来,便已经是徐歆在云来客栈歇下的时分了,用了写简单的吃食,便在自己的房中修补半路上开了个口子的香囊。 “小姐倒真是不像官宦人家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啊!”如嫣望着徐歆针脚有粗有细,并不平整的女工,不禁失笑。 “你这丫头,惯会取笑人了,娘亲去的时候,我才只有九岁,没有娘亲亲自教我女工,自然是没有两位姐姐绣的好了。”徐歆说着,手里的针线活略微停滞,目光凄然。 “奴婢多嘴,惹小姐想起伤心事了,实在该打。”如嫣知道自己是触碰到了小姐的隐秘,自然是后悔莫及。 “你这又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会罚你们这些丫头,你们自己知道错了就好!” “小姐待人宽厚,难怪上次四少爷房里的丫鬟说伺候不好,想调来小姐房里呢!” 徐歆向来对待自己府上的丫头和侍从都很体恤,从不轻易责罚,这让府上的丫鬟争着想到她房里伺候,但是徐歆喜读诗书,喜欢僻静,算上如嫣,也只有其他管衣饰和饮食起居的共四个丫头,也让府上的丫头好不羡慕,这当中自然有伺候四少爷徐景的。 “四弟的那个脾气,还不是大家给惯出来的,加上我听说男孩子小的时候顽皮些,长大了就会更有出息。” “小姐也是饱读文书和兵法的,怎么也会相信这样的传言?”如嫣侧着头,无法相信自家小姐也会相信民间的这些传言。 “虽说是传言,但是也是有事实根据的不是吗?” 徐歆侧着头继续缝着香囊。客栈的条件虽然较之侍郎府简陋,但倒也是因为靠近京城,一应物品倒是齐全,烛火下,徐家三小姐专注地绣着香囊,眉目如画,脸颊也因为烛火映照的缘故添了些许润色。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主仆二人的思绪,如嫣正在整理帷帐,听到敲门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姐,我去开门。”徐歆微微颔首,继续缝着手中的香囊。 常福闯了进来,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哎,常福,什么事情走得那么急?把冷风都带进屋子里来了,也不怕吹着小姐!” 如嫣皱了皱眉,不满地数落常福。 但一见常福的面色,就觉察出了不对。徐歆本来以为是送什么物件,却看见如嫣和常福两个人,僵在门口,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一探究竟。徐歆觉察力异于常人,看出了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不要慌!” 站在门口的女子身量并没有很高,但是此刻的镇定和冷静却依然让人心生敬畏。屋内的灯光照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忽明忽暗。 “老爷,老爷出事了!我刚刚收到叶师爷书童香茗的急报,说老爷因为不满太子一党对武陵王殿下的过分打压,只是替武陵王殿下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认为偏袒武陵王,更有甚者,说老爷是武陵王安插在朝中的眼线,被禁足于府了。” “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怎么就被禁足于府了,大抵是太子的势力过于强硬了,接下来几日只要安分守己就好了。” 徐歆缓了一口气,父亲的耿直她向来了解,就算是浸润朝局多年,有的时候还是会依照事实说话。 “可是,小姐,若真的如此,小的也不会这样慌乱,信上说,老爷因为军械私卖,勾结北魏的大罪,被定为谋逆罪名,老爷前几天刚刚入狱,,,,,,,不日便会处斩,家中女眷一律为奴,其余人等一概处死啊!”常福跪倒在地,已经是失声痛哭。 徐歆脑中更是空白一片,这样的变故可以说是毫无预兆地砸在她的头顶,她斜靠着门框,许久没有答话,定了定神,才转向常福: “那两位姐姐呢?还有,,,还有小景,他怎么样了?信上没有说么?” “哦!信在这里,小姐看吧!”常福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连书信都没有给小姐看,忙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徐歆。 徐歆本来心生疑窦,却看见这分明是叶师爷的字迹和印鉴,这才相信了这件事。叶玄叶师爷曾经是父亲徐永的同乡好友,因为机敏过人又善于权衡之术,当年多少高官想要招他为幕僚为己用,但是他偏偏一面“隐遁江湖”,一面留在徐永府中担任文书,参与公事,因为和父亲特殊的关系,有博学多才,所以从小就是徐歆三姐妹和徐景的师傅,徐歆因为天赋极高,有素与叶玄投缘,也唤他一声“义父”。 素手抚摩着信纸,徐歆往后一怔,吓得如嫣连忙扶住自家小姐,垂下眼睑了许久,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信纸上: “叶师爷向来料事如神,多年来为父亲挡住了无数的灾祸,怎么这次就无能为力呢?” “是啊!这件事,小的也觉得疑惑。这会不会是逼迫小姐现身的法子呢?想来就算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因为嫁给了何尚书家的三少爷和吴王次子可以暂时躲避灾祸,但是小姐还是在劫难逃的,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常福这时候也冷静下来了,分析了一番。 “既然如此,小姐,我们还是要小心,会不会叶师爷也被他们控制了呢?”如嫣听出了常福话中的关窍,此时也侧着脑袋说着。 “可是,这万一是叶师爷想要保住我性命的举措也未可知啊!人就算再机敏,那么在情急之下,也会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小景的情况,如果叶师爷没有办法接近徐府,那么小景的处境堪忧。” 徐歆暗暗握住了手中的信纸,“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叶师爷的意思,一定是希望我离开京城,躲避灾祸,可是,,,” “可是如果真的是灭门的灾祸,小姐怎么可能放弃寻找真相?为大人报仇呢?” “常福?”如嫣做了一个让他噤声的手势,看着自家小姐手中的书信被她越攥越紧。如嫣也选择了沉默。 虽然只是初冬,但是徐歆还是感到异样的寒冷,如今京城和伯父家是去不了了的,叶师爷也无法与自己取得联络,更让她担心的是,小景,小景,他才只有七岁,就要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徐歆虽然比他年长,但是内心的恐惧和无力还是控制着她的情绪,试图牵引着她陷入不见光明的所在,陷入无休止的斗争和血腥。 她以往总是害怕这些党争,鄙夷这些在背后放冷箭,私下斗争的人,认为对于权力无休止的斗争其实毫无意义,白白赔上身家性命,实在太过于不值得,可是眼下,她突然有些想要参与到斗争中去的欲望,她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找到导致家族灭门的罪魁祸首,为自己的亲友报仇雪恨。 徐歆稳住心神,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常福,常福自然知道小姐是想让店家隐瞒他们三人的行踪,点头就去。她知道,现在身处偏远的郊区,朝廷的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来,眼下还是按兵不动比较好,徐歆回到屋中,望着桌上绣了一半的香囊,已经无心再去顾及了。径自扶着额头,对前方的道路的茫然和无助,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 如嫣感觉到小姐此时用冷静克制下的慌张,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劝慰 等到如嫣服侍着徐歆上床休息以后,吹熄了蜡烛,黑暗中的帷帐反射着屋外的雪光,星星点点地落在徐歆惨白的脸颊上,她从来都是不怕黑暗的环境的,可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让她难以承受。 夜色的狰狞混杂着室内残余的蜡烛油的味道混杂着点点的雪光营造出来的氛围让徐歆暗暗心惊,莫名的恐惧和不安充斥着她的梦境,她仿佛看见父亲下狱,府中女眷,亲弟被杀害的情景,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却给这样一个家族带来屠戮和不幸。 看来,唯有手中握有权力,才会有决定他人生死的力量。 徐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从前自己的厌弃的样子么? 或许为了报仇而扭曲的自己,更有了一个理由。 她被夜色一点点吞没,最后还是消逝不见了。她或许不知道,从那个黑暗的夜晚以后,自己畏惧黑暗本身更甚于浊世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当如嫣准备起身准备盥洗的用具的时候,发现床铺已经空了,就怕徐歆承受不住什么去寻了短见,连忙放下手中的面盆,前去寻找,却看见常福和小姐在客栈的拐角处说着话: “怎么会这样?昨天才送信过来,怎得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看来已经有人盯上我们了。” 徐歆压低了声音,看情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如嫣看见徐歆侧着脸瞟了她一眼,心下了然,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到楼下端来了茶水,回到了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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