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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河 | 只说保重,不言再见:他们离开,日历停留在24日

 wheatfa 2017-12-09




1   

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村庄异常安静,几乎所有的商店和家门紧闭,很多地段已是一片废墟,裸露的建筑材料在难得的午后阳光中闪烁。所有的商名或标牌没有一块完好,残留的塑布,风中飘舞。长长的街巷难遇一个人,剩下的少许人,多是老人。







 




村里的租住公寓,有些已经变为废墟,残留的,窗玻璃基本碎裂,走近,可听见寒风吹过的呼呼声。偶尔有J车在转。偶尔有几条流浪狗追逐走过。风将垃圾吹得到处转。勾机和推土机在夜色来临前还在各处拆着房子和清理东西。





 

街巷依然散落着搬离人员来不及处理的物品,墙上不时有些安全方面,特别是防火的标语。许多小广告贴在各处墙壁,“专业追帐放款”或“不押车,当天放款”的广告异常多。正值寒冬,满眼皆苍黄枯燥,不见一丝绿意。



 

或许是周末,小学和幼儿园都静悄悄。要是平时,或许不一样。但明显有些孩子已经不在,他们已随着在此打工的父母搬离。随着近期当地人的迁离,这里终将归于沉寂,沦为废墟。这个学期还没结束,那些被迫跟着父母匆忙离开的孩子,他们尚未完成的学业,要在哪里继续完成,没人知道。

 


2

寒风中,一位老奶奶在院子里整理东西,她说自己是本地人,村里原计划年底拆迁,但一直没有相关的正式通知或政策下来。拆迁款多少,不知道,只说有十万元周转费——但没有相关协议,不知将来这笔钱是否还需要自己还——,让居民先搬走。老奶奶觉得应该先安置或签了拆迁协议,再搬走才合适。

 

这次事件后,村里要求立刻搬离,儿子媳妇和两个孩子已经搬走,好不容易在房山找到一个两居室,3500元一月。近期附近的房子都在涨价,村里有些人根本找不到房子。她和丈夫,以及后者的弟弟留在此地,两个老人都有些残疾,需要照顾,而儿子租的房子太小。



“去年还可以生炉子烧煤,现在不让烧,也没改气,现在还没供暖,只有自己想办法。过一天算一天吧,已经冻惯。电取暖,也比租房便宜啊。”

 

她家原来有租客,但已经匆忙搬走。“开始说限期三天,后来下午直接说当晚必须搬走。很多人来不及找房子。将煤气罐拿走,他们家拿走了四个,我们家拿走了三个,我后来要了回来。那些公寓,走了,马上就断电,让你回不来。整天都是这个车转来转去,一队一队的,一百多人。”

 

“外地的孩子怎么办,也在这边上学,怎么也等这个学期结束了再走吧。有孩子读书的,偷偷对我说租个房子,现在不敢,之前免费住都行。限期搬离的那天晚上,有找不到房子的租客和孩子要求住一晚,只有等到深夜,偷偷让他们进来将就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匆匆离开。不让住,说为了安全。”

 


当天,很多人连夜搬走,有回老家的,有去更外环找安身之所的,极少暂住旅店的,极个别能够借到车的,凑合着在车上过一夜。有不知道去哪的。全城几乎同时整治,清理租房,他们短时间内能做的,基本只有回老家。

 

“那公寓,是之前租了村里十亩地建的,很便宜,也没房产证。上头有人,不然一个外地人,不可能租到。你有问题出了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之前老查村里的出租房,说不安全,但不查他们的。后来很多人都转到公寓去了,他们房间小,多隔断,便宜,小的200元一月。”

 

老奶奶主动带我看了她的两层出租的房子,一层是较大的服装(绣花)加工车间,二层是工人住所。之前整体租给了浙江的老板,一家人(两夫妻,两个孩子,一个老人),还有四个工人。一年租金共七万五千元。二层的单间宿舍大概300元一月,包水费,租客自己出电费。

 




一层大厅东侧还见有未及处置的机器,其他三面墙都有出口,西侧有三个出口。三条写着安全生产标语的大红横幅和诸多安全提醒牌依然挂在墙上,多个灭火罐散落四处。老奶奶认为防火、安全措施充足,强调如果真的不合格,有什么要求,相关方面可以督促整改。

 


沿着楼梯走上去,有一条约两米宽、环形的过道,过道没有东西,两侧分别是较大的厕所,厨房,数间近十平米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和一层一样,屋顶都较高,门窗多。




其中两间房还是日常的样子,被子还在床上,睡衣还挂在衣柜,三部手机、线头、药物等杂物还掉在桌子上,水杯里还有半杯水,似乎住客随时回来。明显是走得太匆忙。“你必须走,明天如果不走,就砸了。”


如此匆忙的搬离,租客自己所购的机器和家具家电基本无法来得及处理,几乎是当作废品白菜价卖掉,那些收破烂的还东挑西拣,因大家扔弃的东西实在太多。这里二十万的工厂设备,被压价至一两万处理掉。



“我家房子大,高,宽阔,到处都是窗和门,上下都有自来水,人也少。”老奶奶在二层一个房间里指着一个大窗户说,“你看这个大窗户,有什么都可以跳出去,不至于出问题。那边公寓房间太小,过度地赚钱,容易出问题。”走到窗前一看,确实如此。

 

离开二楼前,看到一个日历停留在了24日。



“现在街上没人了,没生计——问老奶奶是否房子似乎没之前那么值钱了,她说是——。到时拆迁,让你签字,给你多少算多少。给一点钱,你就走吧。”老奶奶叹息着。她说自己七十了。拿出手机时,她以为要拍照,警惕地躲开,说别拍着我,也不愿说姓名,“你问我姓啥,不用了。”

 

老奶奶,您保重,天气太冷了,您快进屋里吧。我将喉咙里的“再见”吞了下去。

 


3

天色开始暗下来,几乎看不到哪间房子有灯光,也没有一家餐馆营业,只能出去再吃饭了。冷清的街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寂静得可怕。

 


有些墙上还是看到已经有些陈旧的招工广告,但不会有人再去仔细看,它们在风中慢慢撕裂,终随墙的倒塌而消失无踪。那幢公寓和标牌还在,那被火焰烧过的窗户像一只只迷茫而失眠的眼睛,无助又麻木地看着眼前其他已经倒塌的房子的废墟。上空传来轰隆声,一架飞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公寓前面那棵老树,如果来年春天还在,料想还会再发芽吐绿。

 


有人上来问,完事了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J察叔叔教导的,应该还给可疑的人。转身沉默离去,如若无人。似乎有两人远远跟着,在一个街角处,竟然有一辆共享单车,整个村里遇到的唯一一辆,竟然能用,于是扫码开锁离开。回头看那两人,似乎有些失望地站在某处。

 



4

回去的地铁上,有一位拿着编织袋行李的有些瘦黑的中年男子和有一位年轻的,面目平和又有些严肃的染着黄色头发的姑娘从新宫站上来,前者将行李放在车门前。姑娘对他说,你是坐到西苑吧?应该是前者之前问路了。

 

我靠在座位与车门之间的角落里,主动对中年男子说你的东西多,放这里吧,放那容易挡道。他沉默地将东西拖了过来,然后问是否有坐错地铁了,问是否到西苑站。我说到的,不急,还有很多站,你到时听广播就下车。

 

他对我表示感谢。我问他去那边干什么,还有一些基本情况。他说打工,环卫工人,是河南老乡介绍的,一月两千元,包住,不包吃,说第一次来京,不认得路。今年五十岁,孩子在家里工作,在家赚不了什么钱,就出来看看。再问孩子做什么工作,他就不愿再说了。大多时候将头对着门。



中年男子上车后,有些人自动走开了。在我与他交流时,有些人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那位黄头发女子走近了一些,听我们说话,她严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温情。在我即将下车换乘时,中年男子又看了一下那闪烁的路线图,再问这是四号线吗? 我再确定了是。他问能到“西苑”吧?他发出的音大概是这个站名。

 

我问他,是有个西字,一共两个字是吧?他确定后,我再说,这条线将到的站,还有西单,西四,他说都不是。那只剩下西苑了。他放心地点点头。我指着门上的路线图,告诉他,你看这线路一直闪,到了西苑,就会闪这站,你同时听到广播,下车就行了。他再问,那里离颐和园近吗?我说近,那就是西苑了。有人会在地铁站等你吗?他说有。

 

保重,我艰难吐出这两个字,下了车。(上周末,节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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