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陆天明:走向大海

 老刘tdrhg 2017-12-11


走向大海



小时候,我特别向往大海,那时被寄养在苏北祖父母家。那是一个古老的小县城,虽然离海不算太远,只有十六七里,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一直没能见到大海。


真正第一次见到海,是在我十岁那年。那年,父亲病故。祖父母让我独自带着两个妹妹去上海找妈妈。去上海,就得坐轮船,得出海。也许因为半个多世纪前的孩子都比较早熟,也因为遭遇丧父失怙之故,那天,在我眼里,所有的物事都是灰色的。天灰,海灰,云也灰,停泊在不远处的那艘铁壳船,不仅也是灰褐色的,而且还肮脏、拥挤,甲板上总在发出一股股热烘烘的骚臭味。码头吃水浅,铁壳船靠不过来。轮船公司只得用一条小木船分批地把乘客摆渡到铁壳船上。我屏住呼吸,默默地倾听着船工出力摇橹时发出的那一下下吱扭声,生怕自己一喘气一出声,船会因此而倾覆。在无边无际的涌动的大海面前,留给我的一个印象就是:大海可怕。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当然又有过很多次机会走近大海。大海也向我呈现过它不同的神采,也因此构成过我或震惊或浪漫或沉痛或愉悦的生命记忆片段。但有一点却是恒常不变的,那就是: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总是只能走近它,却不敢走进它。即便是到了像三亚湾那样秀美旖旎的沙滩上,或站在美国大西洋城那条闻名于世的海滨木板大道上,看大西洋把一排排银饰雪雕美丽如画的浪花推涌到岸边,我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更不要说下海去游泳了。虽然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我还是只敢远远地看着它。是的,几十年前留在我幼小心灵上的那个烙印太深峻了,结论也仍然是唯一的:在大海面前,人类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走向。由于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走向而引发的惊恐,是人类所有惊恐中最无奈最绝望最痛苦最能引起心理痉挛的一种惊恐。我似乎也因而明白,那群木筏工身上所呈现的沉默和自卑,正是这种最可怕的无奈人生衍生给他们的一种精神异质。



但最近我却走进了一回大海,我的想法有了根本的改变。有人提议我去一个小岛上走一走。于是,在朋友们的周密安排下,从来也没离开过海岸的我,离开了海岸。从来也没有上过岛的我,上了一回岛。这个小岛被大海整整包围了五亿七千万年。当向它驶去的时候,一直在我脑海里顽固地翻来覆去的念头竟然仍旧是:深入大海,面对久困在大海之中的岛民和渔民,我会再度见到一种什么样的沉重和谦卑?它毕竟被大海包围了五亿七千万年啊。一路忐忑,一路期待。


我们在岛上待了三天三夜。我只能说我再一次被惊着了。被惊着的原因是,小岛上完全没有我过去在某些渔村里常见的倒扣在沙滩待修理的破渔船;见不到在沙滩上织网的渔家女;见不到那些无奈地在山坡上错落的破旧石屋和晾晒着的臭咸干鱼。有的是宽平的街道和红黄相间、相当现代的居民楼,是热闹的商业广场。在那条大街上,还跑着一辆辆出租车。街心公园背后的高坡上巍峨地屹立着一幢非常气派的大楼。它的气势,我毫不夸张地说,即使认为它是某跨国公司的地区总部也不为过。但它实际上却是这个小岛的一座小学。学校操场上铺设着橘红色的塑胶跑道。而同样精美的还有它的养老院,幼儿园,渔民居所。在这儿,每一个渔民的孩子从入托到读完高中,全部免费。所有老人养老,全部免费。



我看到了这样一群渔民,他们敬重大海,但不“乞讨”。他们依靠大海,但不无奈。他们扎根于大海,却拥有比大海更宽广高远的视野和胸怀。他们是大海最忠诚的儿女,却又像母亲一样呵护着海的纯净。


离开小岛的头一天晚上,喜欢热闹的朋友们,在海滩旁的一个大棚子里,面对正在涨潮的大海,喝了很长时间的酒,唱了很长时间的歌,我没去掺和。我和妻子在岛上灯光不太亮的那些地方,走了许久许久。我不知道自己还想寻找什么。是还想去寻找那种“海的沉重”?它一定还是存在的。因为我知道,即便再过60年,我们再创造百万个这样的“獐子岛奇迹”,大海仍然会是沉重的、遥远的、偏僻的、古老的、不可征服的。她仍然是人类必须敬畏的偶像。但是,这一个个在大海中产生的奇迹,确确实实在告诉我们,人类是可以把控自己命运的。在经历了这60年的奋争后,中国人是可以成为大海最出色的朋友的。

 



来源 | 《语文报·高考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