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狼殿(四十二):卸甲

 rgbls 2017-12-11

上期说到,桓温第三次北伐失败,委过于袁真,袁真不服裁决,在寿春发动叛乱;与此同时,在王猛的主持下,前秦帝国的远征军挥师出关,消灭了慕容氏的前燕帝国,并出师南下,援救袁真。桓温亲临前线,击败前秦,平息了寿春的动乱,但这并不足以洗刷枋头之败的耻辱。为了威慑朝廷,在帝国内部立威,实现改朝换代的梦想,桓温于太和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废黜司马奕,改立原先的摄政司马昱为帝。

十一月十五日之前,年号为太和,十一月十六,太和成为历史陈迹,年号改为咸安。

咸安元年(371)十一月十七,即简文帝登基的第三天,有人举报司马奕的党羽企图谋反,简文帝哭而不语,桓温下令将所有涉案者打入大牢。

所谓的涉案者,主要包括三方势力,首先是司马昱同父异母的哥哥司马晞,此人喜欢操练兵马,颇有才略;其次是颍川庾家,自从庾家三兄弟去世,颍川庾家的势力江河日下,长江一线诸州先后脱手,但庾家还掌握着南方的广州,势力依然不容小觑;最后是殷浩的儿子殷涓,与前两者相比,殷涓的势力比较弱,但是因为早年的殷、桓之争,殷涓素来跟桓温不和,与司马晞和庾家走得很近。

十一月十九,废帝司马奕的三个孩子及其母亲被处死。

十一月二十,法纪部门奏请处死谋反者。简文帝保不了所有的人,但司马奕是他的哥哥,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因此,他驳回了法纪部门的奏章,让他们仔细核实。

十一月二十一,桓温入宫面圣,再次提请诛杀谋反者。面对咄咄逼人的桓温,司马昱含泪叹息,“如果晋室可辅,请君侯辅之,不然,朕将退位让贤。”桓温汗流浃背,面色大变,不敢再发一言。

一百多年前,相似的一幕发生过,主人公是汉献帝和曹操;百年之后,这一幕将再次上演,主人公是梁武帝和侯景。

在古人眼里,皇权带有神授属性,天下理所当然地是皇帝的私产。无论是通过古老的禅位流程迫使皇帝下野,还是动用武力赤裸裸地篡位,一般情况下,权臣的心里都有些忌惮,好像是在窃取别人的家产,生怕遭到上苍的谴责和世人的非议,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是愿意给改朝换代的过程蒙上一层温情的面纱。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历来有很多人说司马氏得国不正,连司马氏的后人都羞于提起先祖开国的往事,因为他们篡魏的手段野蛮粗暴,跟强盗没有什么分别。因此,就实力而言,虽然曹操、桓温、侯景都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可是面对手无寸铁的皇帝的质问时,他们却表现得惶惑难安。

经过一番私下商议,桓温最终对司马晞做出了革职流放的处理,其他人没有这么幸运,只有寥寥几人躲过一劫,大多数人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十一月二十四,桓温代朝廷下令,大赦天下,赈济孤寡。次日,朝廷诏令桓温留在建康辅政,桓温拒绝,当天启程,回到了白石垒,把郗超留在了建康。

十一月二十七,桓温回到姑孰军府。

在东晋帝国,一个士族能不能成为超级门阀,家族人丁兴旺是必备条件之一,琅琊王家、颍川庾家无不如此,唯独龙亢桓家是个例外。桓温有四个弟弟——桓云、桓豁、桓秘、桓冲,六个儿子——桓熙、桓济、桓歆、桓祎、桓伟、桓玄。

桓温的几个弟弟当中,桓云早逝,桓秘无能,只有桓豁、桓冲堪称干才,但是这两个人对桓温的政治理念并不是很赞同,而且他们需要镇守长江中上游诸州,分身乏术,无法驻守在京城为桓温提供必要、得当而及时的政治支持。桓温的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最小的儿子桓玄后来有些作为,但桓玄最大的问题是他太小了,这时候才刚刚学会走路。因此,桓温把郗超留在京城也是无奈之举,他去世之后,桓家的势力迅速衰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吃了人丁单薄的亏。

咸安二年(372)三月,朝廷再次征召桓温入朝辅政,桓温坚决推辞。六月,庾希在京口作乱,声称奉司马奕的号令讨伐桓温,由于兵微将寡,此次动乱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被平定了。紧随其后,京城忽然发生重大变故。

七月二十三,称帝八个多月的司马昱暴病不起,百官接到宫中传出的紧急消息,慌忙入宫探病。趁着还有力气说话,司马昱一连下达了四道诏书,派人火速送往姑孰,请桓温入朝辅政。

根据史官的记载,桓温废司马奕而改立司马昱的目的,是希望司马昱有朝一日能够禅位于他。而今,司马昱只是征召他入朝辅政,他自然不能答应,于是拒绝入朝,上疏推荐谢安、王坦之为辅政大臣。

谢安、王坦之没有什么大功,如果连他们都能担任辅政大臣,功高震主的桓温必然得得到更为高级的待遇。桓温这样做,其实是走了以退为进的一步棋,也是对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的一种试探。或许在他看来,登上皇位十拿九稳,尽管有敌对势力存在,但他们手里没有兵,为了人身安全起见,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动静,自己只需要在姑孰军府安静地等待禅位诏书的到来即可。

事实证明,桓温的这步棋走错了。

当年琅琊王家盛极一时的时候,长江上游的王敦控制军事,坐镇建康的王导控制政治;颍川庾家如日中天的时候,长江上游的庾翼控制军事,坐镇建康的庾冰控制政治。这两个大家族都是有人主外,有人主内,兄弟配合,如鱼得水。桓家人丁单薄,有军事实力,而没有稳固的政治实力,尤其是在朝廷内部,没有可以左右大局的政治强人,郗超勉强可以充当内应,但是说话没有一言九鼎的分量。

正是在这个薄弱的环节上,桓温栽了个沉重的跟头,经历了政治上的“枋头之败”。

王坦之姓王,不过他不是琅琊王家的人,而是太原王家子弟。王导去世之后,琅琊王家雄风不再;颍川庾家去年才遭到桓温的打击,一夕之间土崩瓦解。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太原王家与陈郡谢家得以崭露头角。

王、谢是新出门户,政治号召力并不是很强,桓温推荐谢安和王坦之担任辅政是另有所图,但在无形中提升了王、谢两家的声望,谢安和王坦之可不客气,顺水推舟,随即以辅政大臣的身份代为处理简文帝的身后事,暂时没有辅政之名,却有辅政之实。

桓温拒绝入朝,简文帝的最后一口气就咽不下去,唯恐桓温兴兵作乱,又给桓温送去了第五道诏书,这也是他履行皇帝职责以来的最后一道诏书——遗诏。

遗诏当中,简文帝做出了重大让步,给桓温提供了两个选择,先任命桓温为摄政,然后又说,如果新君可辅则辅之,不然,你就取而代之。

信使在送诏书出宫的路上,碰巧遇到了王坦之。王坦之一看遗诏,怒气大作,急冲冲来到司马昱的病榻前,把遗诏撕得粉碎。

司马昱苦笑,“我能当上皇帝完全是非分之福,舍弃也不可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坦之说,“天下经由宣皇帝(司马懿)、元皇帝(司马睿)之手而来,陛下你有什么权力处置天下?”(看王坦之说话的口气,可以想象的到当时的皇权衰落到了什么地步。

王坦之与谢安商议之后,对诏书进行了一些改动,删掉了“君可取而代之”这一句话,把摄政改成了辅政。摄政与辅政只有一字之差,区别却很大。摄政无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实,辅政则至多是个权臣而已,在一些关键性的事务上需要听取皇帝的意见。

经过这一番改动,桓温的愿望落空了,做不成皇帝,连摄政也做不了。但是机会没有完全丧失,桓温还有逆转局势的一线生机,那就是立一个听话的皇帝,再迫使新皇禅位。

国不可一日无主,简文帝驾崩后该让谁继承帝位呢?大多数官员在这个问题上不敢自作主张,几乎一致同意由桓温确立新皇人选,太后褚蒜子也认同此议。琅琊王家的王彪之早年间与桓温形同陌路,后来见桓温势大,赶快凑过来抱粗腿,这时候他见王坦之和谢安站到了桓温的对立面,胆子壮了一些,说立新皇是皇室的事,跟桓温没有什么关系,不必请示他的意见。就这样,桓温翻盘的最后一个机会被堵死了。

七月二十三,简文帝重病,七月二十八,简文帝驾崩,司马曜被立为继承人。短短五天里,桓温一败再败,皇帝当不成,摄政做不了,立新皇也没有他什么事。留守建康的郗超势单力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温被一步步排挤出局。

设想一下,如果桓温“无赖”一些,决心坚定一些,干脆撕破脸皮,在接到第一道诏书的时候,就快马加鞭奔往建康,以强盛的兵力为后盾,震慑异己势力,使他们噤若寒蝉,再诱使朝廷颁布禅位诏书,暮气沉沉的东晋帝国可能就会在咸安二年七月二十三这一天猝死。但他太看重面子,大概是想等着朝廷来请他做皇帝,要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不愿意像司马氏那样落下恃强凌弱的口实,结果机会稍纵即逝,王图成空。

退一步说,如果桓温在七月二十三入朝,一时遂了心愿,恐怕帝位也坐不了多久。因为他老了,精力不济,后继无人,有军事实力而无政治实力,没有足够的宗族子弟以便于把持机枢要冲,就算门阀士族暂时同意让他做皇帝,等他一死,复辟势力也难免会卷土重来。

简文帝驾崩后,他的儿子司马曜继位,即晋孝武帝,改元宁康。

从司马奕被废到简文帝驾崩,再到桓温出局,前后将近一年。在东晋帝国的历史上,无论是对于门阀,还是对于皇权,这都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个重要时间段。

东晋的实权自开国之日起就在门阀手里,皇权极为有限,但毕竟还是有一些,比如王敦当年发动叛乱,司马睿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即使如此,他也还有确立明帝司马绍为继承人的权力。在桓温手里,这个局面变了,皇帝变成了纯粹的点缀,说废就废(司马奕),说立就立(司马昱)。

经过桓温的这一番教训,门阀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了维护门阀的利益,皇帝受到限制理所应当,但是不能欺负得太狠,而是应该割让给皇帝一定的权力,使他在不危及门阀利益的同时,也能对门阀形成一定的限制,以防再出现桓家这种难以制约的霸王门阀。

由于在简文帝弥留之际的谋划,桓温入主朝廷的图谋破灭,陈郡谢家与太原王家一跃成为新的当权门阀。鉴于桓温造成的教训,他们当政之后在权力的蛋糕上切下了一块,让给了皇帝,所以皇权在东晋后期出现了复兴的气象,随着双方实力的此消彼长,皇权与门阀之争也得以再次抬头。

此外,为了防止再出现桓家这样的霸王门阀,二线门阀对当政的一线门阀的约束也日益严密,继龙亢桓家之后,东晋后期再也没有出现那种能够碾压其他门阀的超级门阀。淝水之战期间,谢安运筹帷幄,一举击溃强大的前秦,即使如此,陈郡谢家也无法在内部力压群雄,一旦皇帝和其他门阀联合起来,要求谢安下野,谢安就得卷铺盖走人。击败前秦是盖世之功,谢安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依然得受制于人,究其根源,就在于东晋的政治环境在桓温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所振兴的皇权和其他门阀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桓温。

枯燥的东西就说到这里吧,接下来继续说桓温。

悲叹 来自阅过边界 04:47

晋孝武帝司马曜登基后,为了安抚桓温,谢安亲自担任使节前往姑孰,请桓温入朝辅政,桓温心情颇为郁闷,礼貌而冰冷地拒绝了。

同年(372)十一月,天师道教徒打着拥立司马奕复辟的旗号,自京口起兵,攻入宫城,但叛乱旋起旋灭,只持续了几天。

宁康元年(373)二月,即天师道教徒叛乱之后的第三个月,桓温派遣使者入朝通报消息,说即将率军来建康,拜谒先皇陵墓。

二月二十四,谢安与王坦之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京城谣言流布,说桓温此来将诛杀谢安、王坦之,篡位称帝。

王、谢二人当中,谢安的才略更胜一筹。一年多以前,郗超代替桓温留守京城的时候,权势熏天,门庭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有一次王、谢二人去拜访郗超,由于来访者太多,等得太久,王坦之急躁不堪,想打道回府,谢安说来都来了,多等一会儿吧,你这这么急着送死吗?这一次迎接桓温,王坦之也有些失态,惶恐不安,手板拿颠倒了都不知道,谢安却神色自若,料定桓温不会行篡逆之事。

桓温抵达建康之后,大摆宴席,在大厅两侧的屏风后布置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王坦之惊魂不定,食不甘味,谢安却与桓温谈笑风生,并且不动声色地暗讽桓温不应该埋伏士兵,桓温闻言大笑,随即令士兵退下。

如谢安所料,桓温此来确实不是为了篡位,只是想威慑一下朝廷、撒撒气而已。他这个人很奇怪,一辈子与政敌斗争无数,可是遇到最为强劲的政敌谢安的时候,他却表露出赞赏之意,与心腹私下谈话时也不吝于赞扬谢安。

说到这里,顺便说一下王猛。有的朋友曾经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桓温当初在关中不杀了王猛呢?杀了王猛的话,岂不是就省去了后来的许多麻烦?私以为,桓温不杀王猛与他欣赏谢安的道理是一样的,他并非胸襟狭隘的人,藐视的只是殷浩那种名实不副的夸夸其谈之辈,对于真正的才智之士,他还是会给予发自真心的欣赏,即使不能将他们收为己用,甚至他们可能会成为敌人,他也宁愿给他们一飞冲天的机会。这是一种虎视鹰扬的豪杰之间的欣赏,看起来很怪异,但并非不可理解,类似于曹操宁可放了关羽也不愿拘而杀之。冷酷的一面给卑琐不堪的敌人,温情的一面给真正欣赏的对手,或许这就是桓温的为人吧。

来到建康之后,桓温主要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追究天师道叛乱的责任人,以京城防务不利、玩忽职守为由处置了一批官员。在桓温与郗超确定的名单中,起初受到牵连的官员很多,由于谢安和王坦之的阻止,名单上的人被删掉了不少。第二件事是拜谒简文帝的陵墓。拜陵之后,桓温忽然染病,于三月七日启程,回到了姑孰,此时的他距离生命终点只剩下了短短四个多月。

在他重病卧床的这段时间里,围绕着家族主导权之争,他的几个儿子大打出手,甚至意图对他下手,引发了他最为痛心的内讧,幸好有他的弟弟桓冲出面弹压,桓家才没有分崩离析。回想起少年时代丧父之后那段艰苦岁月,桓温无比悲哀,那时候很穷,但一家人和和睦睦,兄弟之间亲密无间,如今家业大了,这帮孩子们怎么反而越来越不成器了呢?虽然骨肉相残这一幕使他很恼火,但他并没有对那几个孩子痛下杀手,只是削去了他们的职务,让他们去给先祖守墓。

曾经,桓温做过帝王梦,随着病情的加剧和家族内讧,病榻上的他不再对帝位抱有任何奢望,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庆幸——当了皇帝又能如何,难道就是为了让不成器的子孙挥霍吗?

帝王梦破灭了,一切回到了原点,桓温最后的梦想,只是希望自己在弥留之际得到为臣者所能得到的最高礼遇——加九锡,于是他给予朝廷暗示,希望在临终前得到那种虚幻而诱人的光荣。可惜,愿望无法实现了。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得罪的门阀太多了,他们要让他死也不得安宁。他们知道他命不久矣,所以百般拖延,一次次说授予他九锡,又一次次让他等待。

桓温不知道这是政敌的拖延战术,还在为注定没有结果的期望等待着。在病痛的折磨中,他一再陷入半昏迷状态,往事像快镜头一样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回,他似乎觉得自己仗剑河上,却不知道是黄河、长江,还是淮河;他似乎在冲锋陷阵,却不知道是巴蜀、关中,还是中原;他似乎听到了清角吹寒,却不知道是江陵、建康,还是洛阳;他似乎看到了几个人,却不知道是刘琨、温峤,还是父亲桓彝;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却不知道那是少年桓温、青年桓将军、中年桓征西,还会老年桓丞相......

在此时的建康,朝廷或许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谥号——宣武,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七月十四,桓温去世,传奇落幕。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