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氾水的格局

 老乡人 2017-12-12




我们让时光倒流二百五十二年,也就是1765年,大清王朝乾隆三十年。

爱新觉罗·弘历和他的祖父爱新觉罗·玄烨有很多相似之处,统治时间超长,身体状况超棒,帝国实力超强。他们杰出的天资、巨大的魄力、强势的治理、高超的御术,共同创造了中国封建时代最后一个巅峰——“康乾盛世”。

还有一点,他们都有为后世津津乐道的宏大政治举措——“六下江南”。

康熙、乾隆六下江南,主要目的和任务就是蠲赋恩赏、巡视河工、观民察吏、加恩士绅、培植士族、阅兵祭陵。然而,和康熙相比,乾隆下江南游乐的目的大大增加,于是就有了比其祖父更为宏阔的排场和更为雄伟的剧情。阵容庞大,船队浩荡,后宫佳丽、王公亲贵、文武官员,相随相从者达三千多人。沿途各方修行宫,搭彩棚,备豪宴,无所不用其极。乾隆南巡,光是搬运帐篷、衣物、器具,就动用了良马六千匹,骡马车四百辆,骆驼八百只,征调夫役近万人。除了沿途地方官员,还有全国各地的官员不远万里不辞辛劳,争先恐后跌跌爬爬地赶来,呈上美味佳馔,奇珍异宝。据载,乾隆下江南途中,连饮用的水都是从北京、济南、镇江等地远道运送的名泉之水。



乾隆三十年农历二月中旬的一天,运河大堤上仪仗威严,气象非凡;高头大马,络绎不绝。人马踏过之处,扬起的尘土久久弥漫,不肯散去。水上舳舻相接,不见首尾,旌旆蔽日,潮位陡涨。

这样的阵势,对于氾水人来说,并不陌生,他们在十四年前就已见过,乾隆十六年(1751),那是当朝天子的第一次南巡。此后,氾水人又非常幸运地见过两次,分别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和乾隆二十七年(1762)。当然,运河边上普通小镇的黎民百姓,也只是站在仪仗的外围,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朝着运河里那艘最庞大最豪华最气派的龙舟山呼万岁,然后俯下身子,一磕再磕,长拜水波。他们根本不敢奢望龙舟能够稍稍靠近,更不敢奢望当朝天子弃舟登岸,察访乡情,抚恤民情,甚至过问吏情。

然而,这一次,上天给了氾水镇和氾水人极大的眷顾,当龙舟行至氾光湖时,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浊浪猛掀,帆樯失序。岸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纤夫步履维艰,船上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妃嫔花容失色。要知道,船上坐着当朝天子,江湖如此险恶,继续前行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了,暂时上岸避一避吧。这也就有了乾隆在氾水留下的踪迹。

我们先说一下氾光湖。氾光湖和淮河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历史上,黄河屡次“夺淮入海”。黄河挤压淮河,淮河自身无法消化这种挤压,于是便将这种挤压转嫁到别处,比如氾光湖。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毁地冲舍、淹村没庄,是淮河的经常性行为。文献记载,公元前252年到公元1948年的2200年中,淮河流域每百年平均发生水灾27次。在这种生存环境下的氾光湖,也必然带有乖张暴躁、戾气十足的禀性。说不定,此次乾隆遇到的意外,就是淮河以及氾光湖无数间歇性发作中的一次。

我相信,虽然途中遇此不太顺利的插曲,但是以雄才大略著称的乾隆爷一定是不会太在乎这点小波小浪的。况且,南巡规划中就有“巡视河工”一项,他有过这样的表述:“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遇事不怕事,这是爷们的风度;贵为天子,更要拿出威震山河的气魄来。

扬州就在眼前,杭州也不远了。行程不是那么紧迫了。乾隆大帝要上岸瞧瞧了。

虽然是临时停靠,但在接待方面,是难不倒氾水和氾水人的,随便准备一下,飞禽走兽、湖鲜水族、香米糯糕,就会洋洋大观。乾隆满足了口腹之享,甚为讶异,这座运河小镇竟然如此土肥水秀,物阜民丰。于是,龙颜大悦,快意难抑,欣然命笔题下“氾水”二字。



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南巡避风于此,敕建湖神庙”。

“敕建湖神庙”的意图就是伏水魔、除洪患,保平安、赐万福。这也从一侧面体现了他“巡视河工”的工作要旨和“避风于此”的内在动机。

其实,他的祖父康熙大帝在氾水也有过停留,而且是极为隆重的停留。

我是在王士禛诗里寻到蛛丝马迹的。

这位去世于弘历出生那一年的清初文坛盟主,有一首《过氾光湖怀古》:

呜呼正德中,嬖竖隳皇纲。华容既遐谪,刘谢成高翔。谈笑诛刑馀,台阁资文襄。逆濠睨神器,弄兵下鄱阳。势异北平顺,迹同吴濞狂。桓桓文成公,将帅皆龙骧。义旗出章贡,狡童旋已亡。如何万乘尊,南巡来建康?罗绮照红水,姝丽倾淮扬。谁赓白云谣,载咏黄竹章。兹湖两驻跸,名因翠华长。龙舸与凤艒,乐哉方未央……



乾隆是“南巡避风于此”,康熙可没有这么狼狈,他是“驻跸”,是在计划内的,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迫不得已。这就很正式了,很优雅了,很气派了。

王士禛不仅仅是文坛领袖,政治上也是顺风顺水,在顺治、康熙两朝极为炙手可热。顺治朝,王氏在扬州做过推官;康熙朝,他一路向北一路上行,从翰林院侍做到礼部主事、国子监祭酒、左都副御史。隆恩加身啊!所以,他的诗中满是感恩戴德歌功颂德的谀美之辞。

康熙正经八百地在此“驻跸”,乾隆只是“南巡避风于此”,氾水人却选择性地记住了后者又选择性地遗忘了前者。这是为什么?

历史留下了不大不小的空白。



这样也好,给后来者腾出了牵强附会、敷衍成说的余地。

康熙是满清1644年入关后的第二任天子,此君南巡之际,汉人隐秘的疼痛还时时发作,氾水人一定和中原大地的所有汉人一样,以沉默和漠视维持着伤口下的尊严和不甘。所以,对于“驻跸”盛事,不写不记不谈不录,自在情理之中了。我将此理解为氾水人的心高气傲,宠辱不惊。“皇帝万万岁,小人天天醉”。你坐你的金銮殿,我过我的小日子,井水河水,相安无事便是好事。当然,这些只是三百多年后的一介小民所作的揣度,并无史实依据,且给同时代的人们提供一点虚妄而肤浅的谈资吧,不足为凭。读者诸君如果觉得其中还有些许的趣味,便知足矣。

然而,时间毕竟医治了风干了古往今来太多的伤痛和血痕,等到乾隆南巡的时候,光阴之蹄又踏过了数十年,上百年,帝国稳健,天下承平,上辈上上辈再上上辈的人们带着切肤的耻辱走进了坟墓,当世的人还能记得多少,还能有多少疼痛感?天下归心虽然来得迟了些,但毕竟来了。氾水人又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对皇恩浩荡表现出感激和狂欢,不足为怪。

况且,况且,乾隆帝“敕建湖神庙”外,还给这一方水土留下了尊贵的墨宝:“氾水”。乾隆一生写下的诗差不多抵了全唐朝诗收录的2200多位诗人的总量,不少地方都有幸落到了他的笔下;但以华夏之大,疆土之阔,能够拥有这份幸运的毕竟还是少数。氾水无疑是幸运的,建牌坊以志其隆盛,自在情理之中。

在氾水人的眼里和心里,你仅仅“到此一游”是不作数的,你得有所表示;如果你自己都没有在此留下印记,就不要怪氾水的记忆和典籍不肯着墨了。

——即使面对贵为天子的角色,氾水人也不含糊。

今年七月,我在氾水镇的东园路上见到了复建的牌坊。乾隆御赐“氾水”二字高悬其上。在书法上,乾隆极力推崇赵孟頫,使得“馆阁体”更显圆融、规整。这两个对书家来说构架运笔都不太容易的字,在乾隆笔下,大气、率真、秀润,楷书中有行书笔意,行书中带草书韵味。两百多年后,我们依然能从这两个字品出书写者的从容、沉静,虽然贵为圣上,写这两个字时,思想上态度上绝对没有应付、敷衍的成分,而是气定神闲、心诚意笃。

这恐怕也是氾水人虔诚地抬举御笔的理由。



东园路并不太宽,横跨其上的牌坊并不是十分宽宏、雄伟,但这一定是我见过的最精致最用心的牌坊。牌坊上下两层飞檐翘角,以斗拱支撑,在小小的空间里尽显翼张之势。这是一座颇具皇宫气质的牌坊:巨柱敞匾,气派巍峨;金饰镂雕,祥瑞尽现。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精心,无一处不精致。

牌坊建了又毁,毁了又建,眼前这座牌坊的年代或历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氾水人毫不讳言,并不会用阿Q“祖上阔多了”的语气告诉外人:这里从乾隆年代就有牌坊了。氾水人自信并坚信,今天的创造必将成为未来的史官笔下至为重要的一页,比如这个牌坊,可以在历史的长河里站立很久很久。

这就是氾水人的格局。

走访氾水,处处感受到了这种格局。

 

 

我不隐瞒,我是标准吃货一枚。

到了氾水,我同样也迫不及待地寻访此地特色吃物。

我在一篇小文里写了这样一段话:“江淮大地并不是大豆的主产地,但在豆制品方面,江淮人家所显示出的智慧毫不逊于任何一个大豆主产区,豆腐、百叶、方干、豆腐皮、豆酱、酱油,豆腐脑、兰花干、大煮干丝、烫干丝、雪花豆腐、五香茶干……围绕大豆能做的文章,乡亲们应该是做得没有余地了。”当时,我尽可能地将乡亲们能做的豆制品列举得周全些,但又怕挂一漏万,所以用了一个“……”。看来此举是十分明智的,比如眼下的素鸡,也是豆制品,我就疏漏了。现在,在“……”处,必须补上这一笔。

氾水人叫它“朱家大素鸡”。



中午简单的工作餐之后,氾水镇文化体育中心的当家人李崇德先生带着我们走进了老街。

这条南北向的老街,与东园路形成十字交叉。这是氾水镇上保存较为完好较为地道的一条老街,老式的木铺门,老式的店招,老式的屋瓦,共同构成了一条时光隧道,一下子将我带到了遥远的年代里,灵魂在远游,向着纵深处……

我越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停在了一户姓朱的人家门口,因为我看到了这家门前排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队伍。这是一家店铺,屋檐上面飘着一面“朱记素鸡精作”的旗幡。队伍中的人们拿着瓦钵、提着竹篮、端着木盆,带着稍微急切的心情,等候着轮到自己的容器里盛上这家的素鸡。显然,这是一道美味,尤其是在食品工业还不发达的旧时,任何稍藏玄机的吃物都会对人们产生难以抗拒的诱惑和魔力。让我们记住这位清代晚期厨师的名字,他叫朱正,他和他的前人(当然还包括后来的人)为江淮大地奉献了一道令人趋之若鹜的优秀豆制品,为农耕时代的餐桌和口舌带来了经久不熄的光亮。

我还可以去得更远,去到一千多年前的宋代,在那里,说不定会邂逅到一位姓李的厨师,是他发明了氾水素鸡。朱记大素鸡正是在此基础上,改良、跨越、飞跃,臻于完美,流传至今。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但朱记大素鸡却可以使我们的味蕾回到从前的感觉,这种感觉里有一个绵长而恒远的因子:味道。

人类的创造力无边无际,就拿这个由百叶升级而来的小小吃物来说事吧。我觉得百叶已经是豆制品中登峰造极的杰作了,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发明了;然而,两位名垂青史的厨师和更多的并未为历史记住的厨师,并没到此为止。他们经过若干次不同的尝试,将百页一层层地卷紧,紧得不能再紧,然后再用纱布裹严捆实,放在大运河的清水里煮沸,最后切成差不多饼干的厚度,浇上卤汁,装盘待客或自家食用。

我没有见过素鸡的制作过程,事实上,我也不会看到,因为制作过程中要加入很多天然植物香料,至于是什么香料,除了朱家人,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外人知道。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古今中外,很多美味都源自于一些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秘方,谁也无法窥得,谁也无法破解。



好了,我们不要为难这些有着一份坚守的人们了,就让他们珍藏着世代相传相沿的宝贵秘密吧。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来自于江淮大地上原料普通而又声名远播的朱家大素鸡。精致的吃物,不能大块朵颐,不能狼吞虎咽,甚至不能吃,不能咬,不能吞,一定得品。细细地磨,慢慢地嚼,你会觉得这脱胎于普通大豆的食物,绵软、爽口、清香,还略带筋道;大豆的油香,太阳的热香、土地的芳香、河水的醇香,一层又一层,一缕又一缕,在你的饮食经验里漾开一片崭新的怀想……真正是齿颊里的千滋百味,情怀里的千娇百媚。

满满当当的一盘乡愁啊。

更可贵的是,牙齿和味蕾紧密地合作,组装成一台精密异常的探测仪,一路路探过去,一路的风情、人文、史实、掌故,从齿颊之间延伸到思想深处,复活、显影,你甚至可以遇见晚清时期的衣香人影,康乾盛世的光华万丈,明末清初的波诡云谲。我用民间最常用的词汇来形容这一路的品味之旅:咬嚼、筋道。通史叠加的深邃,丰厚广博的内涵,炉火纯青的技艺,精益求精的专注,共同炼就了运河边上这貌不惊人却摄人魂魄的精灵,氤氲着线装书的特质和品质,供时光隧道里的匆匆过客翻阅、铭记、传扬。

非常感谢老街上的朱家,一直在默默经营着这一小爿素鸡店,使得这份氾水特产的根脉微弱而又绵长。

我们到达氾水的时候,已是上午十多点了。崇德先生略带遗憾地说,要是早点来,就可以请你们尝一下氾水长鱼面了。

氾水长鱼面是飘扬在这座运河古镇上空的又一面耀眼的特色之旗。

作为水乡的氾水,盛产河鲜,其中包括长鱼,也就是黄鳝。黄鳝在水乡地区极为常见,而特地将长鱼与面条精心组合起来成为一道美味,应该是氾水的独创。

最有名的长鱼面是胡家饭店的。关于这道名点的制作,我无法作过多的描述,它的精髓就在于油炸和熬汤。油炸过的鱼脊脆香酥嫩,鱼骨和鱼腹熬成的汤鲜醇浓润,味道悠长。在这样的汤里下出的面条,深深地饱饱地浸润着这道河鲜甚至古老大运河的精华和意韵。

和朱记大素鸡不同的是,氾水长鱼面并没有太悠久太辉煌的历史。现在稍微有点名气的产品,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有形的还是无形的,物质的还是艺术的,都要挖掘出或附会出丰厚的、卓越的甚至震惊中外的历史、身份、出生,罩上令人眩目的光环,以壮声势。然而,我在氾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长鱼面的故事、传说、演义。当我们寻访到曾经的氾水招待所时,陪同的李站长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呶,氾水长鱼面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我感受了氾水人的自信。这也是氾水人的格局。我们常常以历史为骄傲为自豪,但是氾水长鱼面的掌勺人相信,虽然长鱼面没有历史,但是他们就在创造历史,等到将来的将来,他们的子孙们会自豪地讲述着:话说某某年,某某发明了氾水长鱼面……

从时间上来说,氾水长鱼面还未能拥有一定的长度,但一定拥有了可观的宽度;我在扬州就看到了好几家打着氾水长鱼面招牌的饭店。我也听说,南京、上海的都市食客们,驱车来到氾水,就是为了一碗长鱼面。

 

 

我在氾水听到这样一件事。

一位陈姓江西老板专事木材生意。江西山多林多木材多,陈老板将木材从水路运至氾水,成为远近闻名颇有实力的木材商。经营木材之余,他在镇上开了一家茶楼,名华阳楼。开业那天,不放鞭炮,而是鸣放步枪以志庆贺。

开业庆典上为什么别出心裁动用步枪?这要说到氾水的家底了。

这座苏北名镇,可不是一般的几条街几条巷构成的集市,这差不多是一座有一定规模的小城。依傍运河,交通便利,为氾水揽四方之货、招八方来客提供了天然的优势。最繁盛的时候,氾水有几百家商铺,酱园坊、糟坊、糖坊、茶食坊、染坊、豆腐坊、杂货坊,以及酒肆、茶楼……“列市带贵,商贾竞至。”“西域南阳之贾,大城大夏之商,异物奇货,来于八方。”“馆驿筑毕,镇遍私园。”还有20多家钱庄,也就是银行,这就更狠了。银行的落地生根,一定是建立在大量的生意往来、纷繁的经济行为基础之上的。




这样的街市,使得氾水人见多识广,也惯坏了氾水人的脾性,吊高了氾水人的胃口。所以,一般来说,小小的动静,小小的热闹,是不会令氾水人大惊小怪的。

一言难尽啊,氾水人的格局。


陈老板的茶楼开张,当然希望有人捧场,有人凑趣,希望门庭若市,看客盈门,人气越旺越好,越旺越开心,越旺越是一种美好吉祥的昭示。然而,他知道,放放鞭炮吹吹喇叭甚至唱唱戏,对于氾水人来说绝对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氾水人是不会买账的;必须出奇招狠招绝招。

于是他弄来了几条枪对天鸣放。

这事发生在1936年。不太遥远,其真实性不应该受到怀疑。



午后阳光正烈,我们踏上了北大街一座木质小楼。木柱木椽木梁,苏北地区建筑中常见的人字顶。墙、砖、梁、柱瓦都熏上了岁月的烟火色,灰中带黑。这样的小楼在现在的都市里根本算不上是华堂金屋了,但是在氾水人嘴里还延用着当年的名字:苗家大楼。

本以为这样的楼早已人去楼空,没想到还有人住着。廊檐下晾着早上洗好的衣服,桌上摆着中午吃剩的菜肴,用防蝇罩罩着。这些日常生活,给稍显暮气的木楼增添了俗世的活力——是的,我抚摸它斑驳砖墙的一刹那,就感觉到这座上了岁数的木楼活了过来。

木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呼应着我内心深处那一点点隐蔽得不可告人的诉求。上得二楼,蛛丝结网,花窗无语,虽然一切皆呈旧色,但无论如何也掩埋不了当年的翘楚地位。上得楼来是一个平台,同样是木质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裂开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缝隙。木板的纹路清晰,未见朽烂。这一定是上好的木料。砖雕、花窗、槅扇,都显示着当年主人精细的心思,苛求的风格,显赫的地位,殷实的财力。现在来看这样的楼房,在古镇上似乎略显突兀——主人也没有赶时髦装上铝合金门窗,铺上大理石地砖,甚至用上现代化空调。木楼,保持着几分旧时荣光给予的自信与自足。

我们在楼上楼下盘桓多时,一直没见有人推开窗子或牙开门缝探头瞅一眼贸然闯进的生人。他们或正沉沉地午睡,或倚在雕花大床上捧着线装书消遣。我一直担心我们的唐突会吵了这户人家安静的午后时辰,所以脚步一直轻轻再轻轻。谁知我们的小心加小心是非常多余的。生活在这座楼里的人已经被岁月、往事、发黄的家谱、藏在宝匣子里的地契构建的氛围包裹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轻易打碎他们的静谧的世界,他们似乎也无意参与到纷繁多变的外部世界中来。

惯看秋雨春风,饱览盛衰流转。这座小楼和住在楼里的人,涵蕴着超脱淡定,曾经的繁华养成了他们心理的超稳定性、超疏离性和超纯净性。

这应该是氾水人的另一种格局。

我们多么希望随便从哪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或耄耋老太爷,或洋溢着祖母般慈祥的旗袍老太太,给我们一个对话的机会,对话从前,对话当年,对话这座小楼不该湮没的辉煌与沧桑。可是没有,一直没有。

我的心中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我觉得,只有惆怅,才能够与这座深浸在岁月深处的小楼产生一种时空的呼应。这种呼应同样也是妙不可言的。

在这座当年占尽风光、鹤立鸡群而今显得逼仄陈旧的木楼里,我嗅到一种珍贵无比的气息,这种气息叫作高贵。若游丝,若细喘,却又直抵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怀想之处。

我要特别感谢从氾水走出去的作家何洪先生。他在谈到“氾”字时写道,如果一个外地人尤其是外地老板“连个‘氾’字都认不得,记不住,那就说明这种老板可能很有钱,但是肯定没有什么文化。这种人是要被我们氾水人瞧不起的”。我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对自己大谈特谈氾水(人)的格局总是心里没底,生怕被人讥为这是一个外乡人的臆想。“生于斯、长于斯”的何先生告诉我,骨子里的氾水(人),确实是有格局的。

我踏实了些。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一首在氾水人人耳熟能详的民国童谣写进这篇小文里。这首童谣以“金氾水”开头。在氾水,这童谣是常识性的、普及性的。常识性、普及性的内容往往是考量一个作为写作的人对笔下的土地是否真正了解的试金石。但既然是常识,人人皆知,我想不写也无可厚非。再者,这首童谣还涉及了别的三个地方,我作为一个外乡人,在此赘述似乎不太合适。

在氾水大街上,有一条南北向的小河吸引了我的眼睛。二十来米宽,笔直笔直,碧绿碧绿,像极了一位仪态整洁、眉清目秀的苏北女子或氾水女子。立在水边,河水清澈见底,一缕缕甘冽、凉爽之气轻抚着燥热的毛孔和肌肤,沁人心脾。今年特别酷热,而此刻又是一天中太阳最烈时分,地面温度不管不顾地蹿到了四五十摄氏度,这一泓清流给了烈日下的我们最真切最实惠的抚慰。

如今的城市都在花大力气治水治污。曾经垃圾遍地、脏乱不堪的内河,变得清清爽爽,窈窕娉婷,与夹岸绿树一起婀娜摇曳,顾盼生姿,令人赏心悦目。但是,在城市中心很少看到这么宽敞的小河,两岸没有晃眼碍事的建筑,没有灯红酒绿,特别适合于一扁舟一蓑笠,一壶酒一短笛,一张琴边坐着一位瘦瘦的诗人或吟者。当然,如果正放着暑假的孩子们坐着花花绿绿的橡皮船、小游船,闹闹哄哄地扎进来,也不失为一道风景。在城里,孩子们要划个船,得到公园里去,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如果来到这条河上,应该自由、放松、泼皮、撒野多了。



氾水人叫这条河灌溉河。在中国大地上,叫灌溉河的太多了,所以这不应该是它的真实名字,这只能是它的乳名。乳名,是最亲切的,最乡土的,最足以托付乡愁的。谁说不是呢?

“灌溉河”三个字,打着农耕时代的深深烙印,抹不去,忘不了;在很远或不远的年代之前,它的周围一定都是农田,大片大片的农田。现在小镇长大了,扩容了,灌溉河也洗脚进城了。它见过多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多少“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多少“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小河不言,但每一滴水每一道浪每一缕波光都深蕴着数不尽的寒来暑往、春花秋实,以及直接建立在丰年欠岁之上的喜和悲。这条河如果立起来,就是披满繁花的一棵树,一棵优雅的树,一棵丰富的树,一棵锦瑟年华的树。

运河古镇,亲水小城。氾水的水,你是看不够赏不尽品不完的。

现在我们来说一下氾水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得自于氾光湖。还要说到黄河夺淮入海,结果使得淮河水流四泄,在沿岸留下了若干小型湖荡和沼泽湿地,包括宝应县境内。《宋史》上说,宋真宗、光宗时为了抵抗洪灾,兴修水利,大筑漕堤,高处居民,低处聚水。从此,这些小型湖荡和沼泽湿地被源源不断地注入各方来水,形成了浩淼无垠、碧波万顷的湖泊。在官方的典籍里和民间口头上,这个湖有了一个富有诗意和光泽的名字——氾光湖。


又过了两三百年,到了明代洪武二十九年(1389),巡检司董阎建驻此地,依水撰名,唤作氾水镇。至今,这个名字已经用了六百二十多年了。

氾的本意为“大水漫流”。查阅诸家注解,我最喜欢其中的两条,一是“摇动貌”,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波光潋滟,清漪荡漾。二是“泛爱弘大而润下”,一个“润”字,道尽了氾光湖的情怀与伟业。至于“光”字,我们借用宝应乡贤、明代隆庆万历两部《宝应县志》的主编吴敏道的描述作为注脚:“水晶一色而无际,琉璃万顷而相连。”鲜亮如镜、明丽似晶的氾光湖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处芳泽润一处风物。氾水一地,沃土宜禾,清波宜渔,物产丰盛,百姓安居。氾光湖功不可没。

跨过氾水河大桥,我来到了运河西岸。

这里是湖西岛。

我虽然在平原上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连成大片的土地,说不清有多少亩,反正一眼望不到边。没有高楼,不见超市;零星的村落,高大的树木,绿油油的田野,蝉声嘹亮,乡风清新。甚至见不到种地的人,一股又一股原始的味道扑面而来,扑鼻而来。而一块国家级有机农业示范区的招牌,又将这片神秘的土地从原始的境况里拉进现代化的进程中。

氾水人告诉我,这个示范区,种植面积达到10000亩。10000亩有多大,你去想象吧。这不得不又让我想到了“格局”两个字。氾水人爱做大事善做大事,玩的就是大格局。所以,如果我要告诉你,全球最大的遥控器生产基地就在这座苏北古镇上,你也不要惊讶。

关于氾水,我还能告诉您什么呢?您还想知道什么呢?两三个小时的走访,眼之所见只能是走马观花,耳之所闻只能是皮毛表相,心之所感只能是一鳞半爪。

我此行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氾水的文化体育中心。

这幢巍峨大楼,建筑面积6000平方米,位于氾水的四区(商住区、工业集中区、物流专业市场区和古镇区)中的商住区。在氾水,无论从规模体量还是从豪华程度,超过这幢楼的并不多见。这是氾水人文化体育生活的集中区,音乐室、书画室、跆拳道房、乒乓球馆、羽毛球馆、电影院、棋牌室、舞蹈室,城里有的,这里差不多齐了。这里,承载了氾水人最具体的诗和远方。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词汇是如此的贫乏,因为我只能用“格局”两个字来表达氾水人在文化事业和文化建设方面的大手笔大动作。这幢苏中苏北地区并不多见的综合文化设施,于2013年建成投入使用,镇财政全额出资3000万元人民币;要知道,当时全镇的可用财力也就是1.3亿元啊。

如何理解这座文体中心对氾水人的重要,我们不妨看看氾水人是多么离不开文化和文化生活。还是借用何洪先生记述的一个细节。有一次县淮剧团来镇上演出《珍珠塔》,有几个人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进了派出所。还没等民警过问,他们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钟,演出时间到了,搞事的双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和民警商量:“让人先看了戏再说唦。”呵呵,呵呵。

文体中心的北面,还有一个苏中苏北地区最大的文化广场,它的名字叫氾水人民公园,一个开放式的公园。公园绿草如茵,绿树如盖。公园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高光富丽的长廊。长廊每隔一段就有一处亭台,可坐可倚,可对弈可读书,可聊天可唱戏。我们去过若干公园,但是你肯定没有在哪个公园里看到如此规模如此精妙又安排得如此恰到好处的长廊。飞檐翘角,灰瓦漆柱,钩栏雕栋,古色古香,处处体现着中国古典建筑的匠心和精髓,处处显露出指挥者设计者建设者的用心和追求。这是一处经得起远观广览更经得起近赏细品的长廊,精心,精致。长廊里悬挂着若干木牌,上面镌刻着有史可考的氾水乡贤事迹。亭的檐下悬挂着匾额和对联,“毓德阁”“笃孝亭”“怡心榭”……“心作良田百世耕,善为宝玉一生用”“秉承世礼百善孝为先,顺应民风千情和最美”……草、行、隶、篆,洋洋大观。这里是一座书法博物馆,更是一座民风大课堂。有一个细节特别需要提及,这里所有的字迹没有一个电脑体,每一个字都是书法家的手书,风格各异,文气盎然(我讨厌名胜、景点、古建上的电脑体,简直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仅仅这个长廊,我们就可以读出氾水人不舍古意又迎合新风的情怀。

因为是夏日的白天,公园里没有什么人。崇德先生说,如果是大早或是晚上,可热闹了,散步的,跳广场舞的,抖空竹的,唱扬剧淮戏的,打太极拳的……真正是百花齐放,风情万种。

一座城市,一个地区,有优沃丰厚的历史,有蔚为大观的遗存,有价值连城的镇家之宝,那得仰仗奕世的祖荫,还得有足够好的运气。肇始于汉代末年、建制于明代的氾水古镇,虽然与众多的古都显城相比,实在是悬殊天壤,但还是有些家底的。不说别的,光是旧时的氾水八景,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的了:纪庄春柳、魁楼鸦墨、东园荷月、瓦甸归樵、东溪渔艇、静居梵音、氾光夕照、运河雪渡。当然,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这些都留在文人墨客的笔走龙蛇里,留在庄重典雅的线装古籍里,供回望,供缅怀。庚续、伟承、维护以至于发掘、修缮、展示,都是后人对前人所创造的文明成果应该拥有的主张和应该采取的行动。然而,文化更应该是活的形态,更应该有当代人的参与和建设,当代人的投入和心的融入共同构成一个活的形态,这是我对当下文化建设的理解,也是我在氾水所见的生动场景。

氾水是古老的,却不泥古;氾水是向新的,却又不弃古。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衔接得如此行云流水天衣无缝,令人叹为观止。

哦,氾水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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