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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丹诗二十首

 经典小诗 2017-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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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丹丹诗二十首

 

松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于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于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立秋

 

最早的秋天,在庭院的草木中漂浮,

从窗帘的波动,

我窥见了它的犹疑。

只一个瞬间,夏天就把眼光收回。

只一声蝈蝈的牵引,秋天就完成了转身。

夏天,骑走了我的黑马,捎带一朵白云。

秋天,我要长出浆果和手茧。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秋天已不适于种花。

我咔嚓一声剪断蔷薇枝,秋天

听见了。

 

 

路遇收割后的稻田

 

这是收割后的稻田,它的丰饶

属于上个季节。它已过了扬花抽穗的日子,

谷壳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并不怀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颗被遗忘的谷粒

都反刍着光阴。我站在凛冽的事物中间,

捕捉到最寒凉的空寂。如果空寂

触手可及,空寂前的饱满也曾溢出浆液。

关于承受和消逝的法则,我与稻田

达成默契。谁的孤独都微不足道,

不会比垄上一丛稻茬更高。

走吧,从这片田野里起身,这里不会丢失

一颗谷粒,曾被我分开的光和空气

也会像暗伤一样愈合。

 

 

安静时就能听见它们

 

春天里站在窗口的这棵树,秋天时,还在。

整整一个夏天,没有走远,也没有靠近。

 

有月亮的洁净的晚上,能看见星星。

但在黑夜,或阴沉的白昼,星星们也在。

 

早起听到鸟鸣,知道鸟儿藏在木兰枝里。

但这些下雨的清晨,鸟儿们和木兰一样安静,它们飞去了哪里?

 

原谅我,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只知道

季节的诫命让树木学会了舍弃,从未想象

 

泥土中它们无法动弹悲欣交缠的根。

我的眼睛太久地习惯了太阳和月亮,从不曾闭眼

 

倾听过沉默的星辰。原谅我第一次知晓

下雨时鸟儿们从不闪躲,它们在风雨的巢中

 

垂头敛声,隐忍得像群苦行僧。

 

 

秩序与悬念

 

傍晚的厨房,让她想起祖母的厨房。

一样的夕光从窗口涌入,锅盆碗柜各有定局。

炉火生动,菠菜已洗净泥土。

她站在火炉前,等待一钵土豆慢慢成熟。

这逼仄的空间里已无悬念,

该完成的已经完成,进行中的正在进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现它清晰的面容。

她会在这厨房里,老成祖母一样的祖母。

她感谢这一钵土豆,给她短暂的出神,

让她像个局外人打量她措足的方寸——

杯盘洁净,瓜果安宁,它们在寂静里获得神圣。

她甚至感谢这时从窗口掠过的一只鸟,从最深的秋天飞来,

在密实的香气里,带给她一瞬间

振翅的幻觉与虚无。

 

 

深秋的橘子

 

秋天,细细吃一只橘子。

剥皮,撕去纠结的白色的经络。

像从生活的表面打开一座迷宫,

每一片橘皮的毛孔里或许都藏着启示,

或者障碍。而橘子的疼痛是无声的。

橘子的迷惘,有秋天驳杂的颜色。

你对自己说,秋深了,要宁静淡泊,

要喝纯净的水,品尝糖分不多的水果,

要学会适应早晚寒凉的空气。

而你依然相信秋风,相信果实,

相信果皮下封缄的甜,和空气里弥漫的

微妙的柑橘分子。

你只是不再相信——

那些转瞬即至又转瞬即逝的奇迹。

 

 

南方的秋天,或者错觉

 

秋分之后寒露。寒露之后霜降。

南方的秋天只能在日历的节气里想象。

夏天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将迟来的秋意,拖得倦了。

山还是那山,半山青翠半山黄,只是阳光

慢慢显出了重量。南方的秋天是慵滞的。

它徐缓的呼吸,轻轻地落在草叶的梦境上。

冷空气自北而来,忽尔一场冬雨,秋天

就消失了:秋天真的来过吗?秋天,

将以怎样迅疾的瞬间被我们怀想?

你站在山路上,手搭凉棚,穿过

细密的恍惚和疏朗的长天,分明看见

千里之外的红枫,那样浓丽的秋色,那样饱满,

——完美得像个错觉。

 

 

与一只鸟发明一种新的交流方式

 

我入睡,它栖于对面的榕荫。

我张望,看见翅膀的火焰

与霞光起舞。

我哭泣,它换上一身黑羽衣,

用它智者的眼睛远远打量。

我沉默,它的鸣啭在天空中泛起

细密的涟漪。

我走进时间的深林,以为它不知所踪,

又听见羽翅从胸腔飞起,

扑楞楞划开僵硬的空气,

与一千种虚幻的回声相和鸣,

又回到头顶一根结实的树枝。

 

 

秘方

 

白芷,白芨,白芍,

我确信,都是世间的好东西。

洁净,清心,活得小心翼翼,

零落成泥,磨成齑粉,

据说,能让美人脸上开出一朵白山茶。

我惊讶于另一种智慧:这秘方里还需加进

白僵蚕,白蒺藜,白藓皮——

一些更为粗粝、尖锐,甚至死亡的东西,

像温柔的凝视里

有将你的心咯得生疼的坚硬,

或薄雾的面纱下,嶙峋的真理。

它们同样与美发生光合反应,

生成微蹙的眉,隐秘的刺痛,

白茶花心中不可逼视的阴影。

 

 

秋天,桂花过着庸甜的小日子

 

秋天。鸟雀沙哑。

桂花过着庸甜的小日子。

 

梧桐树脱下浓荫,守一身

固执的瘢痕,孤独于来得最早的清冷。

 

秋风抽空了草木最后一丝欲念。

空气中似有怀想,如遁形的水雾。

 

秋天,万物空蒙,风烟在速度中消长,

模糊了被时间侵蚀的记忆的裂纹。

 

唯有我们喜爱过的植物

仍拥有确切清晰的名字。

 

 

一树紫荆进入灰色的风景

 

暴雨初歇,一树紫荆进入灰色的风景。

这些原该开在春天的花朵,

与季节达成叛逆的和解。

她在紫荆树下走着,湿润的气息

开始从树梢一丝丝渗入空气,

像一些晦暗不清的悲喜,或被时间稀释,

或因为浓烈的寂静,反而更加清晰。

凋谢与开放原该如此坦然,

并不因春风不来而更改花期。

有时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

我们会偏爱启示胜过慰藉。

春天里,紫荆总是凌空高蹈,

这一次,它送来的是

火焰和切切的期许。

 

 

曙光正在铺展

 

曙光正在铺展,

天空展现它深邃而恢宏的气度,

用云彩的金鳞建一座光华的城堡。

晨雾如大地的隐痛,正一点点消散。

山谷沉潜,已满盛霜叶的红。

“假如万物皆有裂痕,

那正是光照进的方式。”

深秋的早晨如此迷人,

我早该比今天来得更早,

从局促的忙碌中抬起双眼,

眺望并热爱那更高远更神秘的事物,

或者看一只雀鸟在蕲草丛中练习展翅,

挣脱荆棘和怯弱的羁绊,

羽翅间渐渐积攒黎明的光亮。

 

 

大雪纷纷

 

意念中一场大雪纷纷,

盛满了田野里金盏菊的小酒盅。

这是南方的冬季,紫荆尤开,小叶榕兀自绿着。

有一种声音,循着雪花而来,

与季节作一场微妙的回归与抗衡。

冬天原该有雪,哪怕此地的草木

已太久地习惯了曛暖的南风。

你只想小小地纵容一下

天性中属于虚无的那一部分,

只想以无尽的妄念降下三千瑞雪,

用以辨识生命的复杂,和灵魂中的另一个你。

当暮色渐浓,白雪与苍茫融为一体,

你并不悲伤,也无恐惧——

一种澄明,圆满于洁白的孤独之中。

 

 

元宵纪事

 

今日元宵。早起揉糯米粉,甜酒煮汤圆。

收拾衣橱,找出去年的淡青色旧衣。

 

窗外橘花犹盛,斜眼看,旧枝又着新蕾,

黑猫携白猫跳过篱墙。

 

傍晚记起母亲教导,打开家中所有的灯,

今晚每个犄角都须亮堂。

 

季节与生活赐予的一切,原不为写诗。

在风俗中老去的人,内心如城池安定。

 

夜来无事,灯下展读《十一种孤独》,

惟此一点,不合节日气氛。

 

 

咳嗽的囚徒

 

冰糖雪梨。盐蒸橙子。蒲地蓝口服液。

甜的。苦的。咸如眼泪的。

都治不好这小小的顽疾。

 

必须折磨你足够多的白天,

必须捆牢你足够深的黑夜,

像一个惩戒,固执而深重,横亘在胸膜深处,

令你有伤难愈,

有深意未吐。

 

“应该成为自己的宫殿,

否则世界就是你的囚牢。”

有必要把顽疾甩在旧年将逝,

有必要在日出前将悲哀终止。

 

当新鲜的阳光敲开冷雾的铙钹,有必要,

把这囚徒锁进昨夜的咳嗽声里。

 

 

流逝

 

比如,一片理想主义的湖水,在夏夜,

应该有星空相照,应该有两三点蛙鸣

从夜色暧昧里传出。

但如果没有星空,闪烁其词的灯光或许也成?

没有蛙鸣,草丛中的活物扑通一声制造出来的动静

或许也几可点缀?这世上,原没有什么

不可替代。比如,莲花久不开,有人就在湖边

种了一圈现实主义的月月红。

比如,岁月的原野上,应该有一棵稳固的树,

像茫茫旷野的一颗纽扣,系住虚空,系住

岁月的坍塌。但也许,连一棵树也没有。

旷野上空,只是流云。流云。

比如今夜,你坐在旧日子里,

万物静笃,虚无。意念之幡微微翻动。

满布皱纹的心,不要向幻梦倾诉旧情。

流逝,意味着一切。

 

 

时光

 

暮色渐渐沉淀,看不清的东西越来越多。

路灯睁着一只独眼,将黄昏的影子拉长——

一天中将暮未暮的时光。

有些什么,随同空气里燃烧的风

一起蔓延,夜色一般涌向我,

越来越近,

天空和大地之间,搭起一条光的狭道,

从你眼里的星辰,

通向我晦暗的深渊,

直到骨头中的隐痛,沉到了身体的最底部。

时光纷纷后退,像夜鸟倏然归巢,

大片空白,大片失语的记忆和未完成的梦,

在眼前拥挤,堰塞。

我看不清你的眼睛了,

看不清你头上夜鸟的翅膀和星星们的笑,

“你何时到来,何时离去?”

“啊,我到来时你懵然未醒,

我离去时你仍在梦中。”

 

 

碎裂

 

水杯碎裂的声音令人心惊,

像义无反顾的赴死。

一刹那,从手中跳脱,

在空气的阻拦里决然坠落,

没有犹豫,也来不及挽救,

与坚硬的大地砰然相击——它碎了。

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一张怔忪的脸。

这些年来,你以为

早已被生活调教得谨小慎微,

这世上,易碎的东西太多:

蝴蝶的翅膀,“呼吸中的青铜”,

都容易跌碎——它碎了,

碎得无情而彻底。

水中的菊花、茶叶、枸杞,散落一地,

洇湿一小块地板,缓缓渗进

木板的裂缝里,不可逆转。

你呆呆望着,

想不起来该做什么。

 

 

童年物事

 

熨斗不总是熨平,有时也制造褶皱,

比如,第一次见到粉色小褂子袖口上的荷叶。

阳光喧闹,街角安静的针线摊,豁牙的

老妇人,突然让人想起这些不搭界的事。

童年一瞬间赶来,

带着屋顶明瓦下飞舞的灰尘。

我曾在光阴的微尘下仰头,看邻家的裁缝婶婶

针线里开花。我曾睡在夏日莲蓬的青眼睛里

梦想着远方和长大。

池塘里几度轮回,一只蜻蜓衔走了

成长的悲欣。童年发誓要绣的一朵荷花,

到现在也没有完成。

梦,像积满灰尘的针线盒,藏着经年的冷。

记忆积攒着皱纹,从未被遗忘熨平。

用一朵花阻挡光阴变老——

莲蓬想在七月返回枝头,重新长大。

 

 

果冻布丁


八月将尽,拐角就遇见秋风,和秋风中的妒意,

一枚浆果应声落地,

像有时候,无端地,就被某些无名的情绪击溃。


一个下午我埋首于一个木瓜和一盒啫喱粉的纠缠,

想要改变它们的对峙,彼此包容,

变成我想要的剔透和凝润。


我并不曾望一眼窗外的秋风,

季节的轮回,生命的寒意,管它是什么。

我确信,那能将我们击败的细小的事物


也能将我们拯救。生命里自有博弈与和谐的神秘。

不伤春,也不悲秋吧,更不必纠结于那些消逝的事物

是否曾经真的存在。生命已活到


“可以软弱,可以放下”的年纪。就像这个下午,

投入到一盏成形的果冻布丁已足够令人欣喜,

仿佛其中蕴含巨大的真理,


仿佛已值得彻底忘却,那些经由时光的背叛带来的惘然。 

 

 

作者简介:舒丹丹,女,生于七十年代,籍贯湖南常德。华中师范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硕士;现任广东某高校英语副教授。译诗并写诗。译有菲利普·拉金、雷蒙德·卡佛、保罗·穆顿等英美当代诗人多家;出版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2010年)、《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2013年)。诗作见于《滇池》、《扬子江诗刊》、《汉诗》、《中国诗歌》等诗歌刊物,并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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