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小时候要学习,才能长大成人,像正经人一样生活做事。长大后,也要学习,才能像个正经人一样变老。在人类社会,儿童成长不能完全是一个自然过程,成年人变成老人也不应完全是个自然过程,而应当是一个教化和修养的过程。否则,就会变成一群群祸害。 海明威和石黑一雄都是写正经老人的高手。两人分别于1954年和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名至实归,当之无愧。海明威有《老人与海》,里面的孤鳏渔民老头,穷且益坚,在恒久的厄运面前,丝毫不失尊严,令人肃然起敬。石黑有本1989年出的小说,叫The Remains of the Day (中文译成《长日将尽》,有些勉强),是我过去十几年反复读的小说之一。故事中有两个都在变成老人的小人物,一个是Mr. Stevens,一个是Ms. Kenton。Mr. Stevens执着于个人尊严和职业尊严,近乎偏执。其中有一处说,尊严好比衣履,在人前不能随意脱去。但尊严是什么?一分析就会走样。大概就像故事中说的那样,尊严犹如女人之美,常使人得意忘言。 Mr. Stevens跟Ms. Kenton都是给大户人家打工的正经人,两人互有好感,分手后又相互牵挂。经历了许多经意和不经意的变故,两人久别重逢。Mr. Stevens看到,在暗淡的光影下,Ms. Kenton脸上隐约添了些皱纹,但整个人与他深藏在记忆中的多年前分手时的Ms. Kenton惊人地吻合:”She had, naturally, aged somewhat, but to my eyes at least, she seemed to have done so very gracefully.“ 大意是说,尽管年纪不饶人啊,平添了不少岁月的痕迹,看着却十分得体。(Graceful 在汉语中没有完全对应的词汇,既不完全是“得体”,也不完全是“优雅”,甚至不完全是“体面”,或“庄重大方”。)分别多年以后,再见到老同学、老同事,有多少人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每个人都会变老,但不是每个人都会gracefully变老。在有些地方,这样的人多一些;在另一些地方,这样的人凤毛麟角。 在北大上研究生的时候,系里有位退休教授,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是教授了。有一年冬天,他生病,系里从学校要了辆车,派一位年轻老师和我送他去医院。那时候,他住在中关园一栋宿舍楼的二层。我们赶到他家里,看到他步履艰难,楼内也没有电梯。我就说,张老,我把你背下去吧。他摆摆手,说不用了,他能走,就抓着扶手下楼梯。看他吃力挺直腰板的样子,既有些心酸又油然而生敬意。我们只好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用身体护着他,生怕他摔倒。他个头很高,又病得厉害,进小车不易,我们就帮他把腿脚挪到车门里面。他稍一坐正,便转身道谢。到美国几年后,听说老先生去世了。如今自己也年过半百,越来越珍惜那次近距离接触。那是一堂生动的人生尊严课。相隔越远,年龄越大,越是历久弥新,时刻提醒自己,有尊严地变老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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