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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货: 散落东北民间的清宫字画 | 金昌国

 老鄧子 2017-12-17


东北货:

末代皇帝溥仪带到东北散落民间的宫中字画,收藏界称之为“东北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琉璃厂出现最后一幅“东北货”,即中国山水画鼻祖李成的《晴峦萧寺》,交易额达两亿。


  • 文周(节选)

  • 文 | 金昌国

  • 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6期,责编 申霞艳。


“八一五”光复,至十七日溥仪离开大栗子沟,县城里的日本人一夜便消失了,没来得及跑掉的日本男人被周围百姓捉了去点了天灯,女人被强奸。文周见到了男人们集体复仇的场面,狎昵的笑声里夹杂着为中国人报仇的呼喊。

大栗子沟山上的石头俱呈栗色,日本人在这里开了铁矿,据说还有铜锌。矿上人“抢日本”,把护矿队看护的黄大楼给打开了,里面都是溥仪逃走留下的藏画。文周隐约听到下人说从新京拉了一火车皮藏画过来,原来都藏到了这里。过去被人说成宝贝的宫藏画,现在换不来一个饼子,抢这些东西干吗?但文周还是跑了去,趁乱抱回了一大捆。二格格从屋内出来,眼睛如同玉珠般亮了起来。她一幅幅拿起,仔细端量,欣赏,微喘着唏嘘感叹,临了眼睛还是湿了。她从画卷里挑拣出两幅,对站在一旁瞅热闹的张看说: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啊,啊呀,元人的画。她喊文周过来,说:仔细收好,将来可以置房子置地。文周不相信地说:换不来一块玉米饼子呢,我试过了。二格格脸色难看,讪笑着说:收着吧,或许世道还会转回来呢。二格格交代文周把其余画卷也收好,文周收拾起来,进到屋子塞到一旧炕柜下面,炕柜是丈人作为陪嫁送给姑娘的嫁妆。

王羲之的《二谢帖》,还有沈周、唐伯虎的画,都被张看烧掉了。二格格听说后像被衩头锥了一样,面部痉挛。但她不敢声张,因为西屋住进了部队,也正因为部队临时征用房子,西屋才生了火,等张看抱了几抱玉米秸把西屋炕烧热,二格格火烧眉毛般让张看把燃得正旺的玉米秸抽出来,哪还来得及。这几幅画是二格格特别交代让文周好生保管,所以文周把画藏到炕洞里。看出来二格格对这几幅画的器重、珍视。文周宽慰她说:烧就烧了吧,还有好些呢。二格格失去家人般痛苦地说:哪怕把我烧了呢。文周嘿嘿笑道:何至于,明日我再给你抱一抱回来。二格格慌张着朝对面屋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事别让外人知道,罢了。

每天晚上,文周用簸箕到园子里撮雪,再把雪倒进铁锅,化开烧热,然后倒进铜盆外带毛巾端到二位格格住的北屋,侍候洗漱,直到二位格格睡下,日复一日。圆房的第二日,文周回屋,张看打了洗脚水进来,要给文周洗脚。文周一高儿从炕上蹦下来,恓惶着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的意念里,他应该是给别人打洗脚水,从没想过接受别人侍候。张看把文周两只脚摁到温水里,嘻嘻笑着说:你又不是小脚女人,还怕别人看不是。张看细细洗濯起来,如同涤洗秋日准备下窖过冬的萝卜。张看身着粗布水色短衫,肩头浑圆,在油灯下细看,透着结实,丰腴,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殷勤、能生养的女人。文周不自在,但张看细柔的手指游动于他的脚心脚背,加之温水浸润,文周张大嘴巴,身体慢慢舒展开来。文周把一只手搭在张看浓密的头发上,张看顺势脸埋进文周双腿间,小声说道:你就是我的主子,我一辈子都侍候你。文周喉头滚动了一下,差一点哭了。

隔年秋日,张看生下一个女孩。文周两边跑,十分辛苦,张看有些心疼,便说:两个大活人,长着手脚,你一个人当八个使,还在那摆谱。文周朝外看了一眼,说:再胡诌,我揍你,人不能看着别人落难了,就踩巴人家。张看把女儿抱起来,撒着娇说:你打呀,看女儿不哭死你。文周定定地看着张看怀中的小生灵,伸手想摸一下,张看把身子扭向了一边,嬉笑着说:你那手像把锉似的,别把女儿相给破了。文周呵呵笑起来。

大家忙作一团,通化那边托人捎信过来,文周知道是北京那边来了消息,派人来东北接他们了,人都到了通化。

张看头上缠着一条白毛巾从屋里冲出来,眼里噙着泪直盯盯地看着文周。文周奇怪她怎么会听到,几个人在外屋是小声嘀咕着说的,她耳朵不是有毛病吗?文周眼睛不敢看二格格,也不敢看张看。


△ 赵孟頫《双松平远图》



文周送两位格格到通化就回来了。其实在走出家门那一刻,他就决定留下来。张看抱着女儿,倚门而立,他走过去掀起女儿被盖,女儿眯缝着双眼,朝他甜甜地笑起来。文周同张看说:送去——我就回来。张看狠命地点着头,看着文周,目光湿漉漉的,里面充满了信任。

一路上看到的尽是军队,还有百姓赶着毛驴车马车运送物资的队伍。文周走了一个星期,才把两位格格送到通化。三人从临江出来,坐的火车,到了水鹳子车站,火车停运,他们找了家旅馆住下,雇了辆马车又走,行至半路,马车被军队临时征用,他们又改步行,才来到通化。北京来的人把两位格格接走了,听说他们要到一个叫三源埔的地方乘坐军用飞机去北京。二格格问:你真的不跟我们走了。文周垂下眼睑,点点头。二格格掏出丝巾,揩了揩眼角,说:是我们害了你。文周轻摇了头说:这都是命,格格放心走吧。

送走了两位格格,文周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两位格格不需要他了。临分别,两位格格抱着文周哭,二格格说:你是一个忠心的下人,以后咱们当亲戚走动吧,我们姐妹一辈子都会感激你。

文周慌了,说:那可不敢,等孩子大了,我还去侍候格格。

同皇族攀上亲戚,二格格的话让文周心里很暖,他祖上真是积了大德,这些话听着虽说像是客套,可他知足了。

回来的路上,文周遇到了两个生意人,经过简短的闲聊,商人对他格外热情。他们说是从北京到东北收购中药做土特产生意的,其中一个人拿出了北京坊的酱驴肉,另一个从包里掏出西凤酒,两人一起邀文周和他们喝酒。文周这会肚子饥了,更重要的是送走了两位格格,心里如同饥饿一般空唠唠的,极需要和人说说话。

像是为了报答酒肉之情,文周有问必答。两人不经意间,问到了溥仪带到大栗子沟文玩字画。起初文周并不在意,酒酣耳热间,他猛然一惊,他发觉说得太多了,无意间说出了常人无从知晓的关于宫里的秘闻。他停住了嘴,闭上了嘴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不再问,只是劝酒。

出去二十多天工夫,临江城发生了在文周看来翻了个的变化。街上到处是人,大多是队伍上的人,而且他发现,有女人穿着军装,腰间扎着栗色的宽皮带,连女人都出来打仗,世界变得恐怖了。所有靠街的房子墙上,贴满了红黄绿纸裁剪成宽布条式的标语。改朝换代了,文周心里这样想。

文周进了家门,丈人殷勤地给文周打洗脸水,并递过白粗布毛巾。文周发现了屋子的异样,到处乱腾腾的,丈人平静地说:来了一伙军人,把那些东西都拿走了。张看走出了屋子,似悲若喜的面容,长长叹了口气说:我说你能回来的。丈人在边上给张看使眼色,张看眼泪下来了。丈人转着话题说:那些东西如今又金贵了,一些人死活不肯拿出来,被政府抓了去。丈人继续絮叨:听说搜到了几十大箱画,那个崔太监自己私藏了一箱,不肯拿出来被拉出去毙了。

文周洗过脸,从包袱皮里拿出一块酱驴肉递给张看,这是文周趁商人醉了酒偷偷藏下来的,他打着哈欠说:饿了换不回来一块饼子,为这搭上条命,值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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