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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何木子小传 | 花城

 老鄧子 2017-12-17
  • 何木子小传

  • 文/ 尹学芸

  • 刊载《花城》2017年第6期,责编 陈崇正。

  • 插画 | Mehdi Shiri



一、我们斗小牌时,何木子的抬头纹开了


我和妈妈、姐姐正在炕上玩小牌,院子里的花花忽然叫了起来。窗子玻璃是通天扯地的那种,我们齐齐地伸头去看,并没看见有什么人。妈说,准是外边有动静,花花的耳朵灵着呢。

我们继续着手中的纸牌,我出红桃2,姐姐出梅花3,妈妈下了大猫。我和姐姐都笑。只要管得上,妈妈总是勇往直前,一圈都不落下。每次回家看妈,都是我和姐姐搭伴,都要在妈烧热的大炕上打会纸牌。牌就装在方便面袋里,被妈锁进柜子里。把牌倒在炕上,还有硬币从里面滚出来,这是筹码。每人五个,谁输干净了就从头再来。今天的十五个硬币不知怎么变成了十四个,没法均分。妈妈想再去找,姐姐说,拿出两个,一人四个就行了。

姐姐已经输了两个硬币,被妈赢走了。每次打牌一般都是妈妈赢,只是不能赢得太狠。妈妈的手气一上来,我和姐姐就玩得认真了。妈把挺好的一副牌,出得乱七八糟。我和姐姐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厮杀得难解难分。眼看就要分出胜负了,门帘忽然一挑,有人喊了声:“大嫂子。”

我们几乎同时撂了牌,妈把纸牌和硬币都胡噜到毡边儿底下,忙不迭地说:“是四姑娘。快坐,啥时候来的?”

是我们叫四姑的人。她住的村庄离我们的村庄有四十几里地,不常来。但每次来都要跟妈妈睡一铺炕。她的娘家只有一个光棍哥哥,住半截子房,里面是床那样大的一铺小炕。兄妹在那样窄憋的屋里显然不方便,有一次妈邀请她夜里过来住,她没推辞。以后她什么时候再来都提前到妈这里打招呼,妈就给她晾晒被褥。

四姑说,是王翰林的儿子打电话把她打来的,说何木子添病了。妈说,自从公家人一走,何木子就呜呜哭。王翰林问他哭啥,何木子说不走。王翰林说不走就不走,甭哭。话是这样说,何木子还是上火了。那天晚上,王翰林的儿子过去送饭,发现他不会说中国话了。嘴里噜噜噜,噜噜噜,却让人一句听不懂。手弯弯着伸不开,脸也不是色儿,蜡黄蜡黄。四姑说,熬不过去了,都两天没吃饭了。大嫂子过去看看,怎么像开了抬头纹呢?妈吓了一跳,抻了件衣服往肩上一披,惶惶地跟着四姑走了。

我追问了句:“五叔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姑头也不回地说:“八十四了,是坎儿。”

父亲是七十三那年去世的。而爷爷,一直想活到九十。可在八十四那年,他一个跟头跌死了。

这两个数字让人不寒而栗。我说我也想过去看看,姐姐说,我不去。我说去吧,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眼了。夏天我们来,五叔在当街坐着,见了我们还晃晃悠悠站起来呢。我开始穿衣服和鞋,姐姐也穿。我们走到了大门外边,绿漆铁门上有两个吊环,上面一边一个布拉条,姐姐说,把它拴起来,最起码告诉过路人,家里没人。

我说,这样也许更招贼呢,我的包里有钱。

姐姐还是把两个布拉条拴在了一起。深秋了,天上地下到处飞舞着洋槐树的叶子,有些树叶子,就在姐姐和我的脚下跳舞。我们走远了,它们跳累了。天空有些浊黄,一颗太阳显得很疲累,像是被风刮晕了。我和姐姐先去了厕所。厕所外边是木板插的篱笆墙,圈种着新品种大白菜,长得别提多骄人了。个子大,叶子绿,帮儿薄。种子是我从科技人员手里讨来的,种了半趟街的人家。我曾经为这些种子心情复杂,怕它辜负了我的希望。如今它们的样子让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篱笆墙外有一条路,路旁栽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的那边就是五叔家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是一棵榆树,歪歪着。有一次我和姐姐探讨过,那棵榆树,怎么总是不见长呢?

姐姐从厕所出来问我:“真去?”

我说:“去吧。”


二、槐树底下辈分最大的人


你大概已经看出了端倪,我想写的这个人,不是母亲,不是四姑,是那个我们叫五叔的人。五叔名叫何木子,身量不高,圆脸,眼皮很长,终身未娶,早年从军。说话和做事都慢慢腾腾,严格地说,他是个读书人。

村里那一辈的老人已经不多了。十几年前,他们都还健康地活着。经营菜园,种着庄稼,倒腾个小买卖。闲下来,都来我家的槐树底下谈天儿。我家的那几棵槐树,是盖房那年父亲种的,不怎样粗,可却高高的很挺拔,很成气候。那时的槐树底下,都是清一色的老头,都是同一个辈分。年龄最大的是何贵,八十八岁;年龄最小的何木子,还不到六十岁。

何木子年轻时也没怎样年轻过,还没老,则像个十足的老人了。腿脚没有毛病,却早早拄了拐杖。他打小就高度近视,老了,几近瞎子。那副瓶子底眼镜,像旋涡一样不知有多少弧,走成对面,他要贴过脸去才能大概知道你是谁。

槐树底下有几个树墩,来得早的人可以坐得很舒服。最大的树墩直径足有半米,像磨盘一样。何木子每天都是第一个来,每天却都提个小板凳。他坐的位置也不好,树墩在坎儿上,他却坐坎儿下,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从他的身边过,他每天都要站起来躲几躲。

何木子仰脸听着别人说话,自己却很少说什么。

这种格局几十年如一日。

不经意间,那一茬人都走了。有人走得很突然,昨天还在这里吹牛呢,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怎样英雄。转天一早,人已经躺床拍子上了。床拍子都是摘下的门板临时搭成的,人往上一躺,就下不来了,成神了。也有熬几年的,歪歪着半个身子往这里赶,一坐就是半天。屎尿淌了一地也不知道,苍蝇成群搭伙地啄。人坐在这里大家不说什么,有味儿也忍着。人一走就被指指点点:活着干啥。

这话是感慨,不是嫌弃。

别人说什么,何木子都不搭腔。他仰脸望着别人的样子,眼睛睁着也似闭着。有时别人抬杠,有些问题需要他佐证,何木子总是慢慢吞吞地说,我记不得了。何木子谁也不伤。何木子是文化人,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是账房先生。经手的款项,连一粒黄豆都不会错。再早些年,一进腊月何木子就开始写对子,搭纸搭墨。他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不论谁家,哪怕是三岁的孩子来,也能把对子求到手。赶在三十儿下午,贴在门楣上。初一拜年的时候,家家门口一团喜气。而这团喜气与那团喜气,从来也不带重样儿。

人是分辈分的,一辈一辈。可村庄是分层的,一层一层。那一层人从村里消失,也就是十几年的事,谁也别想像树一样长在一处不动地方。有一个叫老八的人,得了伤风感冒也要咧咧几句不想死,有一天,他就坐在树墩上,脸上还笑着,死了。大家都说,老八不是不想死,瞧他死的那样儿,多开心。他说不想死是糊弄大家呢。某一天突然有人发现,槐树底下辈分最大的只有何木子一个人了,也就是说,跟他一层一辈的男人,都去找阎王爷报到了。来这里坐的不但有晚辈人,还有女人。过去这里都轮不上他们的屁股。有人想请他坐在坎儿上的树墩上,何木子说啥也不从命。他还是提着小板凳早早地来,坐在坎儿下,仰着脸听人说话。那些说话的人,大多叫他五叔,不像过去的那层人,叫他的名字。有时舌头一打弯,也许叫出来的不是木子,而是木头。

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从他身边过,他照例站起来躲几躲。

只是站起来和躲几躲的速度越来越慢。其实那边的路很宽,何木子如果不站起来不躲几躲,人和车都过得去。早就有人这样告诉何木子,他“哦哦”地表示明白,可再来人来车,他还是站起来,躲几躲。

何木子在春天的时候查出了膀胱癌。正是槐树花开的时候,天空像雪一样白,香气像云雾一样结成了块儿,让槐树底下坐着的人,不吃饭都饱。何木子在炕上躺了几天,又提着板凳出来了。在这之前他一个人做饭吃,每天能吃一小把挂面。查出癌以后,他就和邻居王翰林归伙了。王翰林的名字,是何木子的爸何大拿给起的,两家颇有渊源。王翰林也一直没机会娶妻,六十几岁那年,娶了外地的女人。外地的女人带来了儿子和孙子。王翰林从独身一人,一家伙又有儿子又有孙子,村里人都说,他抄了多大的近儿啊!儿子媳妇孙子都孝顺,王翰林很知足。美中不足的是王翰林的老伴嫁过来一年就死了,儿子孙子却留下了,也是美满的一家人。

何木子与王翰林定了生死契约。活着吃他家一口饭,算一家人。死了房产就归在王翰林的名下。何木子的房不值几个钱,但那块地方好,将来两家并在一处,是方方正正的一所大宅院。这件事没有人提出异议,王翰林也是好人缘的人,他常年在外给人帮厨,大家都知道他办事周正。

至于那个膀胱癌,也没有人大惊小怪。别说长在何木子身上,就是长在王翰林身上,他也不会把大把的钱白白送给医院。槐树底下坐着的人,大都抱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关于何木子查出癌症却没有住院的事,谁也没有说闲话。

村里的人,都把生死看得淡。

我曾经在一个很晚的晚上接到过妈的电话。妈在电话里说,瞧我这记性,别人托了点事,一到白天就忘,现在想起来了,告诉你知道,你一定要当回事。我问什么事。妈说,你五叔让你买一本书,叫唐诗。我明白了。五叔是一个喜欢唐诗的人,我的女儿三岁时背唐诗,能把五叔的脸背出一朵花。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五叔的脸那么灿烂过。五叔的肚子里,还有许多诗人的典故,比如唐伯虎和祝枝山作诗打趣,就被我写成了一篇豆腐块,登在了晚报上。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刻了私章领稿费。稿费全部让我买了绿豆糕,两斤送给了五叔,两斤拿回了家。

妈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我,闲的时候要先到书店转,别忘了。怎么可能忘呢?转天一早,我连班也不上,先去书店踅摸那本书。各种版本的唐诗肯定不少,可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在我的想象中,那本书应该很厚,字很大。最好是那种毛笔小楷,哪怕不带注释或不带标点都行。我知道那样的书五叔才会喜欢。五叔喜欢我就喜欢。可那样的书真的一本都没有。所有的唐诗书籍都是对准青少年的。字很小,注释很多,哪怕很直白的一句诗,也要解释出三五行字。

我还是选了其中的一本,花了三十八块钱。我从书店直接去了汽车站,在午饭前赶到了家里。和妈妈照了面,我就去了五叔家。五叔病得有些虚弱,还没出被窝。我把那本书拿给他看,五叔问多少钱,我想了想告诉他,书店和我们一个单位,人家没收钱。

五叔自然不信,反复问了我多次,我咬紧牙关告诉他,人家没收钱。

可我前脚刚走,五叔后脚就托人把书送到了我母亲那里。五叔让带话的人说,字太小,他看不见。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想如果我收了五叔的钱,五叔再看不见,他也要把书留下来,每天用手摸摸。每天能摸到一本书,对他寂寞的心,也许是个大安慰。

我的心因为这件事不舒服了好些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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