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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稼轩体”与“稼轩风”

 杏坛归客 2017-12-19

在两宋词人中,辛弃疾是最擅长于仿效他人之“作”的一位词人。如《稼轩长短句》中的《玉楼春》(少年才把笙歌盏)“效白乐天体”、《河渎神》(芳草绿萋萋)“效花间体”、《丑奴儿近》(千峰云起)“效李易安体”,以及《念奴娇》(近来何处)“效朱希真体”等词,即皆为其所仿效的产物。而有趣的是,辛弃疾一方面在仿效他人之“作”以填词,一方面其词又为他人所仿效,如蒋捷《竹山词》中之《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一词,即为其具有代表性的一例。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蒋捷此词率先标举了“稼轩体”之说,因而“稼轩体”便成为了词学界争论不休的一道话题,并由此牵涉到了对“稼轩风”的认识问题。究竟应该如何去认识“稼轩体”?“稼轩风”与“稼轩体”的关系又究竟如何?本文旨在对此进行具体考察,并就某些说法略作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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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无论是论诗抑或论词,大都喜以“体”进行标举,如严羽《沧浪诗话》就专立“诗体”一门,对包括南宋在内的历代诗体进行了清理与归纳。由诗及词,于是便有了“清真体”、“易安体”、“白石体”、“梅溪体”等名目,而“稼轩体”,也因之被蒋捷在《水龙吟》一词中所提出。宋人的这种喜好,若追根溯源,其实是受唐人的影响所致。唐人于“体”的认识,往往与“诗坛风气”、“审美时尚”、“诗人群体”等内容相关联,对此,许总《唐诗体派论》[1]乃有专论,读者自可参看,此不具述。但无论是唐人还是宋人,他们对于诗词中“体”的认识,都是一种审美倾向的客观反映,都是值得肯定与称道的。所不同者,是宋词中的“体”,乃有整体与局部之分,也即泛称与专指之别,如被蒋捷在《水龙吟》中所言之“稼轩体”,即非为泛称之“体”,而是属于局部之“体”的专指。为便于讨论,本文特称前者为“泛称体”,后者为“专指体”。

宋词中的所谓“泛称体”,是指对某一词人“体”的称谓与标举,乃是综合其全部词作之艺术精神或者审美趣味等方面的内容而言,即该“体”实乃为某一词人词作的代名词,如“清真体”代指周邦彦词,“梅溪体”代指史达祖词,等等。辛弃疾在《丑奴儿近》(千峰云起)一词中所仿效的“李易安体”,即为“泛称体”的典型代表。即是说,辛弃疾在《丑奴儿近》(千峰云起)一词中所说的“李易安体”,实际上就是针对漱玉词的整体艺术风貌而言的。同此者,另有侯寘《眼儿媚》(花信风高雨又收)“效易安体”一词。为便于认识,我们不妨将侯词与辛词的全文引录如下:

花信风高雨又收。风雨互迟留。无端燕子,怯寒归晚,闲损帘钩。    弹棋打马心都懒,撺掇上春愁。推书就枕,凫烟淡淡,蝶梦悠悠。(侯寘《眼儿媚》)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时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表旗卖酒,山那畔、加紧有人间。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即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辛弃疾《丑奴儿近》)

《增订注释全宋词》注侯寘《眼儿媚》“效易安体”之“易安体”说:“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其词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号‘易安体’。”这种解释,虽较简略,但所言甚是。正是因为侯寘与辛弃疾的这两首词乃是仿效“易安体”而成,故其均具有近似于李清照婉约清新的词艺风格之特点,如果将这两首词放入《漱玉词》中而不作说明,后人是很难分辨其作者为谁的。“易安体”是如此,其他如辛弃疾《玉楼春》(少年才把笙歌盏)“效白乐天体”、《河渎神》(芳草绿萋萋)“效花间体”,以及后人尊美姜蘷词为“白石体”等,亦无不如此。如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乃云:“词莫善于姜蘷。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蘷之一体。”[3] 所谓“皆具蘷之一体”,所指即认为史达祖等人,因仿效白石词而风格皆大致与其相近。

而“专指体”,则主要是就某一词人的某一具体作品之艺术性技巧以言,而且,仿效者在对某些作品进行仿效时,还往往对其予以交代或说明,如辛弃疾《稼轩长短句》中之《最高楼》(可惜今夕月)一词,即为其例。此词有小序云:“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在这里,辛弃疾不仅明确称屈原的《天问》为一种“体”,而且还以之“赋”。辛弃疾在这首词中所提出的“天问体”,置之于唐宋词史“体”的家族而言,就是一种典型的“专指体”。除“天问体”外,《稼轩长短句》中属于“专指体”者,还有“赵昌父体”,其《蓦山溪》(饭蔬饮水)一词,即是仿效此体写成。此词的小序为:“赵昌父赋一丘一壑,格律高古,因效其体。”据此,知辛弃疾之所以依此词仿效“赵昌父体”者,主要是因其“格律高古”所致。然检《全宋词》、《增订注释全宋词》所收赵昌父词,其中并无“赋一丘一壑”者,而《稼轩长短句》中则有《兰陵王·赋一丘一壑》一词,揣度之,似此词即为辛弃疾所仿效之赵词,最初编辛集者或以“附录”编入,后人不察,乃将其误认为辛词。其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兹拈出之,以俟淹贯者明察。

蒋捷在《水龙吟》中所言之“稼轩体”,即与上举辛弃疾称“天问体”、“赵昌父体”的情况完全等同。即是说,为当代研究者们所大加称道的“稼轩体”,实际上指的是蒋捷仿效辛弃疾集中的一首具体词作的艺术性技巧。对此,蒋捷词小序之“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魂”九字,又可为之佐证。其词为:

醉兮琼瀣浮觞些,招兮遣巫阳些。君毋去此,飓风将起,天微黄些。野马尘埃,污君楚楚,白霓裳些。驾空兮云浪,茫茫东下,流君往、他方些。     月满兮西厢些。叫云兮、笛凄凉些。归来为我,重倚蛟背,寒鳞苍些。俯视春红,浩然一笑,吐山香些。翠禽兮弄晓,招君未至,我心伤些。

此词全篇以“兮”字构句,用“些”字做韵脚,与所仿效的辛弃疾《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词别无二致。辛词为:

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此去,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  路险兮,山高些。愧余独处无聊些,冬糟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芬芳,团片龙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箪瓢些。

这两首词若借用张炎在《词源》中批评辛弃疾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以游戏笔墨为长短句之诗”[4]。而从词“体”的角度讲,蒋捷在其小序中所言之“稼轩体”,系指其专门“效”辛弃疾《水龙吟》“用些语”进行创作,乃是极为清楚的。这就明确表明,所谓的“稼轩体”,其实就是一种专指,一种专以辛弃疾词中“兮”、“些”为主体的“楚辞体”。所以,蒋捷在《水龙吟》一词中所率先标举的“稼轩体”,并非为某些研究者所言,所表现的是辛词“外在形式美”与“内在深层的曲折蕴含之美”,以及其“内在蕴含有一种潜气内转、忧思盘旋的力”,和“一种雄莽刚劲而又悲愤郁勃的感情世界”[5]。持这种“稼轩体”认识的研究者,既不曾对唐宋词“体”的构成及其由此所产生的一些文学现象进行具体考察,又以偏概全地将“稼轩体”当成了辛词的代名词,因而使得辛弃疾其人其作的研究,被介入到无端的论争之中,此实属为辛词研究史上的一件憾事。

在南宋末期,标识“稼轩体”者,据岳珂《桯史》卷二记载,可知还有与辛弃疾交往甚密的词人刘过。该书载刘过于某次宴会上,“因效辛体《沁园春》”而作了一首《沁园春》(斗酒彘肩)词,以“寄稼轩承旨”[6]。其中的“辛体”,论者或以为即“稼轩体”的另一种说法,但即便如此,其也是属于唐宋词中的“专指体”而无法与“易安体”等“泛称体”并论的。更何况有论者认为,刘过的“这种官场酬应与作为审美趋崇的追宗现象实难等同”,即“倘若说,类此仿效‘辛体’即‘稼轩体’即稼轩词风,那么辛词自必易蒙粗率、粗莽之诮”[7] 。所言虽是从维护辛词的角度出发,但认为刘过之“辛体”与辛词之“审美趋崇”不可等同认识,则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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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清楚了蒋捷词中的“稼轩体”之所指,与之相关的“稼轩风”,又究竟当作何种理解和把握呢?在进行讨论之前,我们不妨先了解一下学术界对此问题的认识。一般而言,学术界对于“稼轩风”的理解,主要存在着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稼轩风”乃是就辛弃疾全部词作的词风而言,举凡辛词的风格、风韵、风神、风调等,即皆与其关系密切。另一种意见则认为,“稼轩风”是专就《稼轩长短句》中的豪放词而言,且因这股“豪放”之“风”的存在,而导致了南宋末期“叫嚣、粗野、拙直”等词现象的出现,并使得宋词由此逐渐走向萎缩与衰落。如此等等,使得“稼轩风”成为了辛弃疾接受史上的正反两极,委实有令人莫衷一是之慨。由此看来,可知对“稼轩风”进行一番重新审视,乃是十分必要的。按“稼轩风”之说,最早出自戴复古《望江南》一词:

壶山好,文字满胸中。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渐有稼轩风。最会说穷通。    中年后,虽老未成翁。儿大相传书种在,客来不放酒樽空。相对醉颜红。

戴复古的《望江南》系组词,共七首,前四首为《望江南》(壶山好),后三首为《望江南》(石屏老)。前四首中的第一首有小序云:“壶山宋谦父寄新刊雅词,内有《壶山好》三十阙,自说平生。仆谓犹有说未尽处,为续四曲。”宋谦父即宋自逊,今浙江金华人,尝著《渔樵笛谱》一书,与《壶山好》三十首,皆已亡佚。《全宋词》收其词仅七首,其中《沁园春·送戴石屏》一词,纪与戴复古相交游。戴复古的这首《望江南》,由于将“长庆体”与“稼轩风”对举,因而便有论者认为是“概指稼轩词的风格”。

戴复古此词中的“稼轩风”,是否属于“概指稼轩词的风格”?要弄清楚这一问题,笔者以为,还得从对戴复古的这首《望江南》进行具体考察开始。按戴复古这组词的小序内容告诉我们,戴复古此词乃是因宋自逊《壶山好》三十阙“自说平生”“犹有说未尽处”,而“为续四曲”中之一者。如此,则戴复古这首《望江南》中的“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渐有稼轩风”之所云,就可肯定是对宋自逊包括《壶山好》三十阙在内的“新刊雅词”的赞美之辞。即在戴复古看来,宋自逊的这些“新刊雅词”,在平仄声律方面可与唐代元稹、白居易等人的诗歌媲美,而于艺术风格方面,则是与辛弃疾的词风颇为相近的。

作为词人,辛弃疾词的题材内容多种多样,其所呈现出的艺术风格也是多种多样的。如其英雄词慷慨纵横、壮怀激烈;农村词闲适恬淡、清丽自然;登高词顿挫盘郁、悲半苍凉;咏物词物我合一、面目独具;艳情词细致婉转、缠绵悱恻,等等,即皆具“远近山峰各不同”的特点。以此勘之宋自逊现存的七首词,以及其“《壶山好》三十阙,自说平生”之载,可知其“新刊雅词”的“渐有稼轩风”,应主要是指“渐有”辛弃疾作于带湖时期的那些闲适之作的词风而言。对此,戴复古的七首《望江南》又可为之佐证。此七首中的四首《望江南》(壶山好),如上引其小序所言,主要是戴复古因嫌宋自逊《壶山好》三十阙“自说平生”“犹有说未尽处”,故乃为之续作者。由是而观,则戴复古此四首《望江南》在内容上,与宋自逊“《壶山好》三十阙”大抵相同或相近,乃殆无疑义。三首《望江南》(石屏老)中的第一首,亦附有小序:“仆既为宋壶山说其说未尽处,壶山必有答语,仆自嘲三解。”此则表明,这三首《望江南》的内容,也是与宋自逊“《壶山好》三十阙”基本一致的。如此,即可获知,宋自逊“新刊雅词”的题材内容和艺术风貌,乃是与戴复古七首《望江南》相去非远的。为便于认识,下面再举戴复古《望江南》两首以为例说:

壶山好,博古又通今。结屋三间藏万卷,挥毫一字直千金。四海有知音。     门外路,咫尺是湖阴。万柳堤边行处乐,百花洲上醉时吟,不负一生心。(前四首其一)

石屏老,家住海东云。本是录常田舍子,如何呼唤作诗人。无益费精神。     千首富,不救一生贫。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谁解学西昆。(后三首其一)

这两首词,是戴复古皆为之附小序者。从这两首词中不难看出,宋自逊乃是一位“隐逸者流”的人物,且又雅好诗词,喜藏书,其于“《壶山好》三十阙”中“自说平生”者,应主要是就其隐逸生活的闲适、逍遥等方面而言。而宋自逊的这种“平生”、这种生活,不仅与“终身布衣,好游历,以诗词鸣江湖间”的戴复古如出一辙,而且和当时闲居带湖的辛弃疾也极为相似。这是因为,辛弃疾前后在上饶的带湖、瓢泉居住长达二十余年之久,其生活与词作对四周士人产生明显之影响,乃是势所必然。而宋自逊的故里今浙江金华距上饶带湖又非远,则其受辛弃疾其人其词的影响,而使“《壶山好》三十阙”等作,“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渐有稼轩风”,也就自在情理之中。所以,戴复古这两句词中的“长庆体”与“稼轩风”,均是其针对宋自逊的“《壶山好》三十阙”等作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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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而言,戴复古在其《望江南》词中因称道友人“新刊雅词”而提出的“稼轩风”,如同蒋捷在《水龙吟》中所标识的“稼轩体”一样,其均系词人们就辛弃疾某一具体词作的特点或某一时期的词风而言,即其皆为专指而非泛称,因此,其之不能代表辛弃疾词的风格也就甚为清楚。由此可见,那些持“稼轩体”与“稼轩风”“都是用来指称稼轩词的风格”之说的论者,以及认为“稼轩风”是辛词艺术风格、审美趣味等内容的综合,或者认为“稼轩风”给南宋末期词坛带来一片“叫嚚、粗野、拙直”等不良现象的说法,等等,都属于没有对这两个概念的含义弄清楚所致。

在唐宋词史上,许多概念的内涵是既丰富而又复杂的,假如我们不对其生成的语境等因素进行具体考察,而是一味立足于宏观的角度对其作理性审视,则结果必将会适得其反。以上对“稼轩体”与“稼轩风”所作的“个案性”辨识,即雄辩证地证明了这一点。

 

注释:

[1]许总《唐诗体派论》,台湾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

[2]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

[3]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曝书亭集》卷四十,《四库全书》本。

[4]张炎《词源》,《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5]张廷杰《稼轩体浅论》,《辛弃疾研究论文集》,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3年版。

[6]岳珂《桯史》,中华书局1981年版。

[7]严迪昌《“稼轩体”与“稼轩风”》, 《李清照辛弃疾研究论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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