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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远离直谅多闻的“益友”

 老鄧子 2017-12-19

《论语·季氏》里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然而钱钟书认为,这种交友观有陷入“漂白的功利主义”的危险。“直”“谅”“多闻”为何不宜作为择友的标准?且听他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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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交友  

 

 文 | 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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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精神的补助,我们便想到孔子所谓直谅多闻的益友。这个漂白的功利主义,无非说,对于我们品性和智识有利益的人,不可不与结交。我的偏见,以为此等交情,也不甚巩固。


孔子把直谅的益友跟“便僻善柔”的损友反衬,当然指那些到处碰得见的,心真口快,规过劝善的少年老成人。生就斗蟋蟀般的脾气,一搠一跳,护短非凡,为省事少气恼起见,对于喜管闲事的善人们,总尽力维持着尊敬的距离。不过,每到冤家狭路,免不了听教训的关头,最近涵养功深,子路闻过则喜的境界,不是区区夸口,颇能做到。


听直谅的“益友”规劝,你万不该良心发现,哭丧着脸;他看见你惶恐彀觫的表情,使觉得你邪不胜正,长了不少气势,带骂带劝,说得你有口难辩,然后几句甜话,拍肩告别,一路上忻然独笑,觉得替天行道,做了无量功德。反过来,你若一脸堆上浓笑,满口承认,他说你骂人,你便说像某某等辈,不但该骂,并且该杀该剐,他说你刻毒,你就说,岂止刻毒,还想下毒,那时候,该他拉长了像烙铁熨过的脸,哭笑不得了。


大凡最自负心直口快,喜欢规过劝善的人,像我近年来所碰到的基督教善男信女,同时最受不起别人的规劝。因此,你不大看见直谅的人,彼此间会产生什么友谊;大约直心肠颇像几何学里的直线,两条平行了,永远不会接合。照我想来,心直口快,无过于使性子骂人,而这种直谅的“益友”从不骂人,顶反对你骂人。他们找到他们认为你的过失,绝不痛痛快快地骂,只是婆婆妈妈的劝告,算是他们的大度包容。


骂是一种公道的竞赛,对方还有骂的机会;劝却不然,先用大帽子把你压住,无抵抗地让他攻击,卑怯不亚于打落水狗。他们喜欢规劝你,所以,他们也喜欢你有过失,好比医生要施行他手到病除的仁心仁术,总先希望你害病。这样的居心险恶,无怪基督教为善男信女设立天堂。真的,没有比进天堂更妙的刑罚了;设想四周围都是无瑕可击,无过可规的善人,此等心直口快的“益友”无所施其故技,心痒如有臭虫叮,舌头因不用而起铁锈的苦痛。


泰勒《道学先生的信仰》书里说,读了但丁《神曲·天堂篇》,有一个印象,觉得天堂里空气沉闷,诸仙列圣只希望下界来个陌生人,谈话消遣。我也常常疑惑,假使天堂好玩,何以但丁不像乡下人上城的东张西望,倒失神落魄,专去注视琵雅德丽史的美丽的眼睛,以至受琵雅多丽史的数说:“回过头去罢!我的眼睛不是惟一的天堂”。


天堂并不如史文朋所说,一个玫瑰花园,充满了浪上人火来的姑娘(a rose garden full of stunners)。浪上人火来的姑娘,是裸了大腿,跳舞着唱“天堂不是我的份”的。史文朋一生叛教,哪知此中底细?古法文传奇《乌开山与倪高来情史》说,天堂里全是老和尚跟残废的叫花子;风流武侠的骑士反以地狱为归宿。雷诺《自传续编》序文里也说,天堂中大半是虔诚的老婆子,无聊得要命;雷诺教士出身,说话当然靠得住。


假使爱女人,应当爱女人的狗,那末,真心结交朋友,应当忘掉朋友的过失。对于人类应负全责的上帝,也只能捏造——捏了泥土创造,并不能改造,使世界上坏人变好;偏是凡夫俗子倒常想改造朋友的品性,真是岂有此理。


一切罪过,都是一点未凿的天真,一角消毁不尽的个性,一条按压不住的原始的冲动,脱离了人为的规律,归宁到大自然的老家。抽象地想着了罪恶,我们也许会厌恨;但是罪恶具体地在朋友的性格里衬托出来,我们只觉得他的品性产生了一种新的和谐,或者竟说是一种动人怜惜的缺陷,像古瓷上一条淡淡的裂缝,奇书里一角缺页,使你心窝里涌出加倍的爱惜,心直口快的劝告,假使出诸美丽的异性朋友,如闻裂帛,如看快刀切菜,当然乐于听受。


不过,照我所知,美丽的女郎,中外一例,说话无不打着圈儿挂了弯的;只有身段缺乏曲线的娘们,说话也笔直到底。因此,直谅的“益友”,我是没有的。我也不感到“益友”的需要。无友一身轻,威斯娄的得意语,只算替我说的。


多闻的“益友”,也同样的靠不住。见闻多,记诵广的人,也许可充顾问,未必配做朋友。除非学问以外,他另有引人的魔力。德·白落斯批评伏尔泰道:“别人敬爱他,无非为他做的诗好。确乎他的诗做得不坏。不过,我们只该爱他的诗——言外之意,当然是,我们不必爱他的人。”


我去年听见一句话,更为痛快。一位男朋友怂恿我为他跟一位女朋友撮合,生平未做媒人,好奇的想尝试一次。见到那位女朋友,声明来意,第一项先说那位男朋友学问顶好,正待极合科学方法的数说第二项第三项,那位姑娘轻冷地笑道:“假使学问好便该嫁他,大学文科老教授里有的是鳏夫。”


这两个例子,对于多闻的“益友”,也可应用。譬如看书,参考书材料最丰富,用处最大,然而极少有人认它为伴侣的读物。颐德《日记》有个极妙的测验;他说,关于有许多书,我们应当问:这种书给什么人看?照此说法,多闻的“益友”就是专看参考书的人。多闻的人跟参考书往往同一命运,一经用过,仿佛挤干的柠檬,嚼之无味,弃之不足惜。


并且,打开天窗说亮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在任何方面比我们知道得多,假使个个都要攀为朋友,哪里有这许多情感来分配?伦敦东头自告奋勇做向导的顽童,巴黎夜半领游俱乐部的瘪三,对于垢污的神秘,比你的见闻来得广博,若照多闻益友的原则,几个酒钱,还够不上朋友通财之谊。


多闻的“多”字,表现出数量的注重。记诵不比学问;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别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反过来说,一个参考书式的多闻者(章实斋所谓“横通”),无论记诵如何广博,你总能把它吸到一干二净。学校里一般教师,近观完功课后精神的储蓄,缩挤得跟所发讲义纸一样的扁薄了!普通师生之间,不常发生友谊,这也是一个原因。根据多闻的原则而产出的友谊,当然随记诵的增减为涨缩,不稳固可想而知。


自从人工经济科学器具发达以来,“多闻”之学似乎也进了一个新阶段。唐李渤问归宗禅师云:“芥子何能容须弥山?”师言:“学士胸藏万卷书,此心不过如椰子大,万卷书何处著?”记得王荆公《寄蔡天启诗》,袁随园《秋夜杂诗》也有类似的说法。现在的情形可大不相同了。时髦的学者不需要心,只需要几只抽屉,几百张白卡片,分门别类,做成有引必得的“引得”,用不着头脑更去强记。但得抽屉充实,何妨心腹空虚。最初把抽屉来代替头脑,久而久之,习而俱化,头脑也有点木木然接近抽屉的质料了。我敢预言,在最近的将来,木头或阿木林等谩骂,会变成学者们最尊敬的称谓,“朴学”一个名词,将发生新鲜的意义。


(文章内容选自钱钟书《论交友》,细节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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