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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邻居的都市:并非我背弃了你,而是你背弃了我

 紫图图书 2017-12-20

余光中/

引言:

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有时候不免呈现出一副令我们陌生的面孔。有一些人离开,然后一些人留下来。此刻的城市,和我们初来乍到时不同。连我们的焦虑和惶恐也变了另外一种模样。每个漂泊过的人,心中都有一个从前的故乡,和始终没有真正归属感的他乡。我们曾藉着旧时街头的烟火气分担深夜的寂寞,也在拥挤的人群中被各种截止日期压迫,或从梦里惊醒。

余光中先生说:所谓乡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张机票或车票,带你到熟悉的门口……如果是时间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单行,所有的门都闭上了,没有一扇能让你回去。

台北已成没有邻居的都市。那么,你所栖居的那座城市呢?

 

1

六年前从香港回来,就一直定居在高雄,无论是醒着梦着,耳中隐隐,都是海峡的涛声。老朋友不免见怪:为什么我背弃了台北。我的回答是:并非我背弃了台北,而是台北背弃了我。

在南部这些年来,若无必要,我绝不轻易北上。有时情急,甚至断然说道:“拒绝台北,是幸福的开端!”因为事无大小,台北总是坐庄,诸如开会、演讲、聚餐、展览等等,要是台北一招手就仓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这么说来,我真像一个无情的人了,简直是忘恩负义。其实不然。我不去台北,少去台北,怕去台北,绝非因为我忘了台北,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忘不了台北——我的台北,从前的台北。那一坳繁华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梦,壮年的回忆,盛着我初做丈夫,初做父亲,初做作家和讲师的情景,甚至更早,盛着我还是学生还有母亲的岁月——当时灿烂,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无论我是坐国光号从西北,或是坐自强号从西南,或是坐华航从东北进城,那个台北是永远回不去了。

至于从八十年代忽已跨进九十年代的台北,无论从报上读到,从电视上看到,或是亲身在街头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兴;无论先知或骗子用什么“过渡”、“多元”、“开放”来诠释,也不能令人感到亲切。你走在忠孝东路上,整个亮丽而嚣张的世界就在你肘边推挤,但一切又似乎离你那么遥远,什么也抓不着,留不住。像传说中一觉醒来的猎人,下得山来,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

所谓乡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张机票或车票,带你到熟悉的门口,就可以解决了。如果是时间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单行,所有的门都闭上了,没有一扇能让你回去。经过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个时间的浪子,背着记忆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门口,却发现金钥匙丢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锁在门外。惊疑和怅惘之中,即使我叫开了门,里面对立着的,也不过是一张陌生的脸,冷漠而不耐。

“那你为什么去高雄呢?”朋友问道,“高雄就认识你吗?”

“高雄原不识年轻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认识从前的高雄。所以没有失落什么,一切可以从头来起。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沧桑。台北盆地是我的回声谷,无穷的回声绕着我,祟着我,转成一个记忆的漩涡。”

 

2

那条厦门街的巷子当然还在那里。台北之变,大半是朝东北的方向,挖土机对城南的蹂躏,规模小得多了。如果台北盆地是一个大回声谷,则厦门街的巷子是一条曲折的小回声谷,响着我从前的步声。我的那条“家巷”,一一三巷,巷头连接厦门街,巷尾通到同安街,当然仍在那里。这条窄长的巷子,颇有文学的历史。五十年代,《新生报》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见彭歌的踪影。有一度,潘垒也在巷尾卜居。《文学杂志》的时代,发行人刘守宜的寓所,亦即杂志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对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内。所以那一带的斜巷窄弄,也常闻夏济安、吴鲁芹的咳唾风生,夏济安因兴奋而赧赧的脸色,对照着吴鲁芹泰然的眸光。王文兴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树荫里,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脚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没。那当然还是《家变》以前的淹远岁月。后来黄用家也迁去一一三巷,门牌只差我家几号,一阵风过,两家院子里的树叶都会前后吹动的。

赫拉克莱德司说过:“后浪之来,滚滚不断。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时光流过那条长巷的回声峡谷,前述的几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这厦门人氏,长守在厦门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叶,才把它,我的无根之根,非产之产,交给了晚来的洪范书店和尔雅出版社去看顾。

只要是我的“忠实读者”,没有不知道厦门街的。近乎半辈子在其中消磨,母亲在其中谢世,四个女儿和17 本书在其中诞生,那一带若非我的乡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闾里和故居。若是我患了梦游症,警察当能在那一带将我寻获。

尽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时刻,是不会去重游旧地的。尽管每个月必去台北,却没有勇气再踏进那条巷子,更不敢去凭吊那栋房子,因为巷子虽已拓宽、拉直,两旁却立刻停满了汽车,反而更显狭隘。曾经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墙头,连带扶疏的树影全不见了,代之矗起的是层层叠叠的公寓,和另一种枝柯的天线之网。清脆的木屐敲叩着满巷的宁谧,由远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脚踏车铃在门外叮叮曳过,那是早晨的报贩,黄昏放学的学生,还有三轮车夹杂在其间。夜深时自有另外的声音来接班,凄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声,悠缓地路过,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唤晚睡人的“烧肉粽”。那烧肉粽,一掀开笼盖白气就腾入夜色,我虽然从未开门去买过,但是听在耳里,知道巷子里还有人在和我分担深夜,却减了我的寂寞。

但这些都消失了,拓宽而变窄的巷子,激荡着汽车、爆发着机车的噪音。巷里住进了更多的人,却失去了邻居,因为回家后人人都把自己关进了公寓,出门,又把自己关进了汽车。走在今日的巷子里,很难联想起我写的《月光曲》:

 

厦门街的小巷纤细而长

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

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月光

 

而机器狼群的厉嗥,也掩盖了我的《木屐怀古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给我一双小木屐

让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乐器

从巷头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3

 

……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觉红尘十丈,够繁华的了。其实人口压力不大,交通也还流畅,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点田园的野趣。骑着脚踏车,在和平东路上向东放轮疾驶,翘起的拇指山蛮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为前面没有高楼,而一过新生南路,便车少人稀,屋宇零落,开始荒了。双轮向北,从中山北路二段右转上了南京东路,并非今日宽坦的四线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条粗铺的水泥弯路,在水田青秧之间蜿蜒而隐。我上台大的那两年,双轮沿罗斯福路向南,右手尽是秧田接秧田,那么纯洁无辜的鲜绿,偏偏用童真的白鹭来反喻,怎不令人眼馋,若是久望,真要得“餍绿症”了。这种幸福的危机,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担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黄昏,寒流来袭,吴炳钟老师召我去他家吃火锅。冒着削面的冰风骑车出门,我先去衡阳街兜了一圈。不过八点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连汽车、脚踏车也交不到几辆,只有阴云压着低空,风声摇撼着树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顾起来,只像一个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荣或壮丽都说不上,可是空间的感觉似乎很大,因为空旷,至少比起今日来,人稀车少,树密屋低。四十年后,台北长高了,显得天小了,也长大了,可是因为挤,反而显得缩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紧身衣。那紧,不但是对肉体,也是对精神的压力,不但是空间上,也是时间上的威胁。一根神经质的秒针,不留情面地追逐着所有的台北人。长长短短的截止日期,为你设下了大限小限,令你从梦里惊醒。只要一出门,天罗地网的招牌、噪音、废气、资讯资讯资讯,就把你鞭笞成一只无助的陀螺。

何时你才能面对自己呢?

那时的武昌街头,一位诗人可以靠在小书摊上,君临他独坐的王国,与磨镜自食的斯宾诺萨,以桶为家的戴阿吉尼司遥遥对笑。而牯岭街的矮树短墙下,每到夜里,总有一群梦游昔日的书迷,或老或少,或佝偻,或蹲踞,向年淹代远的一堆堆一迭迭残篇零简、孤本秘笈,各发其思古之幽情。

那时的台北,有一种人叫作“邻居”。在我厦门街巷居的左邻,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亲当庭漱口,声震四方。晚餐之后,全家人合唱圣歌,天伦之乐随安详的旋律飘过墙来。四十年后,这种人没有了。旧式的“厝边人”全绝迹了,换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这些人显然更聪明,更富有,更忙碌,爱拼才会赢,令人佩服,却难以令人喜欢。

台北已成没有邻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忆发迹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电视和电脑的背后,传真机和移动电话的另一面。坐上三轮车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得到一辆三轮车。

 

——1992 1

 

  

以上文字出自余光中先生50年散文精粹《长长的路我们慢慢走》,紫图出品,2017全新作品。深深怀念余光中先生,永远的华语文学大师,一代人的乡愁、记忆与青春。长长的路,我们慢慢走。致人生路上独自远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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