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岱年 论庄子

 Quan悠云 2017-12-20
 

张岱年    论庄子

《庄子》是一部稀有的奇书,其中包含很多非常深刻的议论,又有很多非常荒唐的言辞,读起来既可以引人进入瑰丽的奇境,又会引人走向沉睡的梦乡;它使人超脱,又使人萎靡。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庄子》对于不得志的知识分子起着慰藉的作用;同时也使一些人忘掉了对社会对民族应尽的责任。书中探讨了很多深遂的理论问题,却是用形象的语言写成的。它具有奇异的感染力,而又是令人消沉的麻醉剂。《庄子》书中的思想体系,确实是“一朵不结果实的花”。对于这部书中的思想,应当进行深入的解析。

一、一个愤世嫉俗的隐士

《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陆德明记载:司马彪注五十二篇,崔讠+巽 注二十七篇,向秀注二十六篇,郭象注三十三篇。今本《庄子》是郭象编定的。陆德明考察了各本,他说:“其《内篇》众家共同。可证郭本《内篇》基本上是和司马彪本一致的。宋代以后传统的见解认为《内篇》是庄子自著,《外杂篇》可能是庄子弟子或后学所作。近年来许多同志怀疑此说,或主张破除《内外篇》的划分,或认定《内篇》较《外篇》为晚出。但是,如果进行比较深入的考察,就可以发现,传统的见解还是有较充足的理由的。从内容、思想、语句、文风来看,《内篇》和书末《天下》篇关于庄周学说的叙述是一致的。而《外篇》之中,《月+去箧》篇不能早于战国之末,《天道》 、《天运》或出于汉人之手。所以我认为,《内篇》年代确实较《外杂篇》为早,其中大部分章节应是庄周的著作,而《外杂篇》当是庄周弟子、再传弟子或汉代道家学者所写。(关于这个问题,拙著《中国哲学史史料学》中论述较详,兹不多赘。)

现在来研究庄子哲学,应是研究庄周及其弟子的哲学,当以《内篇》为主,以《外杂篇》作为参考。《外杂篇》是庄周学说的发展,在哲学史上也有一定意义。

《庄子》书中,“寓言十九”,关于孔子、老子的故事都不是历史事实。《外杂篇》中有许多关于庄周的故事,除了《田子方》篇“庄子见鲁哀公”显然不是事实以外,其余大部分应是关于庄子言行的记载,不应仅仅看作寓言。这些都可以作为研究庄子哲学的参考。

从《庄子·外杂篇》中关于庄子的故事来看,庄子是一个贫苦的知识分子。有这样一些故事: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1)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2)

宋人有曹商者,……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首+或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3)

这所谓“困窘织屦,槁项黄首+或”,当时曹商对庄子的讥讽。庄子可能从事于“织屦 ”的劳动。

在战国时期,像庄子那样贫穷而不肯出仕的知识分子不少,著名的例子还有陈仲和许行。《孟子》云:

仲子,齐之世家也,史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4)

又引匡章说陈仲子“身织屦,妻辟纟+卢”。《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说,田仲《不恃 人而食”。可见陈仲是自食其力、靠劳动维持生活的独立独行之士。《孟子》又云: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陈相见孟子,……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5)

许行参加农业劳动,同时也“捆屦织席”以维持生活。许行主张君民并耕,反映了农民的观点。

陈仲出身于当权的贵族家庭,但是他鄙弃贵族生活,坚持自食其力。庄周“困窘织屦” ,与陈仲有类似之处。

《庄子》常引述一些工匠的故事,值得注意。如《养生主》篇“疱丁解牛”,《人间世》“匠石之齐,……见栎社树”,《达生》篇“梓庆削木为?”等等,这说明庄子及其 弟子是比较熟悉当时工匠情况的。《庄子》还引述了一些残废人的故事,如《人间世》篇的“支离疏”,《德充符》篇的“兀者王骀”、“兀者叔山无趾”等。这些都表现了庄子对社会中下层劳动者的同情。

庄子本人虽然不一定是一个完全自食其力的人,但他是比较接近劳动人民的。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部分劳动者的情绪和愿望,既反映了个体小生产者对统治阶级的愤恨,又反映了个体小生产者消沉悲观的情绪。

庄子严厉地抨击了当时诸侯国君的残暴,如《人间世》篇说:“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指陈任太子师傅的难处:“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他慨叹当时的情况是:“方今之时,仅免刑焉。”(6 )在“庄子衣大布而补之”的故事中,庄子说“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 邪?”(7)可见他对政治活动是非常厌恶的。庆子更悲叹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斗争,如《齐物论》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他厌倦世俗的钩心斗角的生活,企图摆脱而又找不到真正的出路,最后只能陶 醉于自己虚构的幻境之中。

二 相对与绝对——“物”与“道”

庄子在中华民族认识史上的理论贡献,在于揭示了事物、认识、伦理等等的相对性。他企图超越一切相对的事物而达到绝对。他不了解绝对即在相对之中,不能脱离相对而存在,于是虚构了一空虚的绝对,因而陷于失误。

今所谓相对,庄子谓之“相待”。(《齐物论》:“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今所谓绝对,庄子谓之“独。(《大宗师》:“朝彻而后能见独。”)

庄子认为,万物之间的区别是相对的,事物的成毁(存在与不存在)也是相对的。他说:

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8)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9)

万物之间的差别都是相对的,万物有其统一性。庄子指出万物差别的相对性,这是正确的;但又倾向于否认差别的实在性,这就不正确的。

老子说:“天下有始。”(10)庄子认为所谓“始”也是相对的。他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11)

所谓始并非确定的始。老子说:“有生于无。”(四十章)庄子认为所谓有、无,也都是相对的。他说: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12) 无亦非确定的无。万物的差异,所谓始,所谓有、无,都是相对的。但是还有一个绝对,这就是道。以道为绝对,始于老子,庄子加以发挥,他说:

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 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13)

道是“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即宇宙变化过程的总根据。道“有情有信”,是客观实在的;而“无为无形”,没有意志,超乎感觉。道“自本自根”,自己以自己为根据,自己以自己为原因。道在天地之先,是永恒的。总之,道是世界的最高的根源,是绝对的。

在《庄子·内篇》中,庄子尝以心与道对举,他说:“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大宗师》。按:捐是背弃之义,或疑捐应作亻+背,非是。)这就是说,道是不依靠心而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庄子又以道为“封”(界限)对立起来,他说:“ 夫道未始有封。”(14)这即是说,道是普遍性的,超越于事物的各种界限。

庄子肯定道是万物的最高根源,是世界的最高实体。这道是超越于一切事物之上的,是超越于一切感官经验的。这所谓道,可以说是一个观念性的绝对,是一个虚构的实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的哲学是一种客观唯心论。

《庄子》书中强调道非万物中之一物,《齐物论》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室?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 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未始有物”,意谓惟有一道而已。中国古代所谓物,都是指个体的实物而言,不是指今日所谓物质。如《秋水》篇云:“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未始有物”不是说惟有我在,或惟有此心。《齐物论》又云: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大小、久暂都是相对的。天地虽大,也可以说与我并生;万物虽多,也可以说与我为一。实际上,天地长久,人生短暂,实不能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繁多,人仅一物,实不能说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否认事物之间的差别,实乃诡辩。但是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涵蕴着与我同时存在的还有天地万物,这还是明确的。如果把庄子的观点解释为主观唯心论,那是没有根据的。

《庄子·外篇》中也断言天地的本原不是一物。如说:

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15)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16)

万物中任何一物都不足以为先在的物物者。物物者即使物成为物者,是道而非物。

这道究竟是什么呢?《庄子·外杂篇》中有比较明确的解释,如说:

道,理也。(17)

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18)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19)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20)

道就是天地万物公共的理,也就是天地万物的必然规律。不得不然即是必然。庄子及其弟子肯定天地万物具有普遍规律,这是深刻的思想;但他们又认为这普遍规律是先于天地万物的,这就陷于失误了。

庄子认为道是先于天地的,但是同时也肯定,在天地万物生成之后,道即在天地万物之中。《知北游》记载: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 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禾+弟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 +希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道即在一切事物之中。《天才》篇说:“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道又包 容一切,万物都在道之中。总之,道是普遍性的,庄子以无所不包、无所不在的普遍性作为世界的本原。他认为这个普遍性是先于物质世界而存在的。显然,这是一种客观唯心论。

关于道与天的关系,《内篇》明言道先于天地,但《外篇》中却提出了道从属于天的观点。《天地》篇说: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又《天道》篇说: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

肯定“道兼于天”,即是说自然的普遍规律是寓于物质世界之中的,这是唯物论的观点。庄门后学之中有人转向唯物论,这可以说是庄子学派的分化。

《外篇》中又有“通天下一气”的观点,《知北游》篇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 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做贵一。

这就是说,世界是一气的变化,万物统一于气。这也是唯物论的观点。应该承认,庄子的后学之中,确有一些唯物论者,他们对于唯物论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关于庄子的本体论,还有一个问题,即精神在庄学体系中的位置问题。《齐物论》所说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养生主》所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其所谓神,都是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刻意》云:

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忄+炎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精神四达 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所谓“养神”之神,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这认为精神能够充满于天地之间,有化育万物的效果,这是对精神作用的极端夸张。又《知北游》:

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昭昭生于冥冥,友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

所谓“澡雪而精神”,这所谓精神亦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形体生于精”,这精与精神是否同一,文义不明。“精神生于道”意义却是明显的,肯定道是精神的来源。

《庄子·外篇》中关于精神的言化,虽然夸大了精神的作用,但仍承认精神来源于道,这是客观唯心论的观点。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三、怀疑与直觉——“知有所待”与“体道”

在认识论方面,庄子揭示了人类认识中的一些矛盾,揭示了真理的相对性。这在人类认识史上也有重要意义。他看到了感官经验与思维的局限,但又不适当地夸大了局限,认为通过感官经验和思维不可能达到“真知”,只有摆脱了感官经验和思维,才可能获得 “真知”。这样,就陷入了反理智的神秘主义的泥潭。

庄子提出了关于认识的有限与无穷的问题。人的智力是有限的,而认识的对象却是无穷的。《养生主》篇说: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生命是有限的,而可知的对象则是无穷的。对此。《秋水》篇有更明晰的解释: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

个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而客观事物却是无穷的。这确实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只有在漫长史发展过程中才能逐步解决,庄子是看不到解决的途径的。

庄子对于当时不同学派的各自坚持其“是非”,很有反感,因而对所谓“是非”发生了果为真是或真非的怀疑。他论儒墨的是非道: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21)

儒、墨两家之所以有真伪、是非之争,乃由于双方都是“小成”,即小有成就,各执偏见,再加上各有一些“荣华”的言词,因此就争论不休了。儒墨的是非,乃“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即相互以所非为是,以所是为非。

庄子又说: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 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 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为之道枢。(22)

指出儒墨所非之是、所是之非,莫若以明。何谓“以明”?“明”对“隐”而言,“以 明”即消除隐蔽,亦即“照之于天”,是非之争由于彼此对立,而彼此是相互依存的。彼此双方,都自是而相非,综合起来看,彼既又是又非,此亦又是又非。超出了彼此的对立,然后能认识真理。

庄子指出了“是非”的相对性,这是深刻的。他要求消除偏见,这也是正确的。但是庄子进而认为真正的是非是无法确定的,于是主张消弭一切是非,就陷于偏谬了。庄子又说: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 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 也,则人固受其黑+甚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 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 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 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23)

庄子认为专靠辩论,并不能决定是非,这种看法是深刻的。但他由此断定是非既不能确定,也就无所谓是非,这却大谬不然。检验是非真伪的唯一标准乃是社会实践,这是庄子不可能理解的。

是非既难以确定,于是庄子怀疑所谓知识究竟是不是知识。他假托古人的问答指出: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24)

“同是”即公认的是,庄子认为这是难以肯定的,而知与不知的区别,也难以肯定。庄子甚至以为梦、觉也难以分辨。他说: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25)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26)

实际上,觉与梦的区别是明显的。如果现实生活是大梦,就必须假定另有一人真我在另一世界中作梦,这是不可能的。庄子对觉、梦提出疑问,但只是作为一个疑问提出来的,还没有断言人生是梦。

庄子对于普通所谓知识表示怀疑,但是他肯定有所谓真知。他说:

。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 ,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7)

知天而又知人,这是“知之盛”,但是这还不一定是真知。真知是“有所待”的,即有一定条件的。何所待?待于有真人的修养。真人就是超脱了普通情感的人。能达到真人 的境界,则其知就“登假于道”,即上达于道了。

《内篇·大宗师》有自称“吾闻道矣”的故事,《外篇·知北游》有所谓“知道”、“ 安道”、“得道”,又有所谓“体道者”,(“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杂篇·则阳》又有所谓“睹道之人”。庄子及其弟子肯定道是可以认识的。“闻道”、“ 体道”、“睹道”,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

如何才能“闻道”呢?必须有特殊的修养。《大宗师》篇阐述这种修养的过程说:

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

既遗忘了天下万物,又遗忘了自己的生命,然后能大彻大悟,能“见独”,即直接认识绝对。这种境界,也称为“坐忘”。《大宗师》篇又云:

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 坐忘。”

这种境界,用现在的名词来说,就是直觉。《外篇·知北游》说:“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所谓无思无虑的知,就是一种神秘的直觉。这种超越思维的直觉,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虚构。

庄子的认识论从揭示人类认识的一些矛盾现象开始,以宣扬超越思维的直觉为归结。庄子既没有否认天地万物的实在性,又充分肯定道的客观性,所以不是主观唯心论。庄子肯定了“闻道”、“睹道”的可能性,所以也不是不可知论。庄子提出了关于人类认识的一些深刻问题,这是他在认识史上的贡献。但是他找不到正确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终于陷入失误。在中外哲学史上宣扬直觉的哲学家很多,庄子的学说也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四、辩证法与诡辩论——“以明”与“两忘”

庄子在《齐物论》篇主张“莫若以明”。“明”对“隐”而言,“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隐即有所障蔽。“以明”即消除障蔽,亦即“照之于天”,这样就可以摆脱一篇之见。《齐物论》又云:“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十日 并出,无所不照,就排除一切障蔽了。“以明”是一种全面观点。“以明”之说可能受到宋钅+开“别宥”的影响。《天下》篇曾说:宋钅+开、尹文之学“接万物以别宥为始 ”。《逍遥游》篇曾赞扬宋荣子“举世誉子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可见庄子对宋钅+开是有所了解的。

庄子讲“以明”,谈到许多对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此、生死、是非,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齐物论》又说:“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大小、寿夭都是相对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大的也可谓之小,寿 者也可谓之夭,因为这些都是比较而言的。

庄子要求全面,揭示了一些对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用现在的名词来说,这可以说是他的辩证法观点。但是,庄子又认为,这些对立面既然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因而也就彼此无别,可以忘掉其间的对立。于是他提出“两忘”之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知两忘而化其道。”(28)这就是否认对立之为对立,当然陷于诡辩了。

关于对立面的相互关系,外篇《秋水》中有比较详细的论述。《秋水》说: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已。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禾+弟米 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

从贵贱来说,每一物都自以为贵而鄙视其它各物为低贱。从量来说,大小是相对的,大的较之更大的则为小,小的较之更小的则为大。从功能来说,万物各有其一定功能而无别的功能。从趋向来说,人们的取舍不同,各有其所然,各有其所非。所然未必然,所非未必非。一切差别都是相对的。但是,在实际上,差别虽然是相对的,也都有其确定性。庄子及其弟子,夸大差别的相对性,从而否认差别的确定性,得出“万物一齐”的结论,这就陷于诡辩论了。《秋水》篇提出“反衍”一词,颇有深刻的意义。“反衍” 具有两层含义:(1)事物变化都转向反面;(2)既然事物都转向反面,则彼此没有差别。前一含义是辩证的,后一含义就是诡辩了。

庄子鼓吹“齐物”,主要是针对“贵贱”、“美丑”等价值差别而言。《齐物论》说: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鱼+酋然乎哉?木处则惴忄+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 食刍豢,麋鹿食荐,虫+即蛆甘带,鸱鸦鼠属,四者孰知正味?猿 +且以为雌,麋与鹿 交,鱼+酋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这里所举的事例,只能证明不同类的生物有其不同的选择标准,不同类的生物有其不同的正处、正味、正色;并不能否认每一类生物有其一定的选择标准。庄子要求超越一切相对差别的绝对标准,就陷于虚妄了。

五、必然与自由——“安命”与“自适”

在人生观方面,庄子鄙弃世俗追求名誉地位、声色货利的生活,要求达到精神自由的境界。现在我们讲的自由,庄子谓之“自适”,(《大宗师》:“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 ,而不自适其适者也。”)亦谓之“适志”。(《齐物论》:“自喻适志与。”)庄子认 为,人们应当了解一切事物的变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不得不然的,从而“安之若命”,而不必有所爱憎喜怒于其间,这样就可以摆脱外物的干扰,获得最大的精神自由。庄子说: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29)

生死、贫富、贤与不肖、毁誉,皆由于命,不必措意。儒家宣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是认为“为仁由己”,贤与不肖在于自己的勉力与否;庄子则以为一切都是命。

儒家不多谈生、死问题,庄子则大谈生、死问题,认为对于生与死应该等量齐观,不必悦生而恶死。他说: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31)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32)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33)

生则有死,犹如昼、夜之变化一样,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因而不必悦生而恶死。庄子又说: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守也。”(34)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3 5)

庄子讲“死生无变于己”(36),即是对于死无所畏惧,完全任其自然。“善生善死”即是对于生死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庄子肯定了生则有死的必然性,强调对于死不必憎恶、不必畏惧,这是正确的;但他否认了生的价值,认为对于生死应等量齐观,这就陷于偏谬了。事实上,庄子虽然宣称“生死存亡之一体”,但是还是要求“保身”、“全生” (38)的。他所以鼓吹“死生无变于己”,不过是为了“善吾生”罢了。

“死生”既然不必介意,则喜、怒、哀、乐等情感也就可以消除了。这种境界,庄子称之为“悬解”,他说: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39)

人们受情感的束缚,有如倒悬;而解除了哀乐等情绪的束缚,则如倒悬之解。悬解即得到自由。所谓“哀乐不能入”,也就是无情。《德充符》篇云:

惠子谓庄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无情即“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这“无情”的人,也就是所谓“畸人”:

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40)

“侔于天”即是“与天为一”(41),也就是与万物为一体。《外篇·田子方》云:

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

庄子以为,如达到这种境界,就可以做到“物莫之伤”(42),获得最大的自由了。

这样的自由,只是幻想中的自由。庄子常说:“游乎四海之外”(43),“游乎尘垢之外 ”(44),“体尽无穷而游无联”(45),这都不过是驰骋浪漫的想象力,飘飘然自以为超出了物质世界,其实依然处于物质世界之中。

庄子肯定客观规律性,但是完全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他以为,承认一切“事之变”都是不得不然的,就可以不动感情、泰然自若,就能“自适其适”了。这种自由只是一种消极的适应而已。庄子想往自由,实际上只是用虚幻的想象来自我安慰而已。

六、无君论与返于自然

在政治方面,庄子对等级制度提出了批评,认为一切政治制度都是多余的。《齐物论》说: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世俗之见,以为君贵而临牧贱,其实是固陋。《应帝王》篇设为寓言说: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已出经式义 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文 /虫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矢+曾弋之害,鼠+奚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设立一些规则法度,都不过是欺骗。飞鸟鼠+奚鼠尚能逃避迫害,何况人民?人民是不会受欺的。

《庄子·外篇》中明确地揭示了无君思想。《至乐》“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的故事中,髑髅以“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为乐,即认为有君、臣之分是苦的。《马蹄》篇更可以说是批判等级制度的宣言。《马蹄》篇以没有等级区分的原始社会为理想境界,它说: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 得矣。

“素朴”指原始的自然状态。肯定“素朴”,就是要求返于自然状态。这里反对君子小人的等级区分,是有进步意义的;但赞美“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原始生活,不承认人类文化进步的价值,却是反动的。要求“无知”、“无欲”,也是不切实际的。

儒家重视文化的发展。孔子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46)与此相反,《庄子·外篇·缮性》云:“文灭质,博溺心。”完全否定了“博学于文”的价值。《庄子·外篇》更把仁义同道德对立起来。《马蹄》篇说:

及至圣人,蹩?为仁,??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 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儒家把仁义作为道德的内容,道家则以为仁义是对道德的破坏。这所谓道德是什么意义呢?道家所讲的道,指宇宙的本原、超越一切形象的绝对。道家所讲的德,指自然的本 性和最高的修养境界。《庄子·内篇》所谓德,具有两层含义。《人间世》篇云:“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里的德,指自然本性而言。《人间世》又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德充符》篇云:“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又云:“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这里的德,指修养境界而言。而“毁道德以为仁义”的“德” ,则指朴素的本性而言。孟子认为仁义是人的本性,道家则认为仁义不是人的本性。

《庄子·外篇》揭示了仁义的相对性。《月+去箧》篇说: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

仁义是可窃取的,有权有势者可假借仁义以欺骗人民。《秋水》篇云: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

所谓“义”者,只是随时代的变迁而转移,并不是恒常的。《庄子·外篇》见到了所谓仁义的相对性。

《庄子·外篇》赞美远古时代的原始社会生活,含有批判等级制度的意义。庄学指斥儒家的仁义、礼乐,确实揭示了仁义、礼乐的缺点。但这只是消极的批评,不能提出积极的意见。庄子鼓吹“不从事于务”(47)。使人逃避现实的斗争,放弃改造社会的积极努力。特别是在民族矛盾激化的时期,这种思想实际上起着一种消极有害的作用,对于保卫民族的独立,对于促进民族的发展,是无所裨益的。道家学说,虽然在二千年中影响不绝,但始终不能成为中国文化学术的主流,是有其必然的原因的。

庄子哲学是中国古代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庄子提出了许多深邃玄奥的理论问题,足以促进哲学思想的深刻化和丰富化,但是他对许多问题都做不出正确的解答,而其观点却易于把人引入歧途。因此,正确的评价庄子哲学,实在具有重要的意义。本篇仅就《庄子》中的一些根本问题,进行了简要的剖析,至于另外一些细节的问题,就不能一一论及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