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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脉与选择

 海天一线_ 2017-12-21

作为“古釉待访集”的第二篇,本文主要介绍一件唐代巩县窑白瓷奓斗,它的美学反映了唐代多样化的审美碰撞之后的走向。


唐巩县窑奓斗(私人收藏)


奓(zhà)斗是唐代茶道器物的一种,用来倾倒茶水和分离茶渣。后文会具体介绍相关考据,这里先从它的出处说起。巩县窑也称“巩义窑”,位于今河南巩县伊洛河的一条支流两岸,由不同区域组成:“白河”段主要烧制白瓷,“铁炉匠”段主要烧制黑釉及酱釉瓷,“黄冶”段主要烧制三彩及各类单彩釉,以及“唐青花”等,还有近年发现的“北官庄”段,可能是隋白瓷的主要产地。巩县窑开始于北朝,兴盛于隋唐,是至今发现的最早成功烧制白瓷的窑厂。至于白瓷究竟何时出现,则跟对“白瓷”的定义有关;学界有观点认为,在巩县窑址所发现的,北魏及北齐时期的青白过渡产品已经算是白瓷;但也有观点认为:真正在胎釉成份上跨越“白”之界限的,还是巩县窑的隋代产品。无论如何,瓷器所谓“南青北白”的根据就在于,从实物比较来看,青瓷在唐代是南方越窑为魁,而白瓷则是北方巩县窑无上。唐代并无确切“官窑”说法,而民国叶麟趾先生曾考据,在北朝出现过带有官窑性质的“洛京窑”;其窑址未被发现,据实物特征推测,也许就是巩县窑。无论“洛京窑”存在与否,根据现有的发现,在盛唐时期,巩县窑的白瓷,三彩,及各类单色彩釉,都处于当时陶瓷产品的顶峰,也是最重要的宫廷用瓷产地。


唐巩县窑三彩双龙尊 (图片来自网络)


在公元600年以后,随着唐帝国的强盛,阿拉伯帝国的崛起,以及拜占庭帝国的繁荣,“中土”与“西域”的交流愈加深刻。瓷器作为当时最高级的人造器物,承载了先进的思想与审美;而风格不同的高档瓷器产品,正反映了不同的美学在唐王朝的碰撞。巩县窑是其中最为典型的现场。在胎釉形态方面,著名的三彩就来自波斯的琉璃砖;搅胎瓷来自对琉璃珠工艺的学习;据说还有极稀有的巩县琉璃胎,笔者只见过照片,若有,则必然受到中亚玻璃工艺的影响;唐代“青花”更是与后来的青花瓷一样,使用阿拉伯地区的钴料生成蓝彩。在造型风格上,西亚及希腊风格的纹饰从南北朝时期就影响了瓷器工艺,在唐代巩县的凤首壶,双龙尊,三彩盘等典型器物上显露无疑。


唐巩县窑里酱釉外绿釉搅胎钵残件(私人收藏)


然而,如果审视后来的宋代高档瓷器对类似极简之风格的追求,就不难看出,唐代这类华美的装饰与造型,在高档宋瓷中几乎销声匿迹。除了造型,在宋瓷的胎釉形态方面,三彩只在辽金地区的瓷器中出现;搅胎瓷变为黑白两色,只出现在当阳峪等少数民窑制品中;青花更是被淘汰,直到元寇占领时期才重新被蒙古人从西亚引入……


唐巩县窑白釉蓝花塔式罐 白釉蓝花也就是所谓“唐青花”,已经在技术层面具备了青花瓷的基本特征 (图片来自网络)


这一选择的过程并不是首次发生。在中国先秦以来的美学脉络里,外部文化一直在持续发生作用。秦代兵马俑和西汉阳陵的裸体俑代表了一次确切的外来写实风潮。这股风潮并没有继续扩大,反而在对比中凸显了“节奏”之于“实体”,以及“神韵”之于“逼真”的特别。经历这一过程后,在魏晋的绘画和书法中,线条与结构化的造型才被固定为一种“中国化”的美学传统。这一过程,与古埃及新王朝对待写实技术的方式如出一辙。之后随着佛教的传播,犍陀罗艺术从造像的层面把希腊化的艺术再次引入中国,云岗石窟就体现了它与中国化的艺术之间的碰撞。


汉阳陵裸体陶俑面部特写 手臂为木质,原本穿有各类服饰,现只保留陶制身体部分。汉阳陵博物馆藏 (图片来自网络)


汉阳陵陶俑 这类陶俑的面部刻画趋于程式化,放弃了写实功能,强调整体线条与气质,在汉代更为普遍。汉阳陵博物馆藏 (图片来自网络)


瓷器审美由唐至宋的转变,正如秦汉写实风潮的演变一样,不能简单地视为“融合”,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和自我塑造。虽然任何美学的源头都难以推测,但选择的过程却体现出汉人对自身美学气质的自觉认知,并折射出背后的思想体系。从汉以前的远古开始,中国艺术就一直在开放的姿态下,在不断的选择中塑造了自己。


女史箴图局部 传东晋顾恺之绘,现认为是唐代摹本,可见东晋绘画基本特点。大英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网络)


在隋至盛唐时的巩县窑,当这种选择继续进行时,除了上述代表外来影响的器物,另一种选择就是以成熟白瓷为代表的“中国化”审美。其中一些白瓷器物的造型依然受到阿拉伯世界或佛教的影响,而这件奓斗作为茶具,则在釉质和形制上都显示出汉魏以来的线脉。它抛弃了所有纹饰,只以洁白的釉色和简洁的造型示人,这在审美取向上与高档宋瓷是一致的。唐代巩县窑的各类器物中,也只有白瓷在中晚唐被邢窑继承,并在北宋由定窑作为高档产品发扬光大。


唐越窑秘色瓷八棱净水瓶 法门寺博物馆藏 -- 南方的越窑与之相似,虽然在唐代多以华美的纹饰和浮雕著称,但在法门寺地宫保存的顶级越窑秘色瓷器物,却几乎都是素面,唯釉色与形制而已。(图片来自网络)


唐代的巩县白瓷可以按化妆土的有无分为两类:一类是胎体偏黄,上釉前需要先在胎表面涂一层白色化妆土,以保证釉色的白度;一类是胎体洁白,无需化妆土,半透明的白釉与胎体的白色相结合,显出雪一般的粉白质感。此件奓斗就是第二类。在放弃纹饰之后,胎与釉必须有内外一致的美感,才能在毫厘间显出气质的稳定与可信。对“白”的追求无论原因如何,都可以看作是对繁复纹饰和彩釉的回应。而在唐宋的所有白瓷产品中,巩县白瓷积雪一般的质感,和那种刚刚成熟的工艺所显露的生涩,使它在当时雍容的贵族气氛里独具一格,并预示着下一个文人时代的到来。


唐巩县窑奓斗(私人收藏)


“奓斗”一名来自叶英挺先生的考证,这里简述如下:首先,“奓”字有三种读音,其中shē音古同“奢”; chǐ音古通“侈”;第三个音为zhà,意为“打开”,或有“下部大”之意。根据器型特点,这里取读音zhà。根据形制,以及出土器物上的茶叶残渣判断,是唐代出现的茶具,用于倾倒剩余茶水,并分离茶渣。与之相似的有“唾盂”和“渣斗”。唾盂在汉代漆器中就有出现,于六朝盛行,形制为颈口大,口沿上折(或盘口),有盖,方便遮掩,属于唾壶一类卫生用具。西汉汝阴侯墓的唾盂上就有铭文“女阴侯唾器”,所以它的命名和用途都是可信的。


同类唐巩县窑奓斗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片来自网络)


另一种“渣斗”出现比较晚,于宋代盛行;它的开口大,颈口短而粗,高度缩短,腹部缩小,已经从茶器变为酒器,用于盛放食渣或残酒,有当时的器物和南宋“梦粱录”为证(另有考证认为,“渣斗”在宋代是用于吐漱口水的,与此处观点略不同,但都区别于唐代奓斗)。 从奓斗到渣斗的演变,主要因为唐代煎茶道被宋代点茶道取代,奓斗失去了它本来的用途。另外,“渣斗”一词的出现,极可能是“奓斗”的读音在宋代被误传导致的。以上大致就是叶先生的结论[注1],在此诚挚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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