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同,一定要登长城。单单一个左云县,就有三个朝代的长城遗址,即东汉长城,北齐长城和明长城,当然保存最好的是明长城。去左云那天,晴空万里,日光如烈马尽情驰骋。这样的天是想不到雨的,但午后就黑云翻滚。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往摩天岭长城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笑脸。空气湿润了许多,且飘荡着花草的余香。想起游古城的那个夜晚,这雨该是摩天岭长城的迎宾酒吧。
穿过一个村庄,地势渐陡。在西北方向的山脊上,似乎卧着一条土黄色的长龙。朋友说,那便是摩天岭。原以为可以攀爬,至此方明白只可以远观。凝视片刻,又往上走一段,只想近一些再近一些,便于看得清楚。突然发现山丘对面有天主教堂遗址。在北方,在长城脚下,突然出现教堂遗址,甚为意外。向朋友征询,朋友说为大单巴圣母堂哥特式塔楼遗址。这个叫八台子的村庄,及周边的村庄曾有教民。又想,也没什么奇怪,大同文化土壤深厚,儒释道并存,是中原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带,自然该有东西方文化的碰撞生长。也正因此,造就了大同人豪爽的性格。大同出美女,据说历史上的皇后就有二十九位,原因和传说,且不乏神秘色彩。但我认为,文化的多元是很重要的因素——没有自信和气度,美不过是天上的浮云。
有长城必有城堡。堡有军堡与民堡,民堡多是防备土匪,军堡自然更多军事功能。当然大的军堡,也有民用功能,比如庙宇比如戏台比如商街。毕竟狼烟不是年年燃起,而日子则天天要过的。生死之外,装饰和点缀也很必要。我对堡有天然的亲切感,即便在电视上看到,血液也会比平日流得快些。本是卧在沙发上,突然就会坐直,仿佛我是几百年前戍边将士投胎转世。我不喜欢战争,但喜欢城堡的苍茫雄浑。堡就该是这样的。
月华池却是一个例外——这个名字实在柔媚,与城堡距离有些远。但却是实实在在一个城堡,是沿长城唯一的袖珍小堡。月华池位于威鲁口东,依长城北墙筑就,围198米,高6米,北墙有烽火台,筑有与长城接连的台阶,起瞭望传讯固堡防御等作用。月华池的奇特不在于小,而在于无门。是的,月华池是无门城堡。
为什么没有门?是为了兼用关押俘虏?可俘虏也要吃喝啊,是用器具吊上吊下?抑或是为了存放粮草和兵器?兵器粮草可以飞进飞出?
一行人站在城墙上猜测,辩论,莫衷一是。答案已被西风吹进时间的谷底。
我沿着长城往上走了几米,极目北方。远方是丘陵,再远处又是山了。在长城与丘陵之间,白色的荞麦花开得正烈。如果长城是历史的吟唱,那么荞麦则是自然的字符。
荞麦,我当然熟悉,且怀着深深的情谊。荞麦生长于高原地区,耐旱抗寒,生命力强。在我的记忆中,荞麦不是主种庄稼,而是起着候补作用。如由于干旱或风沙暴打,主种的庄稼苗枯死才撒上荞麦籽。荞麦生长期短,成熟快,也因此,土地不至于颗粒无收。故乡流传一则关于荞麦的笑话:一农家子弟上了两年大学,回乡和父亲锄地,却不识荞麦花,用侉子话问父亲:红杆绿叶白花花,这是吗玩艺?父亲非常生气,甩手给他一个耳光。结果儿子边跑边叫,当然不是侉子话:不好啦,荞麦地里打人啦。虽是一个笑话,但含意颇深。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如果不认识荞麦,等于忘本。荞麦热量低,俗话说二十里的莜面三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但作为候补队员,却是真正的救命粮。
红杆,绿叶,白花。没有比这更招摇的植物了。或许因此,许多原生态歌曲写到荞麦。“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妹长得真喜人”“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想妹妹想得折磨人”“荞麦开花粉团团,比不过妹妹的脸盘盘”。少年时代,我和伙伴采蘑菇,天黑返村途中,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拔些荞麦杆充饥,就可以恢复力气。每次看到荞麦,我便想起那酸酸的味道。
荞麦分甜荞与苦荞。其实甜荞不甜,苦荞也不苦。种子都是三角形,一颗九棱。河北坝上种植的多是甜荞,左云县种植的是苦荞。与过去不同,荞麦不是接骨粮,而是名副其实的养命粮。左云县十河里生态区,主种黑苦荞,迄今已开发出苦荞米、苦荞茶、苦荞酒、苦荞枕。名字也很有诗意:雁门清高。我睡眠差,晚上从不喝茶,当然苦荞茶可以。那几个晚上,我回房间第一件事便是烧水,然后泡一杯苦荞茶。
自然的字符当然不止荞麦,还有浑源的黄芪,大同县的黄花。据说浑源黄芪是中国最好的,而大同县的黄花也很独特,六瓣七蕊,绝无仅有。关于黄花,我有许多美好及不美好的记忆,在此不赘述。可六瓣七蕊,为什么呢?也是个谜吧。
作为处女座,我是偏执的,在许多细小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常耗费无谓的精力。前往大同火山群景区的路上,直至站在瞭望台上,我仍然在想。大同火山群景区共七十多平方公里,十七个火山渣锥群,较著名的有昊天山,因北魏时山上建昊天寺而得名;金山,其山体如金子般熠熠生辉;狼窝山,是火山口最为深邃的一座;黑山,自然因颜色得名。四座火山海拔均在一千米以上,黑山则近一千五百米。距离较远,看不清火山上是否长了花草,长了什么样的花草。但从观望台到火山脚下,却是郁郁葱葱。原以为火山地带寸草不生的,就如我在西北戈壁滩上看到的那样。朋友说那些高高矮矮的树是多年治理的成果,与火山无关。那么黄花呢?六瓣七蕊,一定有其原因。就归功于火山吧。火山焚化一切,但未必不释放特别的肥料。这么想,当然不合理,有些一厢情愿或异想天开,但我实在是想知道,又实在想不出原因。好在火山与黄花都是大地上的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