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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李永平:陕西的祆教遗存“血社火”

 天和图书馆21tc 2017-12-22

陕西宝鸡陇县民间血社火

陇县血社火,除具备一般的社火特点以外,以“血腥”“奇特” “恐怖” “神秘”而备受关注。由于表演活动一度中断,学术界对血社火这一古老而神秘的民俗事象研究不够。笔者目力所见的学术文章仅有王琼《人牲与血祭——宝鸡血社火的地缘历史文化追溯》和《渎神——血社火的人类学文化溯源》两篇。鉴于此, 2013年2月20日至25日期间笔者在“首届中国社火艺术节”期间前往宝鸡陇县做田野调查。

血社火的文化渊源应该追溯到杀牲献祭的丰穰仪式。以活人献祭是远古时代一种世界性宗教仪式,在畏天敬神的祭典上,以人为祭品(简称“人祭”Human Sacrifice)被视为是最神圣的仪式。

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揭示了牺牲、丰收、圣餐和灵魂之间的关系。根据最早的农耕者的神话传说,人类之所以成为今天的人类——终有一死的、有两性关系的和不得不工作的状态,正是因为一种原始谋杀的结果,在开始,在大多时候经常是一位处女或一个孩子,一个男人,自告奋勇地成为牺牲以便农作物和果树能够从他的身上生长出来。

这样的第一次谋杀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生命存在的模式。神圣生命的献祭不仅仅揭示了人类对饮食的需要,而且也预示了人类难以逃脱死亡的厄运。结果,人类只能通过性这种惟一的方式来确保对生命的延续。被献祭者的尸体已经转变成了食物,他的灵魂沉到了地下,并在地下确立了“亡灵的世界”(the Land of the Dead)。

他在《农业与丰产崇拜》一节里重点论述阿兹特克人和孔德人的人祭:

关键是那些所有在场的人,也就是每个村子派去参加仪式的代表都会分到一小块被献祭者的身体。祭司小心地分割身体,然后立刻送达每个村庄并隆重地埋人田野。遗留下来的,特别是首级和骨头都被焚烧,骨灰撒在开耕的田野里,目的依旧是确保一个好收成。后来英国当局禁止这样的人祭,孔德人就用某种动物(一头公羊或者公牛)来替代梅利亚。

最后,弗雷泽《金枝》中又讲到巴比伦流行过杀王风俗:国王依旧每年暂时离任,其王权地位由名义上的国王替代。而此代国王在短期任职内不再被杀了,但有时候扔保存着假拟处死的做法,这是回应以前必须处死国王的法则。注意这个替代国王者只是假拟的形式,这说明弑杀神灵的演变结果是以象征的形式进行。这种象征在西北农村现在还有,比如西北地区的“鞭牛打春”,将春牛打碎,将其土块或者纸片片拿回家,撤在牛圈,象征六畜兴旺。这属于“相似率”的模拟巫术,这些例子就更加说明了血社火中身子的假死,其实是弑杀人牲的象征。

关于中国殷商人为献祭祖先神和自然神的方法,据姚小遂研究统计:杀人牲的方法竟有11中之多,其中 “刏人牲血法”,在祭祀时刺伤人牲,使其出血献祭神灵。记录这种牲法的“”字,于省吾认为像血滴形状,表示杀牲取其血以祭祀。

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经常用儿童敬祭雨神塔洛克。早期的婆罗门经典反映古印度也曾以活人献祭。尤其当人类面对各种自然灾害和瘟疫时,为了表达对神灵的崇敬,先民在举行仪式时均使用活人祭祀。印度最古老的歌集《梨俱吠陀》第10卷第90曲这样写道:

众神共祀, 以此祭品,奉与牺牲;此一祭礼,最初圣餐。大哉神力,发乎牺牲,扶摇直上,达之天穹,众神诸圣,与彼同在。

心理学大师荣格议论道:牺牲带来充沛神力,和与众神的力量相当。世界的创造来自牺牲,按照《奥义书》的教诲,通过这样的方式也能创造人的新境界,一个可以称之为不朽的境界。维柯在谈到牺牲的起源时说:

这些牺牲仪式在最早的粗鲁的野蛮人之中都从许愿和还愿的献礼乃至用活人作牺牲开始,据普劳图斯说,用活人作牺牲,在拉丁人中间俗称“献供农神的牺牲”,在腓尼基人中间叫做献供莫洛克即火神的牺牲,他们使献给那种妖神的儿童们穿过火堆。这类牺牲仪式有些还保留在罗马十二铜版法里(4.1),这些牺牲使人懂得“首先敬畏世上被创造的神们”那句老话的真正意义。

延续至今,中国河北武安等地民众在祈雨过程中,为表示虔诚,把尖尖的铁钩,勾在光着的脊背或胸上,铁钩的下面再悬挂上秤跎、香炉、大刀、铁锤等物品,使插在肉里的铁钩处不停地向外淌血。

后世人们宰杀牛、羊等动物作为牺牲,替代人牲来敬献神灵。血社火中的丰穰仪式,以“人牲”替身的血祭地母,替身就是镇魂祭祀中审判后要受到严惩的恶鬼。以镇魂仪式中所擒杀的“凶鬼”为替身,作为血祭地母仪式中的人牲。这从血社火传人的口述可以获知:

据老人讲,血社火意在赶走妖魔,那些造型各异的表演者,他们不同的妆容代表不同的妖魔鬼怪,那些利器扎在他们所谓身上竟用就是要镇压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出来兴风作浪,祸害人民。

从古代文献资料来看,在傩戏祭祀活动中,人要装扮为“尸神”。“尸神”的产生条件极为苛刻,一种情况是普通人在一场大病痊愈或晕厥以后,神灵附体,附体者能传达神谕,传授神技、惠赐恩惠、神人对话等等。我们稍微对第六代传人有关血社火的口述史做一下梳理,“尸神”师承的真面场景就会浮出水面:

血社火的来历,传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讨饭的老人,流落到三寺村,贫困交加,身患重病,快要死了;祖上将其接到家里,不仅给其饭吃,还熬中药为他治病,直到他痊愈。老人无以为谢,就把随身带的袋子留下了,并且暗授了机密,说是只有这样,你们村就会永远平安吉祥。这个袋子里的东西,就是扎快活用的道具。

这段口述史,如果从故事类型看,显然是“搭救报恩型”和“神奇赠物型”的民间故事的杂糅形态。在类型性的故事中,受搭救的往往是下凡“微服私访”的神灵,酬谢赠品往往是能召唤神灵祈福纳吉的法宝。查考相关文献,笔者发现,和血社火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渊源相对应的,还有血社火的技术秘密的来源,即“七圣刀”幻术的真相。

祆教诞生于公元前1100年左右,是世界五大宗教中最为古老的宗教。古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39-331年)及后来的萨珊波斯(224-651年)奉祆教为国教。萨珊王朝统治过波斯、印度北部以及河中地区(中亚)阿姆河以北属于阿契美尼德王朝和亚历山大帝国的领土。流行于中古波斯和中亚粟特等地的“祆教”(琐罗亚斯德教)奉《波斯古经》为教义经典,祆教流传很广,该教认为世界上有两种对立的本原,一种是善,其最高神是阿胡拉·玛兹达,即智慧或主宰之神;一种是恶,其最高神是安格拉·曼纽,即凶神。人死后,阿胡拉·玛兹达将根据其生时之言行,进行末日审判,通过“裁判之桥”送上天堂或投入地狱。祆教祭司是至上善神阿胡拉·马兹达和祆教信徒之间惟一的媒介, 整个祭司阶层在祆教传播和发展的过程中成为了阿胡拉·马兹达和琐罗亚斯德教的代言人。

226年波斯萨珊王朝以拜火教为国教,中亚各国都崇信此教。新疆境内的竭盘陀国(塔什库尔干)在战国时期便有了祆庙,《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记该国开国传说,祖先是“母则汉土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其自称汉日天种”。暗示当地立国时已信奉波斯传说中的日神弥罗(Mithra)了。玄奘访问屈支国(库车)时,这里城北早有天祠,恐怕也早到东汉时已经有了。陕西北部绥德快华岭发现的汉墓石刻中有代表生命树(宇宙树)的石刻图像,另一座绥德汉墓石刻门楣上也有琐罗阿斯德教中太阳神化身的独角马图像。连河南汉代空心砖上都有了巫祝图像,这是琐罗阿斯教早已在内陆流传的信物。

血社火的技术源于东汉从波斯传入的祆教(注: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下神的“七圣刀”或称“七圣法”法事或法术仪式。

据苏鹗记载,唐懿宗的爱女同昌公主得病时,曾召请术士米蜜作“灯法”疗疾,这位粟特术士所谓“灯法”也应是于祆庙中燃灯祈祷的仪式。又如S.2241《公主君者者状上北宅夫人》记载:孟冬渐寒,伏惟北宅夫人司空小娘子尊体起居万福。即日君者者,人马平善,与 (已)达常乐,不用优(忧)心,即当妙矣。切嘱夫人与君者者沿路作福,祆寺燃灯,倘劫不望。“祆寺燃灯”显然是有礼拜圣火的含义。同时,归义军政府还支出一定的灯油用于祆寺燃灯,P.4640《归义军衙内布纸破用历》保留了公元899年至901年张承奉时期赛祆活动中支出“画纸”的记录,S.1366《归义军使衙内面油破用历》:“十七日,准旧城东祆赛神用神(食)五十七分,灯油一升,耖面二斗,灌肠(面)九升。”S.2474《归义军使衙内油粮破历》记载:“城东祆灯油二升”,辛酉年(901 年)正月到四月间,每月都要举行一次赛祆活动。袄寺燃灯是中国袄教徒根据对袄教教义的理解以燃灯的方式来表达对圣火的崇拜,对光明的追求,是中亚祆教仪式在我国的流变,应与佛寺燃灯有别。在粟特胡人的宗教信仰影响之下,沙州一带的祆教信仰非常流行。

祆祠的直接管理者一般都由祆教祭司担任。萨宝也是统领火祆教的宗教领袖,兼理政教。根据向达先生的考证,北齐时就已有此官名,《隋书·百官志》论齐官制,称:“鸿胪寺掌蕃客朝会吉凶吊祭,统典客、典寺、司仪等署令丞,典客署又有京邑萨甫一人。”北朝和隋唐时期,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为了更好地控制商胡聚落,将萨宝纳入中国传统的官僚体制当中,并设立萨宝府,下设萨宝府祆正、萨宝府祆祝、萨宝府长史、萨宝府府率等官吏职,管理聚落行政与宗教事务。

《册府元龟》载,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正月,帝“御安福门楼观大酺,胡人欲持刀自刺以为幻戏,帝不许之。乃下诏曰:‘如闻在外有婆罗门、胡等,每于戏处,乃将剑刺肚,以刀割舌,幻惑百姓,极非道理。宜并发遣还蕃,勿令久住,仍约束边州,若更有此色,并不须遣入朝’”。 可见在初唐这种割舌挖眼的幻术就已传入内陆。唐长安城曾设置有祆祠五所,每年也表演这类惊世骇俗的西域幻术。

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卷3记载:

唐陵空观叶道士,咒刀。尽力斩病人肚,横桃柳于腹上,桃柳断而肉不伤。后将双刀砍一女子,应手两段,血流遍地。家人大哭。道士取续之,喷水而咒。须臾,平复如故。

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庙。每岁商胡祈福,烹猪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为祆主,看者施钱并与之。其祆主取一横刀,利同霜雪,吹毛不过,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咒之,平腹如故。盖西域之幻法也。

又记载说:

凉州祆神祠,至祈祷日祆主以铁钉从额上钉之,直洞腋下,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数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却,至旧祆所乃拔钉,无所损。卧十余日,平复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

祆教神话思维把“七”视为原型数字,其宗教信仰中有“七天创世说” 、“七层天”、 “七位一体神”、七曜制(七曜指日、月、火星、水星、木星、金星、土星,合为一个周期,又称星期),粟特纳骨器上装饰有七火舌火坛等等。祆教教徒在祭祀时非常注意保持火的洁净,只用清洁干燥的木柴香料和供品置于火中,用火烹调时也要十分小心,必须让火保持经久不息,不可让器皿里的食物溢出滴到火里。玄奘在贞观年间行至中亚,曾经亲睹粟特聚落的拜火之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一书中记载了当时康国的拜火盛景:“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为道。”近数十年来,考古工作者在粟特本士和中国境内的粟特人聚居地发现了若干祆教祠庙遗址,祆祠壁画中多次出现“火坛”的形象。如1999年7月山西太原出土的粟特人虞弘墓石棺床座上有圣火坛:2000年5月发现的陕西西安粟特人安伽的石棺墓,门额正面刻绘祆教祭祀图案,中部刻有三只站立在覆莲座上的骆驼,背驮圆盘,盘内置薪火。据笔者推断,以波斯神话数字七为法器件数的下神法术,和疾病救疗相结合,成为风靡世界的放血疗法(在施行手术前要在“圣火”上灭菌)“七圣刀”法。

晚唐(885年)写定的敦煌文书《伊州地志残卷》(S367),描写敦煌北面伊州伊吾县祆庙举行的一次震动朝野的“下祆神”仪式:

有祆主翟盘陀者,高昌未破之前,盘陀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因以利刀刺腹,左右通过,出腹外截弃其余,以发系其本,手执刀两头,高下绞 转,说国家所举百事皆顺天心,神灵助无不征验。神没之后,僵仆而七日即个复如旧。有司奏闻,制授游击将军。

与《朝野佥载》印证,我们发现火祆教徒们身怀绝技,举行的祈祭祆神的血祭仪式,常伴随祈福、酒宴、歌舞、幻术等庙会式的狂欢活动,尤其是西域胡人祭祆时神秘莫测的幻术(魔术)展现的幻象、幻境,给人以神奇、灵异之感,其神秘的宗教内涵“夹裹”在汉族迎神赛社等民俗技艺表演的外壳里。

祆教实行血祭的方式与传统的民间信仰类似,与国家正祀亦不相违背。在这种历史大背景下,祆教最终成为国家祀典所吸纳的对象,逐渐汇入中国的万神殿了。祆祠、祆庙逐渐正式纳入官方的祭祀议程,隋唐时朝廷设立萨宝府和祀官,纳入朝廷管理序列。唐武宗禁断后,北宋初年又有所恢复,祆祠列于祀典,山西地区之泽州、潞州、河东,俱有宋太祖祭祆记载。北宋初年,祆祀列于新朝祀典,山西地区之泽州、潞州、河东,俱有宋太祖祭祆记载。北宋之作京、扬州、镇江、沙州诸地,俱有祆神庙。此时流行风习中,常有人在祆神庙祈求健康、祈求中第、祈求征战胜利及由官府礼官主持祭祆祈雨。

由粟特火祆教徒带入的 “刺心剖腹”的“七圣刀”下神仪式,在“华化”过程中“祛魅”,转变成汉人的“祆火神”民间信仰,其中的幻术表演部分,逐渐与汉族社会的百戏歌舞技艺糅合,进入节庆表演节目单之中。例如敦煌文书所记录的赛祆民俗,就是由当地胡人与汉人共同参与。介休曾经的粟特人,在北宋庆历年间建造介休祆神楼,明嘉靖壬辰岁建为“三结义庙”,一说“万历年间知县王宗正改建”。北宋东京每年清明节,诸军向皇帝上演的百戏中,就有此节目。“七圣刀”幻术的表演人数也从唐代祆祠的一名祆主发展为七人,称之“七圣刀”或“七圣法”,其中“杜七圣”的所演幻术最为著名。

由于粟特人的传播,琐罗亚斯德教早就扩张成为中亚地区的主流宗教。从文献记载来看,伊斯兰化以前的中亚各国,仍以信仰祆教为主,如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云安、曹、史、石骡、米、康,“此六国总事火祆”《酉阳杂俎》卷十:“俱德建国乌浒河中,滩派(流)中有火祆祠,相传祆神本自波斯国,乘神通来以火光来此,常见灵异,因立祆祠。内无像,于大屋下置大小炉,舍檐向西,人向东礼。”丝绸之路上的长安作为火祆教曾经传播最昌盛、最集中的地区,当时的祆教徒和祆祠最多。武宗禁断后,祆教遭受巨大打击,主要在京畿之外传播,前文所举敦煌文书《伊州地志残卷》内容为证。

在陇县、蒲城等地保存至今的血社火是祆神民间信仰的重要文化遗存之一。血社火的“技术”部分是源于粟特人带入的祆教 “七圣刀”法术。结合田野调查资料,略陈原因如下:

第一,据血社火第6代传人闫春林口述:

过去血社火也表演“开膛破肚”和“万箭穿心”技艺,但是这几年没有表演。一个是过于逼真恐怖,怕把孩子们吓着;二是现在血社火表演大多在正月天,又在室外,北方天气寒冷,表演人容易感冒患病。

可见前述“七圣刀”仪式中的“刺心剖腹”(开膛破肚)和“万箭穿心”技艺被血社火幻术一代代传承了下来,只是由于自然环境和社会习俗的选择,渐渐被放弃。另外从历史上表演过的剧目看,血社火曾经表演剧目有《十八层地狱》《耿娘杀仇》《刺辽》《小鬼推磨》《锯裂分身》《王佐断臂》《阎王换头》等等,的确有“续头法”、刺心剖腹等幻术成分。

第二,文献记载,血社火中就有 “七圣刀”。从宋代以来,祆教下神仪式“七圣刀”法,逐渐形成以菜刀、剪刀、斧头、锄头、镰刀、锥子、铡刀这七件刀具的表演程式。这一点在田野调查中得到证实:传人闫春林说,血社火的核心秘密在于菜刀、剪刀、斧头、锄头、镰刀、锥子、铡刀这“七件子”。

(宝鸡陇县东南镇阎家庵血社火

查阅历史文献,探究其根源, “七圣刀”的源头来自唐代西亚传入的祆教(拜火教)的下神幻术仪式。这种由粟特人带入中原的“刺心剖腹”幻术在唐宋一度十分盛行,史料中多有记载“七圣刀”幻术表演的片段,西安展示的“七圣刀”幻术陶塑也是其中的典型。而这种令唐宋世人惊骇的幻术,由于和汉族所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予爱惜的道德观和民俗不符,明代以后已基本消亡。但是“七圣刀”的惊悚表演还是作为文化记忆遗留成为众多小说、戏曲、电影、电视的题材。

古代“七圣刀”名字的由来,据传,最初是由于宋代二郎神故事的流传,许多江湖艺人的把戏都是变二郎神的脸,连带他座下的梅山七圣也给搬上来,终于发展成为一套大型魔术“七圣刀”。那时以“七圣”为名的变戏法的人很多,最出名的是杜七圣。明代的说话人形容杜七圣,“头上裹着头巾,戴着一朵罗帛做的牡丹花,脑后盆大一对金环,拽着半衣,系着绣裹肚,着一双多耳麻鞋,露出一身锦片也似文字。”活脱脱一个江湖艺人的装扮。

第三,血社火的关键环节至今还是“绝密”。这从一个角度也证明其曾经的“幻术”身份。古代文献中的“幻术”就是今天的魔术。无论是传统断绳复原还是断头台上斩掉人头、腾空悬浮等,魔术最大的行规就是绝对“永不公开魔术的秘密”。而血社火在陕西蒲城、宝鸡陈仓区赤沙镇、陇县东南镇都有零星保留,但血社火几代传人,宁可让血社火不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从没有公开其中的奥妙,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其曾经的魔术身世。

笔者田野调查得知,血社火幻术(魔术)的性质,最关键的机关在庙里完成,要绝对保密,而且几秒钟即成,天机绝不可泄露。

据说还要念咒语的,神乎其神呢。一般很难破解其中奥妙。就是装身子的人,据说也懵懵懂懂,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以理解的是,明明知道那些道具是假的,但就是把这假的作的这么逼真也是很有难度的。一个一尺来长的锥子,没有真的扎进脑袋,但要把它固定在头上,谈何容易?一个小方凳,只有一个角的接触点,却要牢固的斜竖在脑门上,谈何容易?平衡怎样去掌握?难度不小呢。其神秘色彩可见一斑。

第四,陇州社火协会编撰的,总字数达75万字的《陇州社火大典》没有收录血社火。按照前言所述,《大典》是陇县社火的集成之作,编写人员在两年时间里“翻山越岭,夜以继日,深入民间、拜群众为师,搜集资料、家访座谈,寻根问底,一丝不苟,笔记录音,拍照录像,反复琢磨,相互切磋、精心编写,九易其稿”,真可谓呕尽心血。《大典》中收录了步社火、马社火和高芯社火并详尽介绍了制作工艺,但是,大致和其他种类的社火相比,要按照社火要素脸谱、曲谱、鼓谱分门别类,血社火的幻术身世注定,它不能归入传统社火任何类型,编委会因之没有收录血社火。

如果血社火仅仅是一种幻术,很难具备民俗意义上的群众基础。宋代以后,七圣刀法术及其仪式就自觉地融入到汉族庙会,搬演《黑虎搬三霄》《三打祝家庄》《血溅狮子楼》等文学故事,演变为一个和汉族社火迥然有别的一种社火类型,在长期节庆表演中,血社火被汉族民俗活动所接纳,搬演《十八层地狱》《铡美案》《耿娘杀仇》《刺辽》《小鬼推磨》《锯裂分身》《王佐断臂》《阎王换头》《关公保皇嫂》故事,这个我们从今天的名称“血社火”便可得知。

一般社火中,镇魂祭祀,杀恶鬼除祟的宗教信仰活动和惩处恶鬼禳灾驱疫的傩仪合二为一。处死恶鬼完全以象征性的“替身”进行,处死后祭祀祖宗或神灵的凶鬼,其血肉成为贡品,分享这些贡品可以使自己获得神的庇护,接受天赐福禄,不仅保佑庄稼五谷丰登,也使人万寿无疆。与一般社火的不同是,血社火中人们分享的是供神祭品牛和羊(其内脏作为道具,用来渲染血社火中内脏外翻的血腥残酷场景)。

为什么祭祀活动除了敬献牛、羊和鸡以外,要以人来作为凶鬼的替身,象征性地剪除掉?笔者认为,除了以人为牺牲的原始祭祀仪式的文化孑遗之外,后世在发展过程中,血社火的表演除祆教信仰观念以外,还受到了丝绸之路沿线曾经流行的佛教目连文化的影响。

佛教祆教化从佛经翻译时代就开始了。于阗人是信仰火祆教的塞人的后裔,英国伊朗学家贝利教授和现在哈佛大学执教的丹麦语言学家施海夫教授研究认为:于阗人信仰佛教之前崇祀的巫教即火祆教,所以于阗人用祆教词汇来翻译印度梵语佛典。于阗塞语文书中表示“太阳”的词urmaysde即祆教主。吐蕃占领敦煌后,信奉祆教的粟特百姓也纷纷皈依佛门,所以很多文化事项中都存在“将佛似祆”现象。位于丝绸之路北线的陇县血社火也受佛教影响,把阿鼻地狱中的六道轮回之苦展示出来。根据调查的材料,血社火所在地都无一例外有寺庙,且香火很盛。陇县东南镇闫家庵和宝鸡赤沙镇三寺村都有寺庙,其中赤沙镇有“赤沙九寺三庵”且寺庙香火旺盛:

陈仓区赤沙镇三寺村是距离赤沙镇上4.5公里的一个行政村,四五个自然村。 全村不到千口人。三四条山沟把不大的村子割裂的有些支离破碎。整个村子坐落的地势稍微平坦的半山坡上。山坡如一个硕大的手掌,掌跟是山地,五指是缓坡,指缝是沟渠。散乱在其中的农舍遍掩映在青山里,显得幽静。三寺村人以吴、任、付三大姓氏居多。吴姓算是一大血脉。因为自清代据说有三个寺院而闻名,所以叫三寺。这三寺与赤沙的另外六寺以及三庵合称为“赤沙九寺三庵”,是香火旺盛的祭祀场所。

受佛教目连文化的影响,民间有最为神秘恐怖的佛教地狱审判说对血社火的影响显而易见。敦煌讲唱《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S.2614)中,目连以善因证得阿罗汉果,他借佛力上天堂见到了父亲,但不见母亲。佛告目连:“汝母已落阿鼻,现受诸苦。”目连于是遍历地狱,亲睹其间惨状。目连来到奈河桥边,只见无数罪人,脱衣挂在树上,大哭数声,抱头啼哭,凄凄惶惶。牛头狱卒岸边厉声催促。至五道将军坐所,只见金甲明晶,剑光交错,千军万众簇拥的五道将军有雷霆之威,令人生畏。此处群鬼或有劈腹开心,或有面皮生剥。地狱之中,锋剑相向,血流成河。只见刀山白骨乱纵横,剑树人头千万颗。张岱 《陶庵梦忆》 “目连戏”条,记录了明末目连戏的演出形态:

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连》,凡三日三夜。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 、翻桌翻梯、助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凡天神地抵、牛头马面、兔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懈,一似吴道子 《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


明末江南徽班表演的目连戏中,“游地狱”一场 “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懈”等诸般酷刑,与变文、变相描述一致,也和今天我们看到的秦腔 《唐王游地狱》相似。受变文影响,在民间说唱文学类型中,游地狱几乎成了实现伦理教化的最常见的母题。

佛教和祆教的地狱观念中都有审判仪式,在血社火传统中,这一审判仪式转化为格斗、擒凶的搏杀场面。其目的在于通过杀死恶鬼祭奠超度冤魂,镇抚被冤屈的亡灵。这种镇抚冤魂的祭祀成为驱疫禳灾的重要仪式。同时也把地狱判官砍杀 “替身”(扮演被杀的凶鬼)的场面搬到了现世。在具体的展示上,演员的脸都被画成惨白,脸上布满了血痕,猩红的嘴唇像在流血。最恐怖的莫过于这些演员额头、身上被插上了剪刀、斧子、锥子,有的整个额头被菜刀劈开,血红的肉外翻,露出森森白骨,还不断的流血。裸露的伤痕,满眼望去都是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不寒而栗。 

血社火的降妖除祟仪式更具有视觉冲击力。其中武松斗杀西门庆武戏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武松赤手空拳,而打手们一个个手握家伙:有刀、剑、锥、铡刀、木屐、剪刀、榔头、镢头、镰刀、铁锨、斧头,呲牙咧嘴,凶神恶煞一般,大有把武松碎尸万段之势。第二个阶段,武松最终一个个治服了打手,血刃西门庆,高举潘金莲,准备把潘金莲摔入酒缸。整个过程,仪式地再现了武松威武不屈,为大哥报仇雪恨的决心和气概。西门庆的家丁,一个个面如死灰,鲜血淋漓,所有的家伙全都砸在了自己的脑袋或肚子上。 刀、矛更是真的。石秀、张青、扈三娘等人打败了祝家庄头领庄丁,败下阵的进入之前围好的简易化妆间,很快人就出来了,额头、眼睛、腹部被“扎”入了剪刀、斧子、菜刀、锥子、铡刀等凶器,惨不忍睹。

宝鸡陇县闫家庵和陈仓区赤沙镇的 “扎快活”通过血腥残忍的视觉冲击,直观的展示了镇压邪魔和鬼祟的主题。经过审判,揪出凶鬼,“残酷”地镇压了为非作歹的凶鬼后,祈福纳吉、禳灾除祟,来年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才有盼头。

可以这样说,社火和仪式戏剧都源于一个古老的“擒妖”的原始宗教信仰,继而发展为降妖伏魔的仪式。 血社火较为完整全面的保存了社火除祟娱神的民俗特点,虽然和今天祛魅和意义翻转后娱人的春节气氛不相协调,但是和其他社火一样,血社火的宗教祭祀渊源注定了它的内涵在于禳灾除祟的驱傩仪式,因之具有先天的民间性和群众基础。许多群众都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参与血社火以求取“一年顺境”的心理愿景:

      农村人有讲究,装了社火一年就顺境。咱这村子的人都想叫娃娃伙装社火哩。

装上一回社火,娃娃全年就无害无灾,不害病、不感冒。

有种说法是说,娃们家装过社火后一年就顺利。我两个娃都没有装过。想去装哩,人多得很,争不上。

该村社火会成员李广才也讲到,群众们认为在社火中参与表演会“倒殃运”,即驱除霉运,带来好运。

记得有年正月十五,我的堂妹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心想过把社火瘾,自然我也有此想法。于是,她拉上我去村委会装社火。堂妹长得俊俏可人,天生活泼大方、快人快语。她叽叽喳喳地对社火总管说:  “大叔,我要装皇帝!”想不到,总管大叔定睛看了看她,  “扑哧”一笑说:“你是雀儿撒——戴不了王帽!”…… 装社火没有分文报酬,都是自愿的,但是就为争抢一个满意的社火角色,像堂妹这样的铁杆社火迷,倒是煞费丁苦心,图的就是个热闹劲。如今,已远嫁到省城的堂妹每年如约都要回家看社火,我知道,社火里深藏着我们童年诸多美好的记忆。

血社火在近古曾经分布广泛,据村民讲:

那些老上年的人都知道,我爷爷说他碎碎(小时候)还见过各道四处都有血社火,大家也不觉得有啥稀奇,今个还真稀有得很。

由于祭祀活动经历由远古娱神到近代娱人的祛魅和世俗变迁,在全国范围内,只有安徽贵池农村在春节、元宵节的祭祀中,在祭神同时还保留了孤魂祭祀 “新年斋”。

在过去,杀人祭鬼不是什么希奇事,用人血、人耳祭神在《左传》中常有 “衅鼓”和“衅钟”的记载。并且这种祭祀在唐代以前还普遍流行,到了宋代还是残存着,在北宋到南宋几百年的时间里,可以看到包括川、陕、湖、广甚至江浙,都有关于杀人祭鬼的报告。

一种方法是埋伏在草里等过路人,最好是等到知识分子,抓去杀掉。第二种方法是从外地抓小孩或妇女。第三种方法是把人的四肢和耳朵割下来卖给别人拿去祭祀,《宋会要辑稿》中的《刑法二》中有很多例子。因为《宋会要辑稿》是散佚重辑的东西,并不一定很全,而且这是在政府发布命令之后,可见,在没有发布禁令时这种现象会更多。在这之外,还有一种情况,是把杀了的人埋到土里“沉埋”;还有的为了自己能成为神,杀过人后自己自杀,叫做“起伤”。当地人还要给这些人修起伤之庙。而这些现象居然会发生在文化教育很发达的浙江。到元代以后,明清两代,官方法令里仍有禁止采生折割、杀人祭鬼的内容,但在史料里面很少看到真正杀人祭鬼的行为了。

以血献祭的丰穰仪式为文化根基,以“七圣刀”幻术为表现技艺的血社火,由于历史的际遇和文化的融合,发展演变成一种独具宗教文化传统的社火类型,因为仪式的祛魅和禁忌的世俗化演变,至今仅保留在宝鸡陇县东南镇闫家庵村、宝鸡赤沙镇,渭南蒲城县、合阳县、大荔县溢渡村、兴平汤坊乡等偏远的地区。

(原文载于《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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