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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忘不掉的人---老万

 为什么73 2017-12-23


长阳清江画廊


老万

我认识老万的时候,老万已经50出头了。老万个子一米七冒点,这在他同龄人里,算得上是高个。老万很瘦,身上全是骨头,挂着皱巴巴的老皮,中间没有任何脂肪层。老万的脸很尖,眉毛已经脱尽,眼睛是三角眼,还没有眼睑下的眼袋大。有几根稀疏的胡子,若是仔细数数,估计就30来根吧,至少有20根是白色的。这几根胡子得不到充沛气血的滋养,也长不长,稀稀拉拉的勉强凑成山羊胡子的造型。老万嘴里只剩下寥寥的几颗牙齿,并且上下都凑不成对。

老万最醒目的五官是他的鼻子,红通通的酒糟鼻,这鼻子不是天生的,是常年累月酗酒的结果。我也仔细观察老万的脸颊,布满血丝,沉降着红色。这也证明,他的心血管有点毛病,一般心血管有点毛病的人,脾气通常不会太好。

我看得不错,老万的确是个嗜酒如命,脾气火爆的老头。当然印证这些推断,是认识他之后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见到老万,以为他已经过60了,为了能在社会找到工作,从而隐瞒自己的年龄。

我之所以认识老万,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下属。

06年的时候,我决定结婚。为了表示一种对未来生活要有所担当,积极进取的姿态,我脱离了当时认为很闲适的工作。经人介绍,到了一家皮包公司干活。

如今经常自我解嘲的对现在的同事开玩笑,说我上一份工作,就职的公司名字是“环球纵横皮包有限责任公司”。

公司由一个满口人生哲学理论的老板、两个自吹自擂的部门主管、一个90后的会计、十来个歪瓜裂枣的业务员组成。

那两个每天吹牛皮主管中的一位,是我。介绍我进来的,是另一个主管。

公司当然不是卖皮包的。反正是逮着什么能做就做什么。做什么就亏什么。老板永远都忙着规划下个挣大钱的项目,比如开工厂,买煤矿之类。我和另一个主管就不停的大吹大擂,信誓旦旦的许诺,要把公司目前的业务坐到全市第一的位置。一群人都装模作样的做出努力奋进的表象。其实都只是想混那一个月可怜的工资。

当时这公司办公的地方,只是在一个小区里租了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每个月公司的利润别说付工资,连房租都给不起。我从到那公司的第二天起,就很明白,这个公司是不可能有前途的,老板吝啬而缺乏远见,只会泛泛而谈一些夸张的为人处事的玄机。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便找出各种理由,百般苛扣。

作为员工,只要还想混这点工资,大家平时对老板的作为也就忍了,得过且过。但老万是个例外,他喜欢跟老板扯皮。

我来到这个公司里,老板便把老万划归到我的管辖之下。然后在我面前大大地数落了老万万端不是之处,听得我很困惑,既然老板如此讨厌他,为什么不开除他呢 。

很快的,我见着了老万。

老板还在对我口若悬河地历数老万的不端,突然停了下来。侧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那是一辆摩托车熄火前的轰鸣声,这个摩托车发动机已经很旧了,从嘈杂的突突声就能听出来。老板对我苦笑一下,“他来了,你到客厅拦住他,把他拖住,别让他进来,我烦他烦得要死。”

于是我马上看见了老万。

并且有了上述对老万的印象。其实我在听老板对老万的数落的时候,我就无端的对老万心生好感。这种感觉是毫无理由的,仅仅是直觉而已。而且我能很有把握的预知,我能和老万肯定会和平相处。

老万知道我是他新来的上司,对我表示了点点尊敬。心平气和的跟我在沙发上聊了一个下午的业务情况。本来他的初衷是来找老板,纠缠一个业务上的规定的。那个下午,老板一直躲在里间没有出来,我内心好笑,老板连厕所都不上一次。

老万的摩托车是个老125,站架断了,油箱瘪了一大块。车身的油漆斑驳,零件的螺丝都松松垮垮的。我看见老万和他的车就乐了。真是什么样的人就骑什么样的车。

往后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坐着老万的车,跟着他拜访客户,穿过这个城市的各个大街小巷。

老万对公司其他的同事都报以很轻蔑的态度。和他工作上有过节的,他不止一次的要扬言揍他们。每当此时,他豪气冲天的表情和枯瘦的身材显示出强烈的反差,我总是忍俊不禁,却不好意思当他面笑出来。

有几次开会,他冲到平时看不顺眼的同事面前,用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声色俱厉的痛骂对方。他的脾气来的很快,一言不合就积聚起怒气骂人。那些被骂的人不跟他计较的原因,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不愿意跟一个老头子做无谓的争执。怎么说尊老也是我国的传统美德。

和一个老头打次架,无论那个年轻人来说,都应该是很丢面子的事情吧。

我也看见老万找老板扯过皮,虽然他不会骂老板,但他那个不依不饶的劲头,的确让老板难以忍受。老万总是不厌其烦的表达他的观点重复重复再重复。我在旁边都听的头皮发麻。老板不停的抬腕看他的精工表,或是掏出玉溪给我们打铺。有瞬间,我都怀疑老万是否为了蹭上老板的好烟,而故意这样恶心老板的。

还好,老万一直和我相处融洽,没有跟我翻过脸。好像他也本能的感觉到我对他的某种认同。这种认同是无来由的,后来我想,是不是他性格上的那种极端的市井气,让我感觉很亲近呢。

老万有次到我家去那个什么东西,我那时已经和他关系很好了,说是朋友一点也不过分。可我却不好措辞向我父亲介绍他。

在那瞬间,我突然想起我父亲也有这古怪毛病,总是交一些不可思议的朋友。比如曾经一个比我还小几岁的小屁孩到家里来做客,大咧咧的坐在沙发上抽烟,跟我父亲称兄道弟。当时我尴尬的要死。

我更进一步想起,我父亲的爹,就是老爷子死的葬礼上,也有一个自称老爷子至交的人,以一副主人公的身份自居,操持着丧事。那人比我父亲还小上十几岁,悲痛的样子不逊于我的父亲和伯父。父亲和伯父私下交谈,都表示从未见过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当我母亲问那个陌生人时,他只说是我们家老爷子非常好的一个朋友。“八拜之交”那人一本正经的说道。说得我老妈一脸愕然。

也许就是这种江湖习气,老爷子遗传给了父亲,然后我也受了点点熏陶。也是,只要谈的来,管得什么年龄差距呢。

老万从我家出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认识我父亲。我算了一下年龄,老万比我父亲只小三四岁,父亲在大南门,老万在献福路,两人童年时经常见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常去老万的家,当然还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事。到后来基本是每天都去。我们的工作在作息上没有什么约束,关系好的几个人到了临到中午,就凑点钱,让老万买菜。到老万家里去喝酒。从中午喝到下午,然后回家。

老万的家是个三室一厅,房型非常不好,结构不合理。客厅比卧室小很多,竟然有尖角。差点忘了说,老万是单身一人居住,和老婆离婚了,好像和儿子关系也不好,儿子也没住在家里。以老万这样的人,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那肯定是天方夜谭。我就不过多描述他家的环境了吧,四个字就可以表达:一片狼藉。

既然是单身汉,当然不会过多注重生活上的细节。我们吃饭是用几个凳子拼凑成饭桌。没凳子做就胡乱地找几个类似于马扎的物事垫在屁股下。

老万做饭的手艺很好,他烹饪出来的菜肴不好看,但味道不错。炒菜他不擅长,但他的炖肉,火锅都很鲜美。羊肉火锅做得挺绝的,最爽的一次是他做了两碗粉蒸羊肉,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羊肉。

老万好酒,这已经说过,他早上肯定是要喝酒的。他一碗面条就能下三两酒,我陪他喝早酒就讲究些,要到隆中路菜场买一斤第一锅出锅的卤肉。喝了酒的老万就开始了晕晕乎乎的一天,等晕倒半夜略清醒了,也会叫上我跟他在陶朱路的夜市宵夜。

我曾劝过他,这样喝下去,他离中风就不远了。

可他仍然无视血压高,酒从不断顿。

老万有次对他说,要到他妈家里去一下,我问他,“你不是说过,你妈早死了吗?”

“哦。”老万挠挠头,“那是我姨妈,但对我很好,我叫他妈。”

他的姨妈在北门外正街开麻将馆,他去看姨妈只是说说而已,打麻将才是正经。上了麻将桌,全神贯注的样子,酒都醒了大半。老万的牌友看见了我,问老玩我是谁,老万楞了一会,嘴里嗫嚅着说:“列。。。。。是我徒弟儿。”

我不禁佩服起老万的急智,他知道我不会当众拆穿他顾及的面子。我盯着老万,嘴角撇了撇,老万也嘻嘻笑了下,继续打牌。

有次在老万家里,见到几个20出头的年轻人,他说这都是他的儿子,见我诧异的表情,又解释说其实都是他兄弟姐妹的儿子。

老万亲生的儿子在广东,老万总是用我的号码给他儿子打电话,因为他自己的夷陵通打过去,他儿子根本就不接。

老万跟他儿子打电话开始还问几句寒暖,然后就开始和他儿子在电话里吵架,骂他儿子不听他的话。我看得出老万很记挂他儿子,但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跟他儿子讲话呢。

后来他儿子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

一次和老万路经纺机的菜场。老万猛的把摩托车转向,然后加大油门,开往市内。一路上不停地呸呸。到了艾家嘴还在嘴里骂骂喋喋。

我问他到底怎么了。

老万说道:“今天倒了大霉了。”然后把车停下,和我站在路边抽烟。

我问他看见什么倒霉的东西了。

老万恨恨的说,“还能有那个,她撒!”

我还在傻里傻气的问道:“那个她哦?”话出口,立马醒悟了。

老万从没说过他什么时候离得婚,为什么离得婚,我也懒得问。以老万的德行,那个女的能受得了。

老万虽然脾气很坏,但他对客户都很客气,做业务非常讲诚信。所以他的客户都是老客户,而且都非常的信任他。我想,这是老板能够忍受他的唯一原因吧。他是公司仅有的把工作当回事的员工。

后来对老万了解的多了,当然很多事情都是他在酒后闲聊慢慢透露的。比如他曾经是长航的一个水手。后来因为故意伤人,坐了几年牢。回来后,单位已经把他除名。丢了工作的他,临到老,连养老统筹都没落着。靠着自己在外打零工糊口。坐牢的时候身上带了点残疾,居委会每个月给他百儿八十的补贴。

老万唯一的财产,就是他的房子了,他在献福路的老屋被拆迁,房产公司给他补了这个房型超烂的三室一厅。可这房子空荡荡的,老万平时带着给公司守夜,除了我们去他家喝酒,都没人在里面。

一般人喝醉了都会讲述自己某些自认为的光荣事迹。老万当然不会例外:

“老子拿起刀,就格老子滴把那个狗日肩膀砍哒。他格老子滴反应还蛮快,岔起胯子就跑,老子就跟斗追。妈 的个 比的老子用菜刀甩他,他狗日滴还让开哒。他狗日滴还是没跑脱,被老子追斗哒。老子用链子锁把他颈抗一套,抓起链子就往背心后头一背,从东门一直拖到珍珠路。看他还敢跟老子翻不翻翘。狗日滴差点就把他搞熄火哒。

妈的个比滴第二天老子在船上就看到警察往我们船上来哒,老子,顺斗锚链就溜到水里克哒,游到二马路才上岸。老子躲在舅舅里,就出来卖了个烟,狗日滴就被别个看斗哒,王八蛋滴,不晓得是那个点的水,老子要是晓得哒,搞不死他。”

后来公司如同我预想一样,终于因为入不敷出而支撑不下去。员工们都作鸟兽散。

我借了点本钱,自己做点小生意。老万经常骑着他那破烂的摩托车来看我,陪我坐上个把小时,抽抽烟,日哈儿白,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他也没了工作,我于是把他介绍给牛奶公司的一些老同事,那些老同事都已经是牛奶公司的部门主管了。我最先把老万介绍给喜旺,老万干了一个月,说跟经理搞不好,说要走,我去问情况,那个经理曾经在我手下干过活,对我说,我介绍过来的人,怎么也要给面子撒,是老万自己要走滴。说走就走,第二天就不来了。

喜旺的老同事把老万的工资给我,“他肯定是不好意思见我,故意让你来拿工资的。”

我拿着钱找到老万,对他说,莫跟我玩这些心眼好不好。

老万还是嘻嘻笑了笑。然后问我还有没有工作介绍给他。于是我把他介绍给另一个牛奶公司,这次他干的长一些。可后来还是因为和经理不和,而辞职了。这次他没找我,那经理看在和我交情上,也没过多说他的不是。只是苦笑着对我说:“没见过这么大年纪的人这么不清白的,当着那么多人面,说要打我。”

我也苦笑,劝那老伙计,“他是个浑人,莫计较。”

我结婚的时候,老万来的很迟,我也忙,顾不上他。把他安排在了一桌人连我都不认识的酒席上。我不敢让他和我那些老同事坐一起,我怕他喝醉了,想起从前的芥蒂,闹起来。

我儿子出生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认个干爹。思前想后,我找到老万,说想让我的儿子认他干爷爷。老万高兴坏了,我连忙补充:“只是我儿子认你干爷爷,并不等于我就因此比你矮一辈。”可这话,我自己都觉得说得苍白。

我儿子打喜的时候,老万来得很晚 ,酒席基本散尽。只剩我父亲和几个长辈还在叨叨的闹酒。我以为老万不会来的,因为上次我找他的时候,他说他要去广东找他儿子。我问老万怎么不去广东,老万神色黯然,说他已经去了,今天刚回来。

看他这个语气,我也不便多问。

我忙叫餐厅多上了两个菜,招呼服务员把菜弄琶乎点。几个长辈见又来了客人,虽然不认识,见他的年龄也是长辈份了,也客气的招呼老万入座。我的一个姨爹问老万的身份。老万坐稳当了,高声说道:“我干孙子满月,列个酒肯定是跑不脱的。”

在座的人中,有一个的的确确是我的干爹。他诧异地把老万看着。我也懒得解释。就给老万和其他的长辈敬酒,把这尴尬掩饰过去。

不久,我便到了现在的公司,终年在外漂泊。回去几次都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老万也很久没有音信。只是在喝酒时候,会想起这个我最老的酒友。若是他在,肯定会弄上几个爽口的下酒菜给我佐酒。

有次我回家,老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给我听,她说,有一天,家里来了个老头子,说是要看看他孙子,可媳妇又不认识他。那老头子就说是我的干爹,我媳妇就不敢让他进门了,因为我的干爹,我媳妇认识。

我听到这,哈哈笑了声,说我媳妇误会了,那人就是老万,是我们儿子的干爷爷。

我媳妇问我,怎么给儿子认这么个干爷爷。

这把我问倒了。我还真没仔细想过为什么要让儿子认这么个干爷爷。

我想了一会,对媳妇说,这个老万很可怜的,没个亲人,老婆离婚了,儿子也跑了。我看他孤零零的,是个孤老,让他认个干孙子,好觉得热闹点。

媳妇埋怨我,你尽结识些什么离婚的哦、坐牢的哦、杂七杂八的人。

我笑笑反驳媳妇,我还不是有很多兄弟是生活稳定,事业有成的有为青年。

我问媳妇老万来的那次后来的情况。

媳妇说,没让老万进门,老万就站在门口,刚好儿子睡醒了,老万就在门口看了会儿子。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硬塞了50块钱。

“我说不要不要,他把钱丢在鞋柜上就走了。”媳妇说道。

我说给了就接着,也是他一份心意。

晚上睡觉和媳妇说床头话,媳妇忽然问我,“那个老万,怎么离得婚啊?怎么又连儿子也跑了啊?”

我说:“我哪里晓得哦,这是别人的私事,问这么多干嘛呢?”

嘴上敷衍着媳妇,睡意渐浓,模糊中想象着那个场景:

年轻的老万其实还很英俊,有份待遇不错的正式工作。所以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衣,骑着锃亮的凤凰牌的28式自行车。提前下了班,意气风发的向家里奔去,自行车骑得飞快,自行车上挂着买给妻子的某些滋补品或发夹饰物之类的小玩意,应该还有买给儿子的奶粉。

老万回到家门口,把车停在巷角。也许他还调皮地把自行车的铃铛拨弄一下,铃铛在热闹的巷内传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老万接着把车上的东西提在手里,走到门口,腾出一只手掏钥匙,他很习惯的预测,美丽的妻子抱着周岁的儿子,会在下一刻出现在自己面前。妻子会满怀微笑地迎接他,儿子会向他怀里钻来。

老万扭动钥匙,门开了。

老万的怔怔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手中的物事掉在地下。

也许会过几秒钟,也许一刻都没延误。老万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老子砍死你们!”

以上情景,只是我入睡前的妄加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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