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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双安:童年往事

 老鄧子 2017-12-23

我一直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差点被送人。可许多年之后,当我问起这件事,母亲要么避而不谈,要么闪烁其词,这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抑或说,那原本只是一个梦?

我家姐弟四人,姐姐最大,我是老幺,中间是两个哥哥。从小到大,母亲最疼我,以至于我们长大后,甚至到了中年,二哥还常常嫉妒地跟母亲开玩笑,说老人家一辈子爱大的,偏小的,中间加个受气的,他就是那个受气的。母亲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凡事都让着我、护着我,就连断奶的事情也不例外。

两三岁时我还在吃奶。有一天,我发现母亲的奶嘴成了紫黑色,挺吓人。我疑惑不解,用小手指了指,意思问母亲咋回事?母亲看着我,笑而不语。姐姐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说,娘的奶水不能吃了,不信你尝尝。我当然不相信,就尝了一口,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姐姐故意用手把我的头往母亲胸前推,意思让我再尝尝,她越使劲,我就越害怕,越抗拒,一个劲地把头往回缩。当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乳汁再也吃不成时,我绝望地大哭一场,从此不再吃奶。

懂事以后,姐姐得意地说,我当年断奶是她的主意,她让母亲把紫药水涂在上面,没想到我竟然上当了。说完,我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三夏大忙期间,父母和姐姐下地收割小麦,两个哥哥去了学校,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睡觉。母亲怕我起来乱跑,临走时把我反锁在屋子里。

我醒来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尽管是大白天,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我大声哭喊,以此来给自己壮胆。想出去到人多的地方玩,却找不到出口,我一会扒在窗户上喊,一会趴在门缝里叫,无论我怎么折腾,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周围越是寂静无声,我就越觉得害怕。

屋子里又闷又热,我叫累了,喊困了,自己躺下又睡了。一觉醒来,发现爹娘还没有回来,又是一阵打门摇窗,乱喊乱叫。想尿尿,白天屋里没有便盆,就顺着门缝往外尿;想拉屎,出不去,就忍不住拉在了门背后......

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又饥又饿、又害怕,担心母亲打我骂我。听见母亲开门,我躲在炕角不敢啃声。母亲进门看见我拉的臭臭笑着说,这是谁干的好事?!然后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今天抢收粮食,队上又加班加点了,明天一定早点回来,现在就去给我娃做饭,赶快下来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母亲态度如此温和,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心中的恐惧感瞬间没有了。

家里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想吃肉更是遥不可及,母亲却能用一双巧手,把非常普通的茄子炒出肉味来。尤其是茄子尾巴,经过母亲加工,会变得奇香无比,特别有嚼头、有味道,我们兄弟三人,常常会为了吃一个茄子尾巴而你争我抢......

母亲每天喜欢做红高粱面搅团,或者玉米面搅团、包谷珍子、玉米面粑粑等,这些饭我早都吃腻了,一看见就没胃口,哭着闹着要吃臊子面和白面馍馍。我甚至多次埋怨母亲,说她只会做这些乱七八糟难吃的东西。母亲也不生气,追着给我喂饭,生怕我饿着了。我们长大以后,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做好饭,仍旧会端过来递到我们兄弟三人手里,说要看着我们把饭吃完。

母亲这样一个对我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的举动,二嫂看见后羡慕地说,给老妈做子女真幸福!要是在她娘家,兄弟姐妹多,母亲劳动一天回来,给全家人把饭做好已经非常不容易,至于盛饭端饭,老父亲家法很严,让儿女自己动手,行动慢的可能会没饭吃.....

在我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也不容许别人欺负我。

一个三伏天,父母外出劳动,独留我一人在家。我答应母亲不会乱跑,这次没有被反锁在屋里,可以一个人光着身子满院子玩。

那时候院子很大,住了好几户人家。隔壁有一位小脚老婆婆,平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让人担心她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她中午在太阳下晒一盆温水,下午端到我家房檐下来洗脚,太阳正好斜照在那里。

洗脚之前,老婆婆先要把很长很长的裹脚布一层层打开,洗完脚之后,又在洗脚水里洗裹脚布,然后把洗好的裹脚布挂在太阳下晾干,再拿过来一层一层缠在脚上。

我很好奇,时不时地跑过去看,发现洗脚水上面漂了厚厚一层白色的东西,有点像头皮屑,脚一动,可以看见下面的水是污黑的,特别脏。

老婆婆洗完脚,笑眯眯地叫我过去,问我要不要洗澡?我问她怎么洗?她让我靠近一点,我很听话地站在她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端起洗脚水就从我头上浇了下去,我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股刺鼻的脚臭味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无助地连吐带哭,泣不成声,老婆婆却在一旁看着发笑,还问我味道怎么样?

母亲回来听我说下午洗澡了,问怎么洗的?在哪洗的?我说,是老婆婆用洗脚水从头上浇下去洗的。母亲听后肺都快气炸了,顾不上一天的劳累,二话没说就跑过去找老婆婆论理。

母亲气愤地说,一个老人家,趁家里没人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算什么本事?大人都知道,男人碰了女人的东西会沾染上晦气,你用自己洗了臭裹脚布的洗脚水浇在我家孩子身上,想起来就觉得恶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你是诚心想毁掉我儿子一生的好运,心肠太坏了!

当晚,母亲让我站在盆子里,用热水把我从头到脚洗了好几遍,嘴里还念念有词,大意是,去除恶臭,留下清香......事后,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再三嘱咐我,以后离老婆婆远一点。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母亲跟别人吵架,而且是因为我。

等我到了不穿衣服不能出门的年龄,我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或者是他们的旧衣服改做的。有一天,母亲给我做了一件新裤子,让我试穿。我一看是用姐姐穿过的旧花衣服改的,而且是开裆裤,我嫌丑,不想穿。母亲追着我说,听话,穿上试试,让娘看看合不合身?我不仅不穿,反倒一气之下从母亲手中夺过裤子,用剪刀从裆部一分为二剪开了。母亲被我气哭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跟母亲走亲戚,像个小跟屁虫似的,母亲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母亲最常去的地方是镇上的外婆家。外婆家跟我们家一样,都有高大宽敞的木制楼房,格局也相似,上下两层,只是朝向不同,一个朝南,一个面北。

镇上每年有几次古会,基本上都在农闲时节,主会场就设在外婆家门口的街道上,人山人海,非常热闹。每次过会,母亲都要带我去逛逛,给家里买些稀缺的东西,顺便去看看外婆。

古会期间,东街老剧院白天演大戏,晚上放电影。大哥晚上跟表哥去看电影,表哥放映途中跑回来说,他和大哥进去以后走散了,找不到了。娘急得大哭,让舅舅和几个表哥赶快去找人,剧院喇叭也在喊:xxx,大门口有人找!可一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看到大哥的影子,正当大家商量下一步怎样寻找时,大哥却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压根不知道这么多人在找他。

外婆去世后,母亲每年正月初二都要带我们去给舅舅拜年。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小,五个舅舅家都是要去的,去时从不空手。礼品是提前买好的,要么一包点心,要么一斤白糖,一家一份,不偏谁,也不向谁。我们每到一个舅舅家,把礼物一放,坐下来拉几句家常,然后起身去另一个舅舅家......到了饭点,几个舅舅或者表哥都会争着叫我们去他们家吃饭,非常热情。

五舅是生产队饲养员,有一次领我去饲养室玩,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牛和马。五舅牵过来一头黑白相间的小毛驴,问我想不想骑?我说想骑,但有点害怕。五舅让我先牵着驴走了一会,然后把我抱上去骑在驴背上,他在前面牵着走。这是我第一次骑驴,也是唯一的一次,既新鲜又害怕,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五舅后来也骑在驴背上,从后面抱着我往前走。五舅指着旁边的村庄说,你看,南边是南武村,北边是南阳村,正前方屋顶上漏出来的宝塔,就是有名的法门塔......

我平时走路只能看到大人腿,今天站得高,看得远,眼界一下子开阔了很多,感觉太好玩了!五舅忽然问我:驴呢?驴到哪儿去了?我也才反应过来:是啊!驴到哪儿去了?我紧张地回头问舅舅,驴丢了咋办?舅舅说:没事!我们骑驴找驴去......

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雨,父母终于不用下地干活,可以陪我在炕上玩,我好开心。

父亲把我抱在怀里认真地说:安儿,你想不想每天吃好的、穿好的,做洋气的城里人?我说:想。父亲说:过几天城里来人接你去给他们家当儿子,去了每天可以吃白面馍馍,吃臊子面和饺子,还有大鱼大肉,天天有新衣服穿,你喜欢吗?我说:喜欢。父亲说:给别人家当儿子,就要叫人家爸爸妈妈,你就不能姓“武”了,以后要跟人家姓“鲁”,就是鲁迅的“鲁”。我不会写字,也不知道鲁迅是谁,父亲就手把手教我写“鲁”字,我很快就学会了。这是我平生会读会写的第一个汉字。

我好奇地问在一旁做针线活的母亲,给人家做完孩子什么时候回家?母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一下子抱住我,哭着说:“瓜娃,人家有吃有穿,你还跑回来做啥呀?!”

几天后,那人来了却没有进村,说不想被人看见,父母领着我们姐弟四个到村口去迎接。

天气特别热。黑狗卧在大树下的阴凉处,伸着长舌头喘着粗气。麦田早已变成了金色的海洋,一阵阵热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麦穗在随风摇晃,一波一波翻着热浪。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过几天就可以收割麦子了......

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前面站着一位又高又胖的叔叔,穿着整洁笔挺。父亲上前跟他打招呼,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那人过来抱着我就上车了。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小车开得很快,我转身扒在座椅上往后看,全家人好像都在哭,母亲已经哭得瘫坐在地上。看到这一切,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嚷嚷着要下车,那人一看没办法,就把我放了下来。

母亲看见后飞奔过来抱住我,哭得撕心裂肺,无论谁说什么,就是不松手......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又挤在一间不足15平米的屋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冬天特别冷,夏天特别热。


时光荏苒。二十年后,除了大姐生活在老家外,我们兄弟三人都在省城安家置业了。九十年代初,我们把父母接到西安一起生活,父母最骄傲的是,三个儿子三个家,想住谁家住谁家。二老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是,真没想到我们一家人还能有今天!

近十年,父母亲相继离世,就连身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四处寻医问药三十年、受尽病痛折磨的大姐,也于上个月在老家不幸去世。噩耗传来,在西安的所有家人,能回去的都回去了,因为父母去世后,我们最牵挂的就是在老家生病的姐姐。

身边亲人一个个离去,使我渐渐明白,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我们总是在与过去告别,现在又在做着无数次告别的准备,未来又将经历形形色色的告别,是与人告别,与情告别,也与自己告别。

晚上,我借宿在86岁的五舅家,五舅是舅舅中唯一健在的,年龄虽大,但耳不聋,眼不花,记忆力相当好。闲聊中,五舅说出了我差点被送人的事实真相,笼罩在心头四十多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五舅说,在我小时候,农村大讲阶级斗争,我家成份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大队小队经常开会批斗他,全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说不起话。五个舅舅也都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不敢轻易与我们家来往,怕连累了父亲。难怪在我们小时候,没有一个舅舅给我们兄弟三人送灯笼。

那时候家家户户缺吃少穿,我们一家六口人的生活问题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有时候连高粱面和玉米面都没得吃,父亲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不忍心看着有人饿死,才违心地想把儿子送人,以求保命。

母亲起初不同意,因为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丧子之痛,不想再看到骨肉分离。在姐姐之后曾有一个哥哥,两三岁时病死了,母亲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把眼睛差点哭坏了,直到有了我们兄弟三个,好像才缓过神来。

父亲三番五次请舅舅出面给母亲做工作,说人家城里条件好,有吃有穿,有利于孩子成长发展,母亲听了以后,自己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奈只能默认。

最初想把二哥送人,人家嫌二哥大了,不好适应,说我年龄小,好培养感情。母亲担心我太过弱小,放心不下,没想到接人那天,我突然变了心,这一点正好迎合了母亲的心愿,就把我永远地留在了身边。


▋作者:武双安,陕西岐山人,教育工作者,中国武术协会会员,武术在线主编。历任陕西省武术院院办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常务副院长,西安赵长军武术学院院办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常务副院长、执行院长、院长,陕西省武术协会青少年与学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西安红拳总会副会长、全球功夫网西安记者站站长等职。1996年起在《中华武术》杂志、《武林》杂志、《武当》杂志、《中国体育报》《陕西日报》《华商报》《西安晚报》、中国武术网、中国功夫网、全球功夫网等全国性报刊杂志及大型网站等发表文章200多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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