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的清高。

《红楼梦》里女儿中间，说到「清高」，怕是没有人不会想到妙玉跟林黛玉两个罢？妙玉的清高在她的判词里就已经告诉了出来了，——「太高人愈妒，过洁世间嫌」。当然，妙玉有着清高的资本，她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女儿，虽说她的才华展露的时候并不多，只在76回林史凹晶馆联诗时她出来替她们两个续完了十三元的韵，让黛玉湘云两位才女叹服不已：「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果然是个极有才的。当然，她的样貌自然亦不必说了，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借着人的口说了出来了。一个女人，有才有貌，想不清高都难，不是嚜？林黛玉亦然。林黛玉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似的妹妹呀。而大观园的姐妹们中间，林妹妹又是才情No.1的妹妹，又有贾府老祖宗的宠爱，所以，林黛玉怎么能够不清高呢？大观园里，除了这两位「玉」姑娘，其他姑娘似乎都算不上清高，史湘云，就更不必说了，脂砚斋批她是「心直口快、无有不可说之事」的女儿，而读者心里，大多看她是一个有些男孩子似的大大咧咧的姑娘，更有甚者，认为史湘云是没心没肺的憨丫头，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清高了？简直不可理喻。可是，史湘云终究又有着史湘云的清高，只是她的清高不是妙玉、黛玉那样的清高。

 

如今，国人喜欢讲究「贵族」、「贵族精神」。但是「贵族」绝不是普通人有了钱就能够摇身变了贵族的，西方不是有谚语？「三代方能成就一个贵族」？而贵族即便落了魄，TA的骨子里却依旧是贵族，——因为有贵族的精神。史湘云便是这样的罢？史湘云的家族是大家族，「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虽说到了史湘云这里史家已经大不如前，——「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在线的，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薛宝钗也实在是消息灵通的呀。）但是，史家终究是大家，史湘云也依旧是大家子的姑娘，她的身上也依旧有着贵族小姐的清高。——

 

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回的故事里将史湘云的清高、贵族小姐的清高告诉了出来。

 

其实，在这一段，史湘云的故事似乎要告一个段落似的，——她已经出了场了，也让读者看见了她的活泼可爱，也让读者看见了贾宝玉跟她的亲厚，也让读者看见了宝、钗、黛、湘四个人之间的环环扣扣，（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段故事里总是对宝钗跟袭人的印象不那么好，宝钗过于有心机，袭人又过于想要控制贾宝玉似的，都让人不喜。）应该就可以了。可是，不料想，贾母给宝钗做一个生日竟又惹出来一段故事，而这一段由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三个人演绎的故事也实在精彩，用脂砚斋的话就是「好看煞」。当然，这里，也让读者看见了史湘云的清高。

 

史湘云接着凤姐的话笑着说穿作小旦的小戏子：「到像林妹妹的模样儿。」让林黛玉极为不爽。也难怪，过去人们总认为唱戏的人属于下九流的，林黛玉是贵族的小姐，将小戏子比她她怎么可能不生气？黛玉恼火史湘云也无话好辩，毕竟是她造次了，尽管脂砚斋批她是「心直口快，无有不可说之事」之人。只是，史湘云所以也恼了却并非恼黛玉，而是气恼贾宝玉的那一个急忙递过来的眼色。——湘云的话冲口而出，「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这里，贾宝玉是一番好心，他自己也变白的很清楚，但是史湘云却并不领情，非但不领情，还激烈的抢白了贾宝玉，说了一堆什么「小姐主子」、「奴才丫头」的话。很多人读书至此都说史湘云是因为吃了林黛玉的醋，因为贾宝玉给她递的那个眼色分明是向着林黛玉而远了她的，这让史湘云不能够容忍，就恼了，亦不接受贾宝玉的好心。我倒不这样以为。我觉得史湘云如此恼火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小姐的清贵被轻看了，所以不快。毕竟，史湘云是贵族的小姐，又没有丝毫的心机，她的判词里说的很明白：「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风光耀玉堂。」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因为贾宝玉是不是钟情于林黛玉就恼了？她恼的是贾宝玉的那一个自作聪明的眼色。因为她觉得她贵族小姐的清高跟尊严被那一眼生生给作践了，这是她不能够容忍的，即便作践她的是贾宝玉也不行，或许，落败的或者行将落败的贵族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不能够碰触的地方？所以，紧接在下面的一段脂批里有这样一段：[代（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是所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这里，脂砚斋写史湘云是因为自爱所误，一个自爱之人，定是极度看重自己的人，亦是清高之人，不是嚜？史湘云，怎么会不清高？

 

当然，史湘云的清高并不只在这里，后边她更是自己说出来她是清高之人。

 

50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借着吃烤鹿肉，史湘云道出了自己的清高。书里这样写：「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史湘云的心里清高不在形式，而是在骨子里？所以她才会认为黛玉宝钗是最可厌假清高？只是，湘云这样说多少唐突了黛玉，毕竟，不管欢喜不欢喜，黛玉的清高都是读书人的共识。至于宝钗，还真不见得多少人会认为她是清高的，她太八面玲珑面面俱到了，实在难以给人清高的感觉。当然，亦只有骨子里清高孤傲的女子，才有底气抢白了林妹妹，嘲笑了林妹妹宝姐姐。史大妹妹的清高不是一般的清高，她是有魏晋风流名士一样风骨的真清高。（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高鹗不仅续写了《红楼梦》，而且还对前边的80回进行了不少修改。这一处他就将「湘云笑道」改作「湘云冷笑道」。记得当初看曹雪芹、高鹗「合着」的120回本的《红楼梦》，读到这里不禁就攒了眉：这史湘云的冷笑也实在有些惹人不喜，林黛玉不过是开个玩笑，她也不犯着如此罢。后来读《脂砚斋评石头记》方知其实这里并没有一个「冷」字，于是笑起来：这才是大家子的小姐呀。又想起来前边史湘云替贾宝玉梳头，见绑头发的珠子少了一颗，随口一句「到便宜他。」脂砚斋批：[到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只是高鹗曾将「到便宜他」改作「可惜了的」，十足小家子气，让人对高鹗的自作聪明要使劲攒了眉的。真真是张爱玲说的人生有四恨中的第四恨，——高鹗，死有余辜。一笑。）

 

贵族的小姐，史湘云，怎么能够不清高？只是，史湘云的这一份清高在大观园当中究竟有几个人能够体味的出来呢？也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