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不同年龄段,常常会遇到人问这样一个问题:“在中国古代所有的文人中,你最喜欢哪一个?”中学时懂得的诗人寥寥,会像大部分中学生一样答“李白”;大学时追求通透豁达,就成了“苏轼”;毕业后怀有“济世心”,则是“杜甫”;再后来冀图从社会之熔炉中跳出来,更爱“陶渊明”;而今之时,如果有人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回答:“最喜欢欧阳修”。 读古诗词多年,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学到了多少知识,而是在不同的文人集作里找到了自己生命某一瞬间或时段的投影,会继而引之为知己,在阅读中发现一个更真实的自己。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别无所求,每日除了基本的教书、写作,剩余的时间就用于消遣玩乐,故而,欧阳修便成了我引以为异时空之知己的古代文人。 遣玩的对象,诚然不是看电影、购物、玩手机、逗宠物,也绝非参加任何派对、宴会或者旅行团,而是执拗地热爱着一些世以无用的东西,譬如随手拿一本医书漫自闲看、翻翻某位生态作家的自然随笔、毫无目的地在山野僻径上荡完一整天、顺便拾几枚落了很久却无人暇顾的果子,或是捡些叶老枝干的植物尸体,带回家去寥作瓶插风物。另外,还喜欢吃些自己闲来手作的奇奇怪怪的食物,抹嘴的那一刻,以为人生至高的美好就不过如此了。 更执拗的是,我并不以为这是玩物丧志,甚至将之视作“笃志”的玩物。在欧阳修这里,我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感觉。欧阳修一生,眼之所好在于读书,耳之所好在于抚琴,鼻舌之所好在于饮酒,身之所好在于集古,意之所好在于弈棋。老了的欧阳修,十分得意地写了一篇个人传记《六一先生传》,自称为“六一先生”。 “六一”者,何也?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加白发老翁一个,老于此五物之间,非六一而何?此五事被欧阳修称作“足吾所好,玩而老焉”。欧阳修的一生,以琴、书、酒、碑、棋为伴,玩着玩着不知不觉就老了,这样的生活,实在令人仰羡。 近代被称为“最后的闺秀”的张充和,也一辈子保持着上相似的生活方式,即每日晨起,或磨墨练字,或吟诗填词,偶尔和同好昆曲雅集。论及她的一生,张充和自言:“我这辈子就是玩。” 人常以为,玩这样的美事,定须大把的钞票和时间,欧阳修则不以为然。欧阳修的一生,几乎离不开“衰病”二字,所患之疾病,至少有十种。读欧阳修诗文,可知他常发之症就有目疾、臂痛、足疾、腰疾、腹疾、风眩、喘疾、牙痛、渴淋疾。年壮三十,就开始与疾病相执,渐长,病痛更是只增不减。 这样一个深受各种疾病困扰的人,以俗理推之,定是终身足不出户与床为伴,生命也是百无聊赖与了无生趣了。而令人诧异的是,生涯半为病侵凌的欧阳修并无一分嗟憎之语。读他的诗词文赋,竟全然看不出这是出自一个多病多灾的人之手。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关于欧阳修的标签无非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四大家之一”、“副宰相”之类的光鲜亮丽之词,但欧阳修一生中最好的文章,却是写在他人生的低谷期。 人生四十的欧阳修被贬至滁州,一个不通车、不载舟、不与外界相往来的闭塞之地。他没有像屈原那样“躁愤佯狂”,也没有像王维那样遁入空门,更不写什么凄苦愁怨之作,而是格外珍惜那里的山肴野蔬、鱼藕鸡豚、佳泉美酿、山溪林壑。在这里,他每天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不久之后,哪里有名树好花、哪里有幽谷佳泉,他都了如指掌。 欧阳修的这种态度,让人想起了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他曾说过一句话“谁要是真心热爱大自然,谁就能够随处发现美。”梵高自己就是一个于穷途末路中发现生命之美的人。他的胸中燃着一团永不枯烬的热爱生活的火,在人生艰难的航行中,他以自在的方式活着。跳舞的向日葵、发着光的田野、明朗的破家具以及那一抹暖黄色的胡子,都诉说着他热衷于在枯萎的生活中发现和创造美的痕迹。 这样的态度,是一种悲观的执著,一种慨然的欣喜,是彻悟之后的清欢,是经历人生种种不妙之后依旧坚持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之上的心境。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全文自首及尾无一字说“苦”。相反,他看到: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他与滁人共游,饮酒、钓鱼、对弈,在觥筹交错中尽情欢乐,直到喝得醉醺醺,看到游人去而禽鸟归,他还是颓然乎其间,全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客居于滁州的贬官。 他一手提拔的学生苏轼深谙此道,被谪至岭南一带,犹言“此心安处是吾乡”。作为欧阳修的忘年交,他说“欧公诗赋似李白”。后人读欧阳修诗文,谓之有李白之魂、魏晋风度,殊不知欧阳修之诗文,也自成一家,人称作“六一风神”。 六一风神,有陶渊明之神韵,有李太白之风度,是在无生之苦痛中看到有生之美好。人生在世,纵然有许多悲哀无常之事,但也不乏可爱的一面。以一颗悲慨之心去欣赏这些美好的事物,不正是一种为世所仰的风神么? 在现实的境遇中,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类人。他们坐拥富足的物质,却无刻不生抱怨之心?他们也醉心山水,不过在旅程中但凡遇到任何劳力瘁心之意外,就会暴躁不安,以其为此行之不快,甚至放弃行程。这样的人,以自我私欲为标尺衡量身边一切人事,即便身处完美之境,他也不乏郁闷,与“六一风神”相去甚远也。 经历一场本来轻松愉悦的旅程归来后却感到心力交瘁的人更是无处不在,其中便以成年人居多。不是长大了就再也寻找不到童年的乐趣了,而是丢失了那份“心无挂碍”的审美之心。所以,成年人会羡慕儿童的玩乐世界,不知道这样的乐趣源何而来?与其羡慕,不若自由尽性地生活,因为快乐本身就是无缘无故的。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找到快乐的答案,快乐是无故而然的。 法国哲学家布莱士·帕斯卡有一本哲理散文集,叫《思想录》,里面有一篇文章叫“Man is a reed that thinks”(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他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 人的卑贱之处,就在于他对自我命运的鄙视和憎恨,而他的身上,又有一种足以美好的东西,他有着认识真理和可以幸福的能力,这才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在生命的利与害面前,有时我们不必锱铢必较地去衡量得与失。尤其是在失去了的时候,不必去悲哀、痛恨,要看到生命中尚有美好的一面。 欧阳修在滁州,就反观到了生命这张镜子的另一面。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没有丰厚的俸禄,没有天子的赏识,没有得意的仕途,却也不失其美好。在《丰乐亭记》中,他记载,百姓整整一生都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安心耕田穿衣吃饭,欢乐地过日子,一直到死。这不正是陶渊明梦想中的“小国寡民”式的栖息地吗?在春天,可以采摘幽香的鲜花;夏天,可以在茂密的乔木下乘凉;刮风落霜结冰飞雪之时,更有着别样的清肃秀美。 欧阳修有一首《玉楼春》,将他的这种自性随喜的人生态度写得很真切。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温婉小词,不经意之中就流露出了六一居士的心性襟怀。面对离别,有人无语凝噎,有人黯然销魂,有人凄苦悲切,而欧阳修的这首词,却写出了唐人胸襟。他只字不言离别之苦恨,而是叮咛恳切,劝人“直须看尽洛城花”。 这倒是暗合了《庄子》的逍遥情怀。庄子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与其隐忍于对方的困境,不如各自放手,在无常的人生中活出一个自由鲜活的自我。 在《醉翁亭记》中,欧阳修说人们不知道他为何那样地快乐,他把自己的这种快乐称作“乐其乐”。乐其所乐,不是同游之乐、山水之乐、醉翁之乐,是一种对生命进行深度思辨之后的超脱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不拘泥于物事,自来自去,如眨眼一样简单。 古往今来,懂得这种快乐的人有不少。比如“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而乐在其中”的孔子,于濠上知“鲦鱼出游从容”的庄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的李白,还有与“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所相适的苏轼…… 他们的快乐,无须大把的钞票和时间,也不必拥有高贵的出身与优容的环境,简直像空气一样唾手可得。但若要长久地享有这样的快乐,就须将生活视为一场坦荡尽兴的游戏,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要成为一个高明的玩家。 文/玄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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