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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画里,有马头琴的泣诉与歌声

 水墨苕溪 2017-12-29


无题(after the storm),布面油画, 130x180cm, 2016



那顺巴图一直记得那名法兰克福大学学法律的年轻“藏家”:展览现场,年轻的学生看中那顺巴图的一幅画,在画前方站了好久都舍不得走。虽然那幅画的价格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后者还是以分期付款买下作品,直到毕业后才付完全款。画廊问他,画要送到哪儿。学生说:“先放你们这儿,等我以后赚钱,买了大房子,再把画接回去。”


那顺巴图在蒙古长大,现在住在德国。在欧美或中国,他的作品大都被普通的艺术爱好者买回家,购买原因就是喜欢,“不买睡不着觉”。


有时,那顺巴图觉得自己“挺走运”——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还能以卖画为生,虽然赚不多,但至少,每一幅画他都投注了很大的心力,到最后,它们便有了独立的生命,而不是“讨好别人”的产物。





“在你的画里,大自然中的那些人总是很渺小,是不是受到蒙古族原始萨满宗教的影响?”



无题(Dust),布面油画, 160x210cm,2009



局部


那顺巴图常常收到这样的问题。但他觉得自己对大自然的态度和萨满教有些区别,很多民族的原始宗教都带有对自然的敬畏,因为害怕灾害而将自然视为神明。而他是以“敬爱和平等的角度看待大自然”,在他的画里,人、动物、自然、建筑,种种元素都是平等共存的。他说,“就像蒙语里称呼大地,都是‘大地母亲’。”


那顺巴图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在大地母亲的怀里长大的。


他的家乡在内蒙古中部的鄂尔多斯,除了黄河流经的北部冲积平原,其他方向很少有水“家门口就是库布齐沙漠”。



无题,布面油画,80x210cm,2013



无题 局部



小时候放学回家,那顺巴图便接下了放牧的任务,领着牛和羊,走到有青草的地方。牛羊吃草,他便开始找各种事情来度过漫长的时间。


鄂尔多斯地处温带大陆性气候区,因水源有限,地面多是干涸板结的硬土块。那顺巴图发现,萌芽期的小草们挣扎着,想顶破土块、舒展身体,这时,他会把土块弄碎,帮助小草赢得见到太阳前的最后一役。更多的时候,他会从黄河边挖一些天然的优质泥土,照着身边牛羊的模样,捏出好多小牛、小羊,让它们陪自己玩耍,“那时候,我所有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



无题(Eles),布面油画,160x210cm,2009



画画这件事,和玩泥巴一样久远。那顺巴图四五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用过的作业本就是他最早的画纸。1976年,“四人帮”倒台,在鄂尔多斯驻扎的兵团准备撤退,通知大家可以来兵团拖书。那顺巴图家曾经帮兵团放羊,因此得到不少书,这些书的前后几页和内文边缘的空白处,几乎都被他用画填满了。


身边的一切都是他的模特。房间的窗户分上下两扇,下面是玻璃,上面是纸糊的,那顺巴图常常在外面的窗台上撒些谷子,引来麻雀和喜鹊,它们进食的时候,他便在房间悄悄画下这些鸟儿。晚上,有朋友来找父亲聊天,他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画大人们的肖像。大人走的时候,有时会来瞧一眼他的画,“画得还挺像的”,点点头,便拿走了。


喜欢画画,那就去读内蒙古师范的美术系,以后当美术老师吧。“艺术家”这个词,家乡人从来没听说过,和画画有关的职业,只知道美术老师。


但是画画会把自己带到哪儿,那顺巴图也不清楚。


高考完,他报了内蒙古师范大学的美术系。毕业后,他在蒙语学校当了几年美术老师,心里还是更想去画画。1993年,他辞职,去北京。



无题(Agui),布面油画,65x75cm,2009



无题(Toglam),布面油画,160x210cm,2009



在北京,那顺巴图开始接活,临摹各种经典(又称“画行画”),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头像到十九世纪印象派的莫奈、马奈。这时候他才开始接触到油画这种媒介,之前学的都是针对考学的素描、水彩水粉那些, “我的油画完全是自学的。”





1997年,那顺巴图受一位学者朋友邀请去德国科隆。在科隆和欧洲其他城市,他逛了好些博物馆,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些经典原作。这时候他萌发一个念头——“在有这么多原作的国家学习,该多么好!”


恰好,通过另一位朋友的介绍,那顺巴图去杜塞尔多夫拜访了德国著名画家Norbert Tadeusz教授,给他看了自己的小幅作品。Tadeusz是布伦瑞克艺术大学(the Braunschweig University of Art)的教授,也是德国战后最具影响力、曾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艺术家博伊斯(Joseph Beuys)的“大师生”。


看过那顺巴图的作品,Tadeusz对他说,“如果你要来,不用考试,我直接给你发Offer(录取通知书)。”


一年后,那顺巴图成为Tadeusz的学生。


一开始, Tadeusz就对那顺巴图说,“去画抽象画!”虽然教授自己是具象画家。那时候,学校分给Tadeusz一个长约20米,高6到7米的特大画室,那顺巴图和同学们每天在这儿画画,每过两周,Tadeusz会来画室看看学生作品,逐个点评。



无题(we are tired),布面油画,100x150cm,2017



头一两年对那顺巴图来说很痛苦,德语交流有障碍,加上无法摆脱国内那套从苏联学来的写实画思维,无论怎么下笔,好像都在重复过去的具象画。


那顺巴图到德国的时候,正是德国艺术圈对架上绘画(尤其是抽象画)批判最激烈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Die Malerei ist tot ! ”

(绘画已死!)


当时在德的中国留学生少,且大部分都需要经历打破重建的阶段,而那顺巴图的这一段持续了快五年,在一片“绘画已死”的呼声里,他还是记着Tadeusz的话,继续体验抽象画。


2004年,Tadeusz提前退休。那顺巴图在本校继续读硕士,主修“自由艺术(Freie Kunst)”,辅修电影,新导师是John.M.Armleder,来自瑞士的国际著名艺术家。他认为,绘画是整个艺术世界的一个小分支。看那顺巴图的画,Armleder不会针对画面某个细节去点评,而是放在更大的坐标系去考量。



无题(Huree), 布面油画,220x170cm,2010



局部



无题(window),布面油画,220x140cm,2010



这种开放的、鼓励式的教学法给那顺巴图增添很多信心。尝试多种画法后,他渐渐摸到抽象画的门道,“抽象画更多是形式,没法承担更多内容......”真正领会了抽象画之后,他重新开启具象画之旅。不过,这时,具象画的技巧慢慢转化成了工具,他不再被技巧绑架,而是支配这些“工具”,去表达自己的内心。


某天,像平时一样,那顺巴图在画室练习,画完后,放下笔,望着画,发现最新的这种尝试感觉很对,很贴近心底的感受。Armleder看后很开心,称赞他找到了路。


之后,那顺巴图一连画了6幅,最后把画拍下来,发给了Tadeusz。Tadeusz回复道:


“你终于被解放了!”



无题,布面油画,150x280cm,2006。第一幅开始“解放”的作品



无题,布面油画,140x200cm,2006



无题,布面油画,160x210cm,2006



2006年,那顺巴图带着新作参加布伦瑞克大师生(等同于国际上的博士学历)毕业展。最后,他获得当年的布伦瑞克文化遗产基金会的大师生奖学金。大师生奖学金是为支持优秀毕业生日后的创作而设立,每个月发1000欧元,持续一年。那顺巴图是第一个获得这一奖项的中国人。


获奖时,布伦瑞克艺术学院的艺术理论家Fassbinder教授走过来,对那顺巴图说:


“祝贺你! 你画出了一种新的绘画。”





毕业后,那顺巴图搬到了德国西部的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靠着大师生奖学金,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样,找别的工作来养活自己的艺术创作。他租下一间画室,继续创作,直到今天。


几个月前,看马蒂斯与博纳尔(Pierre Bonnare)的双人展,博纳尔的一句话让那顺巴图很有共鸣:


“绘画不是描述生命,而是要赋予画作生命。”


画画,对那顺巴图而言,是一个和“画中的灵”对话的过程,从准备创作材料到最后放下画笔,整个过程都抱着尊重的态度。他和画是两个独立的、平等的生命体。



无题,布面油画,140x170cm,2007



局部



或许是童年时用泥巴做玩具的习惯延续了下来,一直以来,那顺巴图的绘画材料大部分都是由自己组装的,“要尊重大自然给予你的资源”——买来内框木条,自己组装画框;买素的布,自己刷底色。


那顺巴图的画被称为“新具象绘画”,和过去的具象画的区别之一,是他从来不打底稿。站在2米宽的画布前,感觉准备好了,便直接下笔。通常,一幅画进行到70%的时候,便有了独立的生命,“这时候,我几乎成了被动的,画面有了自己的生命,会主动从我这儿要求一些什么。”


那顺巴图觉得,这些画都是“活的”,总在变动中,从来没有完成的时刻。偶尔哪天觉得“完成”了,他会给好朋友看看,再给熟悉的评论家看,最后交给画廊。“有的画卖出去了,觉得还没完,很后悔,简直想去藏家家里继续画。”



无题,布面油画,170x130cm,2010



无题,布面油画,150x200cm,2013-2014



在他的画前,我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大地景色与我比邻,我感受到刻骨的孤独和熟悉的空间。…在这些画面中,画的动机看起来是在同故乡极其默契的长谈中,悄然无声地存在于生命慢慢逝去的长歌中。以孩童般的眼睛捕捉到真实世界的那一瞬间,悄然形成梦幻的画面…


我跟随我的想象,犹如飞行中的沙粒,犹如风中的小草摇曳不停,犹如一块游离山坡的滚石被流水席卷,犹如大地被眼泪所淹没,冲涮后被带到画布上。在画布上刻上大地故事的符号,刻上在飞逝中不断变化的现象符号,做梦的人惊奇地被带人画面中,带入进和远的对话之中。同时传来神秘歌声,伴随着马头琴的泣诉、渴望和歌唱。


曾任杜塞尔多夫美院教授,以铁钉浮雕成名的德国著名艺术家昆特·约克(Guenter Uecker)这样描述他与那顺巴图绘画的相遇。


“画的动机看起来是在同故乡极其默契的长谈中,悄然无声地存在于生命慢慢逝去的长歌中”,这或许是那顺巴图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感受。聊天时,他常常会先说一个德语单词,停顿几秒,再试着翻译成汉语。北京艺门画廊展览介绍上写着,“他会说流利的蒙语和汉语,也会说德语和英语。”他自己却说,“我是做艺术的,不做理论,表达能力不太好。”问到最擅长哪种语言,他一点不犹豫,马上回答,“当然是蒙语”。而艺术领域内的专业词汇,大部分他已习惯于用德语表达,有时会想不出汉语的对应词。




无题(布谷鸟),布面油画,150x200cm,2006-2010



过去,那顺巴图大概一个月能完成一幅作品,现在,那顺巴图画画速度更慢了些,两个月一幅。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构思的过程更久了一些,因为他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能重复!


那顺巴图的画几乎全都是“无题”,每一幅都自成一个世界。“有的人会重复自己,一个主题反复画,成了XX系列,我的画不行,模仿自己复制自己没有多大挑战性,我不喜欢!”


如今,随着科技发展,地球慢慢变成一个“村”,而做绘画的人总体也不太多,大家很容易了解到其他人在做什么。每年,参加各类展览或博览会时,那顺巴图都会看看同行们的作品。“最大的欣慰,就是还没有人和我画得一样!”





从小时候在薄薄的作业本背面画画,到现在大尺幅的油画,几十年来,那顺巴图似乎从来没有放下过手中的画笔。最近,他买回一些雕塑材料,估摸著,兴许自己小时候玩泥巴的兴趣又发芽了。不过,他知道,目前的重点还是油画,“我对油彩的兴趣还很大。”


“画家首先要安排好作品的结构,包括表面的呈现。然后再把生命、灵魂注入其中。”


这大概那顺巴图是少有的时刻——试着用文字去描述创作。办展览时,总有人问那顺巴图对自己创作的看法,他坦言,自己不是理论家,创作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他认为应该先有作品然后才有相关理论,所以画画的人对自己的新作解释不清才是常态,“要不然不就成了写文章的吗?那也不必非得用绘画艺术去表达了。”


不久前,德国艺术史和艺术评论界的泰斗Klaus Herding教授给那顺巴图写信道:


“亲爱的那顺,衷心感谢您(发给我的)这三张难以形容的杰作。如您所知,我非常欣赏您的绘画:画面不仅展现出本源性(Ursprünglichkeit),同时蕴含着一种超现实的异化能力(der Fähigkeit zu surrealer Verfremdung),画作的情感内涵因此得以更好呈现。就这样继续画吧!”



无题,布面油画,120x160cm,2017



Untiteld(a man on the mangroven),布面油画,120x160cm,2017



Untiteld(Wind and a man),布面油画,120x160cm,2017



而北大艺术学院教授彭锋这么描述那顺巴图的画:


“那顺绘画的神秘感,与其说来自无厘头的画面,不如说来自他的生命经验,一种对于现代社会来说显得神秘的经验。那顺生活在蒙古大草原,那里的人们有信仰萨满教的传统,在他们眼里动植物都是有灵性的。这倒不是说,那顺绘画中的事物是有灵性的;那顺是对画面整体气氛的控制来表达灵气的,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那顺创造了一个灵的空间。


把生命与灵魂注入画面,那顺巴图这么形容绘画这件事。“我没有宗教信仰,我信艺术,艺术创作与宗教献祭有些相似,你需要投入很多的能量。”不过,他内心很尊重和珍视世界上不同教派留下来的艺术文化遗产。


不久前,那位学法律的藏家又看上那顺巴图的另一幅画,心痒痒著,想再来一次分期付款。不过到最后,买画的愿望还是被新交往的女友阻止了。


“希望我的画一直是活的,无论什么时候,到了哪里,都能够和我的藏家对话”,这就是那顺巴图最大的期望。



Untiteld(Tuimer),布面油画,170x220cm,2009



如果你也被他的作品勾住了,趁最新个展还没结束,赶紧去看看现场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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