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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丰散文《慢生活》载《红豆》2017年3期

 百科知识博览 2017-12-29

慢生活

赵丰

 

1

在某种境况下,慢是个贬义词,像救人救火、田径比赛。探究汉语的演化过程,除非特定的境况,起初的慢并非是贬义。就如慢条斯理这个成语,最初是褒义词,表示做事有条有理,不慌不忙,现在它反而成了贬义词,形容做事慢慢吞吞,不合正常节奏。

对于慢字,我从不反感。“吃好些,穿烂些,见了人走慢些。”这是祖父向我传授的人生哲学。前两句容易理解,“吃好些”是为了健康,“穿烂些”是显示低调,不惹人注目,不被人嫉妒。至于“见了人走慢些”所蕴含的哲理,修行不到的人很难悟出。

你喜欢别人从你面前风风火火地走过吗?这个问题问得毫无道理。但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说不。祖父是从沧桑岁月过来的人,当然明白“见了人走慢些”这其中所蕴含的内涵。他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高声和人说话,且语速极慢。我记事时,他已经七十岁过了,总是拄着拐棍在街上走路,无论碰到村子的老人还是小娃,他都会略作停顿,微微一笑,让人觉得温馨。他是那种慢性子,即使碰到狂风暴雨,他也不会加快步子,慌慌张地回家。村子人议论起祖父来,都说那才是一个修行到家的人啊。

慢,是一种艺术。早年时读李清照的《声声慢》,一直不理解她为何一开篇就连用七组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好像有意在拖慢读者的思绪,缓慢进入作者所描写的残秋所见、所闻、所感,与作者因国破家亡、天涯沦落而产生的孤寂落寞、悲凉愁苦的心绪一起互动。

李清照的慢词写得颇有功力,在她的词里你阅读不到紧张、焦虑,总是一种从容,一种怅惘,一种迷

宋词里不乏快节奏的篇章,如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在迷离仿佛的醉态中,英雄酣然入梦,梦醒来,军营里唤战士出征杀敌的号角响成一片这样的词亦不乏意境之美,但以我的审美理念,宋词的真正魅力在于慢词。

词具有赋的铺叙特点,且蕴藉流利,匀整而富变化。且说这“声声慢”的词牌名,就起得妙极了。

其实宋之前,慢调就已经诞生。唐时就流行慢曲长调唐朝中叶,就有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等诗人开始用调填词。唐时的琵琶谱中,即有《慢曲子》的名称。不过,到了宋时,慢词才风起云涌,甚至出现了长达240个字的《莺啼序》(作者吴文英)。作者将美人迟暮、伤春伤别的情感娓娓道来,反复咏叹。层层深入,在结构上体现出时空交错的特点。那时期不乏以“慢”字命名的词曲,像《卜算子慢》《西江月慢》《浪淘沙慢》《木兰花慢》,诞生了李煜、柳永、晏殊、欧阳修、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一批杰出的慢词作家。柳永是两宋词坛上慢调的推崇者,也是作慢词最多的词人,一生创作慢词87首。他将敷陈其事的赋法移植于词,以后词家纷纷效仿,慢词盛极一时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从生活到艺术,慢都是一种功夫,一种洞穿了生命真相和艺术本质的至高境界。

2

所有从慢中过来的人和物,都显示出苍老、凝重,散发出生命力的持久。我们县城中楼前的那棵银杏树,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树身三人方能合抱。县城里一辈辈的人很不理解,为什么风云雷电就是摧不毁它。有好几次,它像是枯死了,可第二年开春,它又长出了碧绿的叶子。它深悟慢生活的妙处,生长期总是比别的植物慢半拍,干径增粗极慢,一般到了3月下旬至4月上旬萌动展叶,4月上旬至中旬开花,10月才结果,从栽种到结银杏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但就是这个慢,促成了它漫长的生命过程。百年的银杏,就该称为老树了,给小城的展示出饱经风霜、苍劲古拙的风景

一棵树,凭什么比人活得时间长?它不像小城里的人,那么急于长大,急着工作,急着谈情说爱,急着娶妻生子,急着挣钱,急着升官……急着将生命的过程走完,急着将生命耗尽,哪儿会长寿呢?

“人一辈子走多少路,吃多少粮,经多少事,那都是定数。急着把路走完,把粮吃完,把事办完,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只有进棺材了。”我的三爷活到了101岁,现在依然耳不聋眼不花,一口好牙啃得动干馍。我的爷爷那一辈,祖父为长,三爷无疑是仿效着祖父的为人处世,且将慢用到了极致,所以比祖父多活了二十多年。我还在村子的时候,清早起来喜欢去三爷家串门,常常是太阳出来了三爷才睁眼,躺着用手指磨蹭头皮,在嘴里鼓捣唾沫,磕碰牙齿,深长呼吸,旋转丹田,这些事做完了,才磨磨蹭蹭地坐起来穿衣裳。村子人吃饭,喜欢簇堆儿,三爷的家门口有个碾盘,圆形,厚实,中间有个圆孔,每到吃饭时,碾盘旁就蹲一圈汉子。这家的酸菜,那家的蒸馍就排放在碾盘上。菜随便操,馍随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别人都在狼吞虎噎,唯独三爷细嚼慢咽,别人都吃完了回家了,三爷还在那儿不急不慌地吃。

三爷的慢性子村子无人不晓得,走路能碾死蚂蚁,以至于村子的人称呼他都是“慢哥”、“慢叔”、“慢爷”的乱叫,他也不气恼。收麦的时节,别的家等不得麦子熟透,就急急火火磨镰下地,他却这儿转一圈,那儿转一圈,然后回到自家的地里摸摸麦穗,蹲下身子抽着旱烟锅,常常是别人家的麦地都空了,他才带着家人拿着镰刀下地。麦子收了,先要在村里村外的路上晒干。要是天变了,其他人都急着收起摊在路上的麦粒,他却不急,右手搭在眉头上望天,分析是不是过云雨,好多次别人都是汗流浃背地刚刚收完了路上的麦子,天却又放晴了,又要重新摊开,而三爷却坐在自己家摊开的麦粒前悠悠的抽烟。有时,他也拿捏不准,自家的麦子就淋了雨。别人都在笑他,他却慢吞吞地说:“这是天意,淋湿了不就是多晒几天。”

离开故乡的这些年,我常回去看看,三爷是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个人。今年的清明,我回家扫墓,看见三爷坐在家门口从土墙内伸出的桃花下,两手置放于膝盖之上,慈眉善眼,似佛相。我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蹲下他身边问他多大年龄了?他嘿嘿一笑说:不大不大,我还是个娃呢。他的目光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而是散乱地游移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仿佛在讲着支离破碎的故事,让我感觉到清淡的霉味。

……后院里的鸡啄食,噎得嗝嗝的。老屋的土墙上,挂着升呀斗呀的。满十升为一斗。土匪半夜抢人,老鼠叫,狗叫,鸡叫。油灯碗的捻子是麻线做的,老瓮里还有半升小米……谁家的女人在屋子杀猪一样地叫唤——生娃呢。月亮也就一人高,我去后院撒尿,踩着一条长虫。我的妈呀,魂都没了。东头还有个女人也在叫唤。她是让男人打呢。那女人有毛病,几天男人不打,她的皮就痒痒……

三爷东拉西扯没有逻辑关系。我听着头皮发麻,就起身沿着碾儿河朝山沟里走,在半坡一个碾盘大的石头上坐了好久,到我坐累了下来时,三爷还是那样的姿势坐着。他睁开眼瞧我一眼,喃喃自语着:桃花。那会儿哪有这么好看的桃花啊……

三爷并没有注视那伸出土墙外的桃花。读了许多书,经了许多事,我才明白:他是在用心灵感应着逝去的慢时光。我忽然意识到,三爷不愿道出自己的年龄,是为了蔓延他生命里的时光。他的长寿,无疑与他生命的慢生活有关。

 

3

 

让我们浏览一些慢生活楷模

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康德。他的一生都过着一种舒缓悠长的生活,生活中的每一项活动,如起床、喝咖啡、写作、讲学、进餐、散步,时间几乎从未有过变化,就像机器那么准确。每天下午3点半,教堂的钟声响起,他会踱出家门,开始他悠闲的散步,以至于他的邻居们可以根据他出门散步的时刻来校准自家的钟表。他深居简出,终身未娶,一辈子过着单调的生活,直到1804年去世,从未踏出过出生地,因此诗人海涅说,康德是没有什么生平可说的。

一个低矮的门,也没有门牌号,走进去,是很悠长的、用葡萄架搭建的院落,一把黑色的木椅摆在书房里,上面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面前是一张黑漆的桌子。我无法抵达哥尼斯堡,所以这只属于我的想象。假如,这样的环境设想是真实的,那么,他就眯着眼,一幅慵懒的样子。如果你以为,他只是个等候死亡的老者,那就错了。他会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有气势磅礴的名言之一,出自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最后一章,逝世后被刻在他的墓碑上。

一天,康德一反常规地散步到深夜,仿佛预知到今夜的黑暗异乎寻常。突然,他仰起头,看见了一颗星的陨落过程。突然的灵感启示他:上帝死了。

慢生活,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哲人。

康德80岁才辞别人世,大约是为了照应他的慢生活节奏,整整16天过去,他的遗体才被下葬。

德国人瓦尔特·本雅明。他被人称为20世纪都市步行观察家、20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懒鬼。他的生活要领是慢、闲散、没有目标、四处游荡。城市生活最大的特征是,街头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写着忙碌,垂下头,只看路面和斑马线。而本雅明则纯粹是逛街,宛如牵只乌龟在散步。他提倡的“懒人生活哲学”是要启示人们:“慢”不是一时的流行,而是一种线索——抵达享受生活的线索。正因为慢生活,他对空间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性。他一生中在不少城市中生活过柏林、法兰克福、巴黎、马赛、弗罗伦萨、那不勒斯、莫斯科……走着走着,他就放慢了脚步,从空间透视人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人在城市中的生存状态。他在自己的作品《拱廊街》里说:“艺术家、诗人看似最不潜心工作的时候,往往是他们最潜心其中的时候。”街头的懒散,只是他表面的假象,背后隐藏着的,是观察者洞察入微的目光。

19世纪末国文学王尔德。作为懒散生活的倡导者,他曾以花花公子的形象写出了四部喜剧。他曾说过,“无所事事绝非易事”,“如今是这样的年代,读得太多而没时间欣赏,写得太多而没时间思想。”一百多年前,他仿佛就看透了一切,终其一生都在为悠游生活努力,就像他笔下的童话《快乐王子》一样,虽一生多舛,但从未停止追求悠游懒散的生活。他直言:“什么东西我都能抵抗,除了诱惑”,“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不管生活本身如何焦虑不堪,读王尔德总会让你稍稍熨帖:“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是的,快生活的节奏,哪会有时间仰望星空呢?

英国知名杂志主编,专栏和畅销书作家霍奇金森。他写过一本书:《悠游度日》。如书名所显示的那样,这是一本宣扬慢生活的书。他的书中,无论是懒人不起床还是闲人在酒馆喝酒,都在讲人应当享用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所提倡的懒惰,其实是引发大家对“慢生活”的期待,用更多的时光去体会生活的意义。在他看来,活像个人,不一定奢华,不一定有价值,只要自己高兴,随心所欲,这才是生活。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他开办了杂志《有闲人》,竭力提倡自由懒散的生活,反抗西方世界的工作文化。

曾在意大利电信集团公关部门工作的意大利人布鲁诺·贡蒂贾尼。1999年夏天,因为生活紧张且充斥着压力,他与家人度假时突然因身体不适栽入海中,差点丧命。灾难让他意识到,快节奏的生活和工作无异于在缩短生命,于是放弃了那份工作,寻找一种慢生活。面对同事和朋友质疑的目光,他眯着眼,一字一板地说:“妻子说这是身体在警告我必须慢下来”。2005年秋,他发起成立了“慢生活艺术”组织,在街头向行人发放传单,并对走路太快的人开罚单。2007年2月19日,他在米兰举办了第一个“世界慢生活日”,倡议人们减慢生活节奏,因为“慢生活,才快乐”。

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者翻译家语言学家,新道家代表人物林语堂。他将“自由和淡泊”以及“智慧而快乐的生活哲学”视为自己生命的守则他的《生活的艺术》一书中有这样的文字:“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满意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优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从他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慢生活对于他而言,何等惬意

《生活的艺术》以散淡的文字叙述了生活的乐趣展现中国人的闲适哲学。半个世纪以前,林语堂就看到了快节奏以及内心的紧张消灭了生命的韵味。他看到人的整个生活被大量信息充斥,已经缺失了心灵的空间,“心灵干瘪了,心成了机器上的零件,怎么会快乐呢?”于是,他推崇人要有意让心灵“边缘化”,既适应这个时代,又在边缘中保持自我,同时更好地看清那个中心。他希望人能停下来,让时间静止,把时间空间化,进而体会生命之宽。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希望千年后美国文化是这样的:大街上,人们不那么匆匆忙忙,而是放慢脚步,问候一个行人:你的祖母怎样?

一个雪夜,林语堂坐在炉前,身边放一盒淡巴菰(香烟),把十数本哲学、经济学、诗歌、传记的书堆在长椅上,然后闲逸地拿起几本来翻一翻,找到一本爱读的书时,轻轻点起烟来吸着打开书页。炉上的水壶铿铿作响,他却置若罔闻……这是先生在《读书的艺术》中所描写的慢生活细节。

还有庄子、陶潜、梭罗,以及那个写出了《孤独散步者的遐思》的卢梭,从慢生活的享受中,他们同时获取了深邃的思想。

这些人不约而同的启示人们:慢起來,闲下来,用享受的心态享用美餐,用沐浴的感觉享受阳光,用轻松自在的感觉打发时间,我们就能发现隐藏在生活中的趣味、甜蜜以及甘醇,就能找到人生的幸福,创造出人与生活的高度和谐。

4

要么不读书,要么就慢读。这是我的习惯。总有那么一些书,需要我用心灵和生命来阅读。一部《百年孤独》,我几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读完。如此读了,方知它的伟大。当今的文化和教育体系,总是希望人们用吃快餐的方式对待阅读,令阅读俨然变成一种追求粗浅的竞赛。孩子们掐着秒表读书,看谁一分钟里读的文字量最多。有的专家研究出让视线在书页上走Z字的快速扫描方式,教孩子们怎么用最短时间读完一页书,如此,阅读有望提速4至5倍,远远超过高速列车的速度。这种“速读”模式,带来的是阅读心境的缺失。

我郁闷:寻找一种悠闲、从容的慢读书状态,似乎正在成为奢侈。

我的阅读习惯,显然是年轻时受到了我就读的那所师范学校那位教授国语的戚老师的影响。我在那儿读了三年书,经常走进他的宿舍请教一些问题。他的床头枕头边放着一套《红楼梦》,三年间一直就在那儿摆着。我好奇地问这本书还没有读完吗?他说:“舍不得读完啊。”从那一刻起,我方才明白阅读是一种慢活。再朝着岁月的深处迈进,我有了更深的感悟:阅读,乃是一种心境的历练。

阳光灿烂的午后,或是灯火阑珊的夜晚,我常常挑选一些舒缓的文字来读。在那些未必飞扬的文字中,在抒情诗一般的景色里,我与书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稍作停顿,闭上眼睛,我真切地听到了作者的心语和心跳。作者想要表达的精神意境,距离我的心脏越来越近,伸出手去,恍然就可以触摸到文字的脉络和灵魂。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书籍都属于一种慢的艺术,只有在缓慢中,书里的文字才能挨近心灵。“慢”和“淡定”是读书人必备的心理素质,唯有这样,体验、思考、质疑、沉淀这些词才能呈现出它们的力度。

在我所获取到的信息里,关于慢阅读的书有以下几本:《慢》(又译名《缓慢》),作者是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慢阅读》:加拿大学者约翰·米德马著;《慢风景》201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郭彭子。

《慢》是米兰·昆德拉移民法国后,用法文写的第一部小说。它阐述的是慢与快的概念:由草和树组成风景的小路上,马车的笃笃悠悠中,在给朋友写信的日子里,在等待的时间里,人们被甜蜜、期盼的情绪充满……而这些到了“快”的二十世纪,“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在机器革命的时代里,生活被装置上发动机,开足了马力,于是我们开始了转瞬即逝的生活。他将快与慢归结为一个“存在主义数学方程式”: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这种对比简直太绝妙,记忆中一切的美好都是慢镜头,甚至定格。

《慢风景》里的女孩,在一粒VC泡腾片的作用下迎来了生活节奏的全面减速。这段奇妙的经历让她体会到许多一直被忽略的美好:第一次留意到咀嚼米饭的甜味第一次发现树叶竟然也会说话第一次了解到一棵果树的长成,需要多少关注懂得了等待一朵花开,会有奇妙的心情她在堵车时拍下的温暖灯光组成的笑脸竟也那么美丽她用心聆听了流浪歌手的弹唱突然沉迷于欣赏莫奈的《睡莲》……作者摊开心扉告诉读者的解读绝对是生活节奏的放慢,是内心体验的放大。她进行着这样的实践:把生活中感知到的东西或者氛围扩散,于是细节弥漫,灵光闪现作者柔软细腻的画笔呈现出繁忙都市的一幅幅慢风景赋予人童话般的温暖。

书中的女孩,曾像许多人一样忙碌,失落,却因为一粒VC泡腾片迎来了人生的一次转机。一觉醒来,她长出了重重的蜗牛壳和一对触角。是的,她成了一只缓慢的蜗牛,邂逅了生活里许多旁人无从发觉的好风景。

约翰·米德马的《慢阅读》则是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阅读的方式。他告诉我们:慢慢读,书里自有芳香。当我们的心灵沉静得像如水的月光,像寂静的沙滩,那个时候捧起一本心仪的书,文字就会如水、如月。

这些书像一位睿哲的老人,反复叮咛着我:慢,再慢些,一切的微妙和美好都在慢阅读之中。

5

慢城,这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但却成为真正风景享受者的乐园。

慢是一种意境,一种回归自然、轻松和谐的意境。“慢生活家”卡尔·霍诺解释得更为准确:慢不是磨蹭,更不是懒惰,而是让速度的指标“撤退”,在生活中找到平衡,让生活变得细致。

城市化,这个令我皱眉的词,扰乱了人们舒缓的生活方式,挤车,鸣笛,摇滚,蹦吧,快餐店,一夜情……谁的目光,能驻留在梧桐树上的一只鸟儿身上?于是,形色凝重,脚步匆匆,翻越路中心的栏杆求得捷径,甚至踩了别人的鞋子也顾不得说一声道歉……

在这样的背景下,慢城的理念,开始滋润着人的心灵。

慢城模式的起源,是意大利只有1.5万人的小城市布拉。到了1999年10月,意大利托斯卡纳基安蒂地区的格里韦、奥维托、布拉和波西塔诺4个小城的市长联合发起“慢城”运动,发布了著名的《慢城运动宪章》:“慢食,一个在生活品质(尤其味觉体验)上已经树立全球影响力的组织,和那些同样有此特质的城市一起,决定建立一个全球慢城联盟。从现在开始,每一个慢城将会拥有一个确定的编号。基于此,所有的慢城将共同分享从美食、宜人服务和设备以及城市品质方面的所有体验。”

1989年在意大利出现后,慢城便风靡世界。目前,全球已经有25个国家的140个城市获得“慢城”称号。

何为慢城?作为一种新的城市模式,当然需要有一个指标性的约定。根据世界慢城联盟的规定,慢城必须在城市人口、环境政策、城市发展规划、基础设施、食品生产甚至青少年教育等方面满足54项具体规定。在这里,有更多的空间供人们散步,有更多的绿地供人们休闲娱乐,绿色生活,支持传统手工方法作业,不设快餐区和大型超市,人们以时速20公里的速度驾驶汽车并决不鸣笛。

中国第一个慢城诞生在江苏省高淳县桠溪镇。2010年底,它凭借其“生态之旅”被世界慢城组织正式授予“国际慢城”的称号。由此,“慢城”概念迅速引发了国人的广泛关注。

桠溪之后,广东省梅州市雁洋镇山东曲阜石门山镇也分别在2014年、2015年跨入中国慢城行列。

其实,按照中国道文化的倡导,慢生活早就成为中国传统生活的哲学。慢城,中国并不乏先例,譬如成都,譬如丽江、乌镇、西塘,譬如鲁迅笔下的绍兴,还有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古城凤凰。这些地方我都去过,最大的感受是:脚步得以缓慢,身心得以轻松,灵魂得以高洁。

说说西塘。我在那儿的时候,正是盛夏。西塘人在廊下摆张小竹椅,一盘煮青豆,一壶菊花茶。盛夏就点点滴滴沁入心扉,化作波波涟漪,缕缕茶香。男人女人,坐在阴影里摇扇子。扇子的形状五花八门,羽毛扇、芭蕉扇、竹扇、绸扇……还有的,在几根竹节上绑几片花布,摇起来也一样带来风。有孤坐的,更多的是三五个人围在一起唠家常,或者聊什么逸闻旧事。老人们的身边,都搁着一个旧式的茶壶,聊一阵,端起悠悠地喝。猫或狗,或卧在树根下,或躺在主人脚旁。它们张开嘴喘气的时候,主人就端起茶壶给树根下的碗和碟里倒一点。猫或狗就直起腰过去舔干净。

与西方人崇尚物质、印度人向往宗教不同,中国人追求的是精神的闲适。闲适要寻找一个载体,于是茶馆就出现了。品着茶,聊着天。谁能说不是一种享受?老舍,还有鲁迅,他们笔下的茶馆其实就是江南小镇茶馆的缩影。西塘当然不乏这样的茶馆。临水的几间矮屋,几根石柱将半间屋子突起在水面上。这是建筑的空灵美,也符合国人对于飘逸的向往。自然,也有闹市中的茶馆。楼下是店堂,楼上是茶馆。茶客们左手置于方桌,右脚翘于长凳,右手端着紫砂壶,一边喝茶聊天,一边临窗欣赏风景。小河里橹声咿呀,水波悠悠,清风缕缕,衬托着超脱的心境。从高处,像鸟一样,看见黑瓦白墙的层层房子,沐浴在清的晨雾当中。这纯纯的黑白灰间,像一幅秀丽的书法,行书般的流畅布局高低起伏,有大开大合的酣畅淋漓,有精细秀美的巧夺天工。一幅画卷,以行舟为笔,以流水为纸,洋洋洒洒铺陈开来。

西塘的建筑,称得上是慢的艺术。

西塘之后,我又去了江苏的桠溪。坐在前往桠溪镇的车上,感受不到车水马龙的快节奏,满眼都是宁静的河道与绿地,一棵棵树木在漫长的岁月里生长,牛和羊在田野间悠闲地散步,片片的油菜花在春日的阳光下伸展出路黄花点点,郁郁葱葱的早园竹林,蜿蜒的茶园,飘香的果树,荡漾的鱼塘,散落在高高低低丘陵上的民居,一片静谧,和谐着我的心境

桠溪的角角落落都是一幅幅慢时光的镜头。黄昏日暮,春雨淅沥,夜色围拢,我依然在桠溪大山村微湿的柏油马路上行走。夜幕下的大山村,微风轻拂,香气馥郁。伸开双臂,舒展肢体,浸润疲惫的身心……古老的玉兰树嬉戏的孩子、满脸褶子却把安详与期盼藏进里面的耄耋老人,沉浸在舒适、缓慢的夜色里,欢声笑语久之不散。这就是桠溪人的生活么?在日益发展的城市化进程当中,我被一种快节奏的生活牵动着每根神经,像被上足了发条的钟,何曾有过这样的闲适与温馨?那一刻,我真的想放弃城市的繁华,去除了人世间一切的浮躁与奢华,呼吸着干净的空气,享受着舒缓的生活。这样的人生,便是完美的。

坐在一方池塘前。桠溪的风是缓慢的,吹拂着水面,小鸟在池塘的水面上翻飞嬉戏,似乎忘记了归巢。一个少女,挽着竹篮从我身边悠悠走过,丝毫不见夜色下城市女子的慌乱。鸟儿飞离池塘,传来悠扬的啼叫,为这寂静着的乡村奏响了夜的序曲。农家的灯光渐次闪亮,小山村沉浸在一片氤氲中。如此沉静的山村,便是岁月沉淀出的一座慢城。这山水环抱的世外桃源,是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和恬静,《桃花源记》中那种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感觉亦不过如此。

无论西塘还是桠溪,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慢,慢生活,慢节奏,在舒缓中徜徉。

6

在匆忙的工作之余,享受慢生活,给自己的心灵放一个假,找一悠闲的地方,听听音乐,品好茶

五十岁之前,我是很少享受闲暇的。但之后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周末也会与朋友一起到朋友家或者小城的茶馆,泡上淡淡的清茶,捧着暖暖的茶杯。过去喝茶,从来就不懂得品,总是解渴似的咕噜咕噜下肚,现在不是那样子了,轻轻地啜上一小口茶香便一点一点渗进身体。茶会有香味?我从前怎么就不晓得呢?这“品”字是三个口,寓意便是一口一口啊。我终于恍然大悟。品着茶,阅读着文字,那文字也就有了清香,心灵缓缓流动成一条溪流

我所在的小城背景是秦岭的终南山。过去我攀登它,总想一步登顶,常常是汗流浃背,呼吸艰难,现在就心不急了,赏赏花鸟,在一处平缓处看看书,让山风吹乱书页。书要选择那种带点哲理的,像培根、蒙田、尼采、帕斯卡尔、雅斯贝尔斯的书。读着读着。身旁草木的气息,野花的香味,仿佛都是哲人的呼吸,就连鸟啼,也会幻化为哲人的呢喃之音或者欢声笑语。这个时候,正在攀爬的山岗也就成为了那些哲人的身躯。静卧在其中,偶尔也会闪出思想的火花来。

一只蓝颜色的鸟儿飞离了一棵树,无声无息地在我的头顶做了一个盘旋,又飞向另一棵树,那迷人的舞姿,似乎照应着哲人书里那优美的旋律。合上书,这才感觉身上一阵凉爽。我追逐着鸟儿的踪影,它却隐身在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发出婉转的啼叫。我聆听着它的叫声,疑心是某个哲人在遥远的地方,隔离着遥远的时空世纪向我讲述着人生的哲理。

启开唇,我贪婪地呼吸着山岗上属于哲人的空气,哦,那样惬意,那样舒畅,那样意味深长。

这是多么美好的慢生活。无需背叛小城,转身享受南山,听听心灵的声音,让一颗忙碌的心就此归隐。这种慢调山水生活,对于我实在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是啊,如此安逸惬意的生活,怎么舍得呢?

差点忘记了一个慢生活的典范梭罗。1845年3月,他向《小妇人》的作者阿尔柯特借了一柄斧头,运来一堆材料,在瓦尔登湖畔建造了一座小木屋,开始了他的慢生活。他用斧子割开湖畔林子的一片空间,种豆、萝卜、玉米和马铃薯,然后拿这些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换大米,完全靠自己的双手过了一段原始简朴的生活。肚子吃饱了,他又用斧子刨出自己的心灵,种植在那片空间。

瓦尔登湖是梭罗在喧嚣的世界中开辟的一个幽雅僻静的去处。这个地方不仅给他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也给他提供了一种朴素淡泊的心境。他在这里观察、倾听、感受、沉思,并且梦想。“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心灵孕育着,破土,发芽,生长,成长为一棵大树。那棵树叫寂寞树,伞样的形状,椭圆的叶子。风伴奏着曲子,云鸣唱着歌词。

梭罗呢,静静地站在树前,目测着树的高度(那是在勘测心灵的高度),合抱着树的胸围(那是在丈量心灵的纬度)。他在用一棵树的比喻阐述着物质基础与精神追求的关系。正如植物向下扎根正是为了更自信地向上伸展。他解释说:自己在瓦尔登湖隐居,是因为生活太紧张。他要寻找一种清贫而有舒缓的生活,吸吮生活的精髓。

黄昏了,梭罗走进他的木屋,关闭了那扇足以遮风挡雨的木门。木屋的墙上梭罗设置了一个很小的窗,从那个窗里射出梭罗的目光。他透视着遥远的黑暗中的我,用火光激情地燃烧着我。他说:做出和我一样慢生活的选择吧,这样就不会有人扰乱你平静的心灵。

我欣喜地发现,身旁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我一样开始了慢生活的方式:慢餐、慢步、慢读、慢游……品茶、钓鱼、练太极瑜珈、喝咖啡……伸伸懒腰、听听音乐、看看身边的风景、捕捉一些蛛丝马迹的细节……忽然发现,乐趣就在其中。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他的书中提问:“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他感慨道:“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里去啦?民歌小调中游手好闲的英雄,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里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从他的疑问中,我们不难看出慢生活的奥妙,其实就在大自然

米兰·昆德提到的古时候闲荡的人,在我想来便是源自东方的陶潜。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是陶潜为世人创造发明的慢生活的最佳去处。身居此处,先生竟然连时间都忘记,不知今昔是何世。遗憾的是,很多国人早已遗忘了陶潜,遗忘了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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