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人小象
四百十一
【此則已刪。】
四百十二
張安國《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氣勢短促，詞意庸蕪，以此擬東坡，何異搶榆之與九萬里乎？當是大魁天下，故易得文名耳。【《南澗甲乙稿》卷十四有《張安國詩集序》。】
謝堯仁《序》：“文章有以天才勝，有以人力勝。賈誼、司馬遷、李太白，韓文公、蘇東坡，此數人皆以天才勝，如神龍之夭矯，天馬之奔軼，難局於小用，是以時有疎略簡易之處。若乃柳子厚、黃山谷、陳後山，雕肝琢肺，求工於一言一字間，概之前數公縱橫馳騁之才，則有間矣。于湖先生天人也，氣吞百代而中猶未慊，蓋尚有凌轢坡仙之意。其帥長沙也，一日有送至《水車》詩石本，掛在書室，特携堯仁就觀，因問曰：‘此詩可及何人？不得佞我。’堯仁直告曰：‘此活脱是東坡，但蘇家父子更有《畫佛入滅》、《次韻水官》、《贈眼醫》、《韓幹畫馬》等數篇，此詩相去，却尚有一二分之劣爾。’先生大然。因又問曰：‘使某更讀十年書，何如？’堯仁對曰：‘他人雖更讀百世書，尚未必夢見東坡。但以先生來勢如此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餘矣。’”按《水車》詩不見《集》中。
卷二《大雨呈同行諸公》：“我舡千斛初甚遲，上灘下灘風薄之。百夫撐挽才得過，水淺舟大行無期。同來賓客笑鈍滯，一葉自買如鳬鷖。瞥波急漿亂藻荇，瞬息不見飈車馳。忽然昨夜雷雨作，黒雲頹山風卷壑。龍門春漲魚鼈亂，牛渚宵明鬼神惡。蓬飜䌫斷泊不得，客只一身無處着。長年絕叫客驚起，一浪先掀半江水。囊衣漂盡到巾屨，一夜奔忙沙石裏。我時甘寢殊不覺，但怪颼颼風到耳。起來呼酒自勞苦，水滿凉生差可喜。嚮來笑者今却悲，人生淹速那能知。明朝轉柁我舡快，喚客同舡莫嫌隘。”按尚小有致，而語乏蘊藉，琢句亦未雅適。
十《楓橋》：“四年忽忽兩經過，古岸依然窣堵波。借我繩牀消午暑，亂蟬鳴處竹陰多。”
四百十三
蔡襄《蔡忠惠公集》三十六卷，雍正十六年蔡廷魁校刊本。附徐𤊹編、宋玨補《蔡忠惠公別紀》二卷，王弇州《東坡外紀》、范長康《襄陽志林》之類也。蘇子容嘗言：“歐公不言文章而喜談政事，蔡君謨不言政事而喜論文章，各不矜其所能也。”（《別紀》卷二引，參觀第五十六則。）則君謨當日原不以文章著稱，歐公作《墓誌銘》云為“文章清通粹美”，過情之譽，未足遽信。古詩頗近歐、梅朴茂之體，近體未除晚唐纖露之格，而皆木強淺俗。如《四賢一不肖》詩（卷三，陳見復《陳司業全集‧文集》卷一《史述》謂：“高若訥、王倫、唐仲友三人蒙惡聲，為絕可痛事”），壓卷巨篇，却有“安得長喙號丹墀”、“强食不得下喉吭”、“出見縉紳無面皮”等句，殊為疵累。《別紀》卷下引王禹玉稱其《詠草》詩“時平生戰地，農惰入春田”一聯却佳，全首不見《集》中。此外則卷八有七絕三首尚堪諷詠，如《夢遊洛中》第一首云：“天際烏雲含雨重，樓前紅日照山明。嵩陽居士今安否，青眼看人萬里情自注：司門員外郎王益恭致政，自號嵩陽居士。”《閣下晝眠》云：“急雨初收宮殿明，紅薇花落暑風清。忽傳午正驚殘夢，寂寂西軒喜鵲聲。”《錢塘題壁》云：“綽約新嬌生眼底，侵尋舊事上眉尖。問君別後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謝在杭《小草齋詩話》所摘諸聯（見鄭方坤《全閩詩話》卷二引），余皆不取。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五云：“蔡襄始學西崑，後溺於歐、梅，始變其體，然五言古外即洗滌不盡，如《雜書‧八月一日》、《二日》兩篇”，又云：“二李詩細解之，首尾無不貫徹，以瑰奇掩其錯雜，僅溫氏長篇耳。宋人學崑實不知崑，如前篇七月終，霜已滿瓦乎？真雪裏蕉也！”云云，蓋尚以晚唐淆於西崑也。
卷三十《茶錄》：“茶有真香，而入貢者微以龍腦和膏，欲助其香。建安民間皆不入香，恐奪其真。若烹點之際，又雜珍果香草，其奪益甚。正當不用。”按《陶菴夢憶》卷三《閔老子茶》一則稱其瓷甌精絕，茶色與之無別，香氣逼人。周櫟園《賴古堂集》卷十一《閩茶曲》第五首云：“歙客秦淮盛自誇，羅囊珍重過仙霞。不知薛老全蘇意，造作蘭湯誚閔家。”自注：“歙人閔汶水居桃葉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見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盞酌客，頗極烹飲態，正如德山担《青龍鈔》，高自矜許而已，不足異也。秣陵好事者常誚閩無茶，謂閩客得閔茶，製為羅囊，佩而嗅之，以代栴檀。實則閩不重汶水也，閩客遊秣陵者，宋比玉、洪仲韋輩，依附吳兒，強作解事，賤家鷄而貴野鶩，宜為所笑歟。三山薛老亦秦淮汶水也，常言汶水假他味逼在蘭香，使茶之本味難究，本色盡失。予頗以薛老論為善。”（此節亦見《閩小紀》卷上。）余嘗笑世人讀《陶菴夢憶》[1]，輒信張宗子著衣吃飯、品竹調絲，色色當行，須以櫟園此節示之，足見其原未讀君謨《茶錄》也。北人好瀹香片為茗，識趣正同。
“候湯最難，前世謂之‘蟹眼’者，過熟湯也。”曾慥《類說》卷十三《茶錄》又引謝宗云：“觀‘蝦目’之沸湧。”按皮日休《煮茶》詩云：“時看蟹目濺，乍見魚鱗起。”《說郛》卷三十一龐元英《談藪》云：“湯之未滾者‘盲湯’，以其無眼；初滾者曰‘蟹眼’，漸大曰‘魚眼’。”泡沫擬眼，誠為妙喻。法語、德語則以水面所浮油花為眼，如 “Le bouillon gras a beaucoup d’yeux”, “Eine Zyklopensuppe nennt der Berliner eine magre Suppe auf der nur ein Fettauge schwimmt”，亦相發明。【意語謂之 sonaglio。】
《別紀》卷下引《薛氏筆語》云：“閩中洛陽橋記鄞人蔡錫，永樂癸卯鄉試中式，入冑監，以學行授兵科給事中，陞泉州知府，欲修橋，而工難施。欲以文檄海神，一醉卒請齎往，自沒於海，俄而以‘醋’字出。錫意必八月二十一日酉時也，遂於是日舉工，潮旬日不至，工遂成。語載錫本《傳》中，人不知，以其事附蔡端明，非也。”按陳懋仁《泉南雜志》卷上、朱國禎《湧幢小品》卷六、宋牧仲《筠廊偶筆》、《寄園寄所寄‧豕渡寄‧習語誤門》引《博學彙編》亦云然。陳左海《絳跗草堂詩集》卷二《萬安橋》詩云：“醋字徒聞蔡給事，傅會豈可神祇欺。”自注略同。《觚賸》卷二載潘次耕有“酉二十一日為醋”之語。彈詞曰《倭袍》者，寫王文誘刁劉氏為處方以醋作藥引，隱示二十一日酉時幽會也。
【《別紀》搜輯雖劬，時有誤漏。如卷上記與君謨論書戲謂：“學書如泝急流，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云云，乃歐陽永叔語，而註曰《坡仙集》。卷下未收《中吳紀聞》卷三“蔡君謨題吳江如歸亭”一條。】
四百十四
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五十二卷、《附錄》一卷。君舉學問無薛季宣之淵博，葉正則之精細，文亦平平。詩乏佳者，卻能以蒼健之筆，申婉摯之情，跌宕唱歎，邁薛而䭿葉矣。惜每砌故實，頗沿浪語，悶板之風，時湊語助，不無《擊壤》腐弱之習耳。【吳子良《林下偶談》卷三：“淳熙間，歐文盛行，陳君舉、陳同甫尤宗之，水心云：‘君舉初學歐不成，後乃學張文潛，而文潛亦未易到。’卷四：“水心取其學，取其詩，不甚取其文，蓋其文頗失之孱。”】
卷一《遊鼓山》：“鼓山聞天下，一見名不空。自從周職方，閩在王會中。”按卷三十八《與朱元晦》云：“來徵詩說，區區愚見，但以雅頌之音，銷勺群慝，訓故音句，付之諸生，尊意何如？念長者前有長樂之爭，後有臨川之辨，往還動數千言，更相切磋，未見其益。蓋刻劃太精，頗傷易簡；矜持已甚，反涉吝驕。”《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三論之云：“問他如何是雅頌之音？今只有雅頌之詞在，更沒理會。又謂某前番不合與林黃中、陸子靜諸人辯，相與詰難，竟無深益。不知何如方是深益？‘刻畫太精’，便是某不合說得太分曉，不似他含糊。他是理會不得，被眾人擁從，又不肯道我不識，又不得不說。胸中有一部《周禮》，都撐腸拄肚，頓著不得。如《遊鼓山》詩，又何消說著他？他那得似子靜！他和禪識不得。”
卷一《送宋國博參議江東》：“武皇好少臣已老，孟子尊王君尚霸。”
卷二《送謝希孟歸黃巖》：“圭璧襲繅藉，山龍飾衣裳。不聞燧古初，而興自虞唐。毀車崇騎射，隸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已亡。三”“累觴以爲歡，班荆以爲儀。交際貴如此，勿使至意虧。頗常怪小雅，鹿鳴至魚麗。賓主禮百拜，六經似支離。四”
《送鮑清卿教授莆中》：“嘗聞入林獵，不可背水漁。背水漁尚可，背時更崎嶇。”
卷二《送郡守汪充之移治嚴陵》：“澄空颯颯雲霧入，饁婦休眠兒覓笠。村舂化出雲子粒，市上明朝升二十。農家語圃商語賈，恒願使君無疾苦。自今一飯吾腹果，健看將母從簫鼓。……詔書奪去萬舌吐，九重欲扣君門阻。栖鳥護巢駒戀皁，東人自視西人好。那知湛露漙秋草，春意平鋪無剩少。”
《送陳益之》：“論事不欲如戎兵，欲如衣冠佩玉嚴重而寬平。作文不欲如組繡，欲如疎林茂麓窈窕而敷榮。”
《懷石天民》：“山陰不得見，見期在東陽。東陽忽歲華，欲往又阻長。貽書輒無報，有便復寄將。以君懶於書，我豈望得當。永懷十年別，動止曾莫詳。君貌今何如？孰與我老蒼？就使白髮同，脚力誰弱强？日飯米多少？飲酒可幾觴？尚能甘寢耶？比之昔對床。嫂氏亦晚景，吾婦伯姉行。為君過客頻，膏沐當不常。有兒若干人，已未勝冠裳。但要能應門，勿問鄙與臧。一紙細說似，慰此遥相望。末乃及田舍，何有還何亡。丞郡祿已厚，豈不可小康。憶昔夜夢君，託交少年場。竦身而掀髯，眸子烱烱光。依然論時事，悲壯淚以滂。我方閉門嬉，謁至即暫忙。婆娑松竹下，細數秋葉黄。舊志益凋落，羣書半遺忘。請君勿他及，却使我意傷。”按王無功《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之遺製，而出以昌黎以文為詩之筆（詳見六一一則），古茂可喜。
卷二《夢人誦詩覺省憶數句足成一首》：“三人共一被，寒夜爭抽牽。一人恥不讓，起坐遲朝暄。明朝復雨雪，忍豈無春妍。四時各天運，二人正鼾眠。”止齋他詩使語助詞，便有湊字足句之病，如卷二《送鮑清卿》云：“豈有服茝蘭，佩之以瓊琚”；《次韻蕃叟弟》云：“乃於此中間，更以皓月映”；《贈呂望孫周登二壯士》云：“我方乘障荆之蠻”；卷四《蘭花供壽國舉兄》云：“衆芳固自有醖藉，要是傍人之庭除”；《次沈儉夫求花木韻》云：“日月之蔽虧，木陰自幽顯。雨露之疎密，草色自深淺”；《春晚書懷》云：“睍睆斯黄鸝，律中宮之音”；《題沈仲一藏羣公書帖》云：“斯人故國之喬木”；《贈章虞卿》云：“子之書意吾已領”；《題聽松圖》云：“斯人往往千載之陳編”；卷六《遊南嶽》云：“天作之山曷爲哉”；《送沈帥》云：“四皓莫知其所終”；《懷歸丐祠》云：“久已懷歸曷月哉”，皆不妥。
《夷門歌送德脩還闕》：“萬古江入海，吳蜀有不通。不通誰使然，人自爲異同。昔在李孟錢，士各懷土封。靜言彼何尤，亦各徇所忠。恭維宋受命，三姓皆朝宗。斯文已百年，名世纔數公。眉山與金陵，奈何不相容。大雅如關洛，亦復互詆攻。朋分文字間，禍起師友中。四郊忽戎馬，塵滿夷門宮。往事已覆轍，後事如飄蓬。一飯忘苦飢，一褐忘苦冬。身謀每不長，王事靡有終。有客獨惻惻，萬里興深衷。相過話離合，歷歷繇熙豐。我久世慮薄，念之涕無從。貧賤將安歸，功名在其逢。有能用斯人，可使百阻空。西人不爲西，東人不爲東。”
《聞葉正則閲藏經次其送客韵以問之》：“西方亦人豪，國自爲乾坤。書來入中州，坐使學者奔。”
卷三《和王教授謙叔述郡圃韻》：“我生腸九回，世故肱三折。”（《送范憲東叔帥潼川‧之四》：“逢人九頓首，遇事三折肱。”）
卷四《始生上皇子嘉王生辰》：“王其敬舉觴，一念周八維”；“百鼎羅珍羞，世豈無調飢。錦綺爛盈門，藍縷還誰衣。龍樓近日月，茅舍或不支。三宮子孫孫，亦有孤與嫠”；“豈伊天地公，而獨及我私。”
卷四《送畫僧法傳》：“曾點爾各言爾志，陶潛吾亦愛吾廬。”
卷五《贈石時亨‧并序》：“釋氏敵生死，老氏無怛化。而吾儒則曰：‘殀夀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夫垂涎麴車，染指羊鼎，豈曰不知味？要不若飢食渴飲之為至也。”
卷五《庚子除夜有懷》：“老盆自酌共誰歌，嘆息其如此夜何。已覺二毛嗔婦問，可堪一飯患兒多。關河滿眼風塵在，天地藏身歲月過。事業文章吾所畏，東陽人亦卧巖阿。”按《晚晴簃詩滙》卷五十七載方朴山《書家信後》云：“貧家苦趣多男子，樂府傷心病婦行。”可與止齋此詩三、四並傳。
《月夜書懷》第一首：“送客門初掩，收書室更虛。新篁高過瓦，涼月下臨除。婦病纔扶杖，兒饞或餽魚。今朝吾已過，莫問夜何如。”按《瀛奎律髓》卷十五選此，紀批云：“高老可逼後山。”實則止齋五律每參後山法，此其尤工者耳。
卷六《登祝融峯喜霽》：“為誰一闢天無際，及我重來日未央。”
卷六《用韻詠雪》：“山光際水天無間，夜色通朝月不如。”
卷七《寄陳同甫》：“古來材大難為用，納納乾坤著幾人。但把鷄豚燕同社，莫將鵝鴨惱比鄰。世非文字將安託，身與兒孫竟孰親。一語解紛吾豈敢，衹應行道亦酸辛。”
《同游張園》：“可憐衰白隨年少，愛看殘紅到夜深。”
《癸丑冬車駕過宮留相還朝》：“一聲警蹕接天齊，馳道無塵馬不嘶。月御順行隨日轂，乾端和氣匝坤倪。三槐相繼歸公袞，細柳還須聽將鼙。老矣尚能歌二聖，不應專美在浯溪。”按典麗矞皇而沉著密緻。唐人為此體，便較疎朗。元、明人為此體，定落枵浮矣浪語，有此組織，無此動盪。若卷六《丁端叔送海錯》之“食無誤蟹車同軌，貢不徴蚶澤漏泉”，卷六《從族叔覓老桂》之“踰牆之樹宜無取自注：‘《國風》：將仲子兮，無踰我牆，無折我樹桑’，益屋於東本不凶自注：‘《家語》：有人問東益屋不祥，孔子闢之’”，則浪語調也。袁起巖《東塘集》卷五《車駕過重華宮和陳止齋韻》即和此詩，甚劣。
《除夜宿處州天寧寺》：“人言老去不如初，我愛初心老轉無。懶向門前題鬰壘，喜從人後飲屠蘇。杯盤甚簡眠須早，禮數多寬拜要扶。況復齁齁僧紙帳，鷄人不聽禁庭呼。”
卷八《止齋即事‧之二》：“教子時開卷，逢人强整襟。再貧看晚節，多病得初心。地僻茭蓮好，山低竹樹深。寄聲同社燕，明月又秋砧。”按七句諸本皆作“寄聲同燕社”，兹據《瀛奎律髓》卷二十三紀曉嵐改本。“再”字《律髓》及《宋詩紀事》皆作“最”，明弘治刊本作“再”，竊意此句謂“晚節”何如，須他日更貧困方看出，“最”字無味。
卷八《嘗語客蓴鱸橙蟹的對……因成二十八字》。
卷三十六《答陳同父》：“朱丈占得地段平正，有以逸待勞之氣。老兄跳踉號呼，擁戈直上，較是輸他一著也。‘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此老兄之說也。如此則三代聖賢枉作功夫，人力可以獨運。‘功有適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此朱丈之說也。如此則漢祖唐宗賢於盜賊不遠，則是天命可以茍得。”
卷四十一《跋徐薦伯詩集》：“世多謂書生不知兵。謂書生不知兵，猶言孫武不善屬文耳。今觀《武書十三篇》，蓋與《考工記》、《榖梁子》相上下。”
《題張之望文卷後》：“劉知幾《史通》上下數千載間，掊擊略盡，蓋剨然似庖丁解牛，手觸足履，動中節㑹矣。至不見全牛一節，未識知幾尚費若干年耶，此事殆非强愽能到。”
四百十五
姜夔《白石道人全集》二卷、《集外詩》一卷、《詩說》一卷、《歌曲》四卷、《歌曲別集》一卷、《續書譜》一卷、評論、逸事等一卷。堯章詩態多意少，終是詞人之作，半面粧耳，漁洋、竹垞、謝山推崇太過矣。七絕為勝。五、七古雖窘於邊幅，亦尚鍊拔。五古舍《昔遊詩》外，皆未能自反於江西體。律詩一無足觀。七律頗用誠齋體（如“别後無書非棄我，春前會面却他郷”、“欲向江湖行此語，可無朋友託斯文”、“如今城裏抛團扇，應是山中試裌衣”、“空嗟過隙催人世，賴有提孩讀父書”）。項平甫《平菴悔稿》卷七《謝姜夔秀才示詩卷從千巖蕭東甫學詩》有云：“古體黄陳家格律，短章溫李氏才情”，是也。《集》中與尤延之、楊誠齋、范石湖、蕭千巖、張功甫、吳夢窗輩均有贈答，獨隻字不及放翁。《齊東野語》卷十二載堯章《自敘》，皆記“名公鉅儒”知賞，然其顧影自憐□□却與放翁□□。【略以懷素《自序》……[2]。】【《江湖後集》卷十八敖陶孫《和姜白石桂花裙》五古後附白石原作，未輯入。】【《媿生叢錄》卷一：“白石《琵琶仙詞‧序》云：‘《吳都賦》云：“戶藏烟浦，家具畫船。”惟吳興為然。’往見此語，甚以為疑。蓋太沖之《賦》已云：‘家有鶴膝，戶有犀渠’，不應再用複句，及閱《思適齋集》云：‘此唐李庾《西都賦》語，吳山尊學士曾持此難彼者’，為之豁然。”】【方植之《昭昧詹言》卷一云：“姜白石擺落一切，冥心獨造，能如此，陳意陳言固去矣”，又云：“東野、山谷、白石皆嫌太露圭角”，又云：“南渡以後，冗長纖瑣，姜白石自敘獨主於擺落一切，冥心獨造，此與山谷同恉。今觀其詩，誠不負所言。但間有近快利輕便之病，此自宋人習氣，時代使然，如《昔游詩》‘如飛鵝車礮’四語，已開俗派。然較之陳後山之鈍拙，則才氣縱橫跌宕，崢嶸飛動，相去遠矣，幾與東坡相近，惜篇什不富，不能開宗耳。”按植之論詩陋而妄，此其一例也。】【《粟香三筆》卷一：“《宛鄰詞選》風行一時，陳蘭甫京卿嘗謂余：‘宛鄰所解，大率穿鑿，惟姜白石《疎影詞》謂“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最為得解。’”】【《硯北雜志》卷下：“姜堯章從奉常議樂，以彈瑟之語不合，歸番陽，過吳，見陸務觀談其事。務觀曰：‘何不憶“二十五弦彈夜月”之詩乎？’堯章聞之，不覺自失”；“姜堯章自題畫像云：‘鶴氅如烟羽扇風，賦情芳草綠陰中。黑頭辦了人間事，來看凌霜數點紅。’其風致如此。”】【蘇澗《泠然齋詩集》卷三《足姜句》一五律（“那知身百歲，未辦屋三間。見客慵開口，逢僧託買山”），不知何聯為白石句？榆園刊《白石詩集》附載佚句僅《歸田詩話》所引“大山”、“小山”二語耳。】【李詳《媿生叢錄》卷一：“白石《琵琶仙詞‧序》：‘《吳都賦》云：“戶藏烟浦，家具畫船。”’《思適齋集》云：‘此唐李庾《西都賦》語。”[3]】【《東南紀聞》卷二：“單煒，字炳文，書法有所傳授，郭敬叔、姜堯章皆師焉。單云：‘堯章得吾骨，敬叔得吾肉。”又畫梅，作一絕云：‘蘭亭一入昭陵後，筆法於今未易回。誰識定齋三昧筆，又傳壁坼到江梅。’”】【《蕙風簃二筆》卷一：“姜白石侍兒小紅善吹簫，劉賓客有《和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詩》七律。《香東漫筆》卷一錄乾隆時白石二十世孫虬綠寫定明本《白石道人集》有著作年譜。】【王壬秋《絕妙好詞本編》評《暗香》、《疏影》云：“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
《詩集‧自序》：“三薫三沐，師黄太史氏，居數年，一語噤不敢吐，始大悟學即病，顧不若無所學之為得，雖黄詩亦偃然髙閣矣。”
《自序二》：“作者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求與古人異，不若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余之詩，蓋未能進乎此也。悉取舊作，秉畀炎火，或曰：‘物以蛻而化，不以蛻而累。以其有蛻，是以有化。君於詩將化矣，其可以舊作自為累乎？’姑存之。”【Nietzsche, Morgenröte: “Die Schlange, welche sich nicht häuten kann, geht zugrunde. Ebenso die Geister, welche man verhindert, ihre Meinungen zu wechseln; sie hören auf, Geist zu sein.”】
卷上《待千巖》：“作箋非無筆，寒雁不肯落。”
《李陵臺》：“李陵歸不得，髙築望郷臺。……望望雖不見，時時一上來。”
《昔遊詩》：“我乘五板船，將入沌河口。大江風浪起，夜黒不見手。同行子周子，渠胆大如斗。長竿插蘆席，船作野馬走。不知何所詣，生死付之偶。忽聞入草聲，燈火亦稍有。杙船遂登㟁，亟買野家酒。五”“揚舲下大江，日日風雨雪。留滯鼇背洲，十日不得發。岸冰一尺厚，刀劍觸舟楫。岸雪一丈深，屹如玉城堞。（中略）欲上不得梯，欲留岸頻裂。扳援始得上，幸有人見接。荒村兩三家，寒苦衣食缺。買豬祭波神，入市路已絶。如今得安坐，閒對妻兒說。七”“濠梁四無山，坡陁亘長野。吾披紫茸氊，縱飲面微赭。自矜意氣豪，敢騎雪中馬。行行逆風去，初無略霑灑。疾風吹大片，忽若亂飄瓦。側身當其衝，絲鞚袖中把。重圍萬箭急，馳突更叱咤。酒力不支吾，數里進一斚。燎茅烘濕衣，客有見留者。徘徊望神州，沈歎英雄寡。十二”
《送王孟玉歸山陰》：“舊宅應添竹幾竿，到家不覺秋如許。”
《丁巳七月望湖上書事》：“白天碎碎如拆綿，黒天昧昧如陳玄。白黒破處青天出，海月飛來光尚濕。是夜太史奏月蝕，三家各自矜算術。……乍如破鏡光炯炯，漸若小兒初食餅。時方下令嚴禁銅，破鏡何為來海東？天邉有餅不可食，聞說飢民滿淮北。”按孫豹人《溉堂後集》卷二《歉歲久不食餅月下聞童孫戲語漫成一絕》云：“月出飢人尚未眠，早吹燈滅坐階前。童孫戲語真淒絕，將餅何人送上天？”自注：“丁晉公與楊大年拋令，楊云：‘有餅如月，遇食時缺。’蘇子瞻詩云：‘小餅如食月，中有酥與飴。’”Marcel Proust, Sodome & Gomorrhe: “La lune toute étroite parut d’abord comme la légère et mince pelure, puis comme le frais quartier d’un fruit qu’un invisible couteau commençait à écorcer dans le ciel”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Bib. de la Pléiade, II, p. 101).《䜱䜪亭後集》卷十《姜白石湖上書事詩題後》云：“石骨琴心松鶴姿，空山幽怨少人知。不吟破鏡天邊句，誰解盧仝月蝕詩？”
《長句報潘德久》：“世人喚作白石仙，一生費齒不費錢。仙人食罷腹便便，七十二峯生肺肝。”
卷下《悼石湖》第一首：“尚留巾墊角，胡虜有知音。”按本事見《石湖詩集》卷十二《蹋鸱巾》一絕自注云：“接送伴使田彥臯愛予巾裹，求其樣，指所戴蹋鴟有愧色。”敖器之《臞翁詩集》卷二《上閩帥范石湖》第三首云：“群酋曾折石湖巾”，亦指此。
卷下《送朝天續集歸誠齋》：“處處山川怕見君。”按此即少陵《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昌黎《薦士》、天隨《書李賀小傳後》所謂“深愁”也、“困陵暴”也、“露情狀”也。《山谷詩外集補》卷三《和答任仲微》：“任君洒墨即成詩，萬物生愁困品題。”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烟冷水迢迢。梅花竹裏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一”“黄帽傳呼睡不成，投篙細細擊流氷。分明舊泊江南岸，舟尾春風颭客燈。三”“千門列炬散林鴉，兒女相思未到家。應是不眠非守歲，小窗春色入燈花。四”“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淞作客歸。已拚新年舟上過，倩人和雪洗征衣。五”“千門列炬散林鴉，兒女相思未到家。應是不眠非守歲，小窗春色入燈花。四”“沙尾風迴一棹寒，椒花今夕不登盤。百年草草都如此，自琢春詞剪燭看。六”“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峯重疉䕶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七”【長橋即垂虹橋，白石《慶宮春‧自序》即引此首。】按《范太史集》卷二有七絕題云《黄魯直示千葉黄梅余因憶蜀中冬月山行江上聞香而不見花此真梅也魯直然余言曰不得此樂久矣》，可與白石第一首參觀。白石《暗香》詞云：“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正此意。第七首風流自賞，波瀾意度極似放翁。又《雪中六解‧之一》（“塞草汀雲護玉鞍，連天花落路漫漫。如今却憶當時健，下馬題詩不怕寒”）、《昔遊詩‧之十二》皆放翁習氣。
《湖上寓居雜咏》：“處處虛堂望眼寛，荷花荷葉過䦨干。遊人去後無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四”【參觀《集外詩‧燈詞‧之四》：“簾裏垂燈照尊俎，坐中嬉笑覺春温。”】“苑牆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見一燈。荷葉似雲香不斷，小船摇曵入西陵。九”
《平甫見招不欲往》：“老去無心聽管絃，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難得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按此仿呂希哲《絕句》：“老讀詩書興易闌，須知養病不如閑。竹牀瓦枕虛堂上，卧看江南雨後山。”（《紫微詩話》引）
《詩說‧自序》：“舉似《昨日望嶽》‘小山不能雲，大山半為天’之句。”按《娛書堂詩話》卷下王從周鎬《望嶽》亦云：“未知真是嶽，衹見半為雲。”《歸田詩話》卷中以姜、王二人句與唐人“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並稱。（按非唐人句，乃趙師秀《題瓜廬詩》腹聯。《鶴林玉露》卷九云：“余讀《文苑英華》所載唐詩，兩句皆有之，但不作一處耳。”《瀛奎律髓》卷三十五謂本之香山“人家半在船，野水多於地。”香山《早秋晚望兼呈韋侍郎》五古。香山《早春憶游思黯南莊》云：“氷消見水多於地。”）Virgil, Aeneid, III, 291: “aërias Phaeacum... arces”;Georgics, III, 474: “aërias Alpis”; Livy, XXI. xxxii, quoted in Grey, Correspondence, ed. P. Toynbee & L. Whibley, I, p. 128 (to West): “Ex propinquo visa montium altitudo nivesque caelo prope immixtae”;Midsummer Night’s Dream, IV. i: “Like far-off mountains turned into clouds”; Coleridge, Anima Poetae, p. 34: “The mountain forms in the gorge of Borrowdale consubstantiate with the mist & cloud.” 可參觀。【《全晉文》卷五十七袁宏《東征賦》：“即雲似嶺，望水若天。”《大唐西域記》卷九寫雞足山云：“氣將天接，形與雲同。”】【《晚晴簃詩滙》一二二錢允濟《月夜江行》：“月色到江都化水，山痕入夜欲成烟。”】
“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
“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按《韻語陽秋》卷一云：“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粗，太切則失之俗。如江西詩社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往往不甚對，是亦一偏之見爾。因舉杜詩切而不俗，不切而未嘗失格律者為例。”《須溪集》卷六《劉孚齋詩序》云：“‘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字意政等。使皆如‘青歸柳葉，紅入桃花’，即與村學堂對屬何異？後山識此，故云‘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幾無一字偶切；簡齋識此，故云‘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此今人所謂‘偏枯失對’者，安知妙意政在阿堵中。作詩如作字，横眉豎鼻，所差幾何？而清俗相去遠甚。嘗與客言老杜‘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客言近世戴式之亦云：‘此行堪一哭，何日見諸君？’余曰：‘俗矣！’因又舉誠齋云：‘江西个是奇絕處，天下幾多虛得名’中對著此横絕，氣蓋宇宙，客言即某人云：‘天下有樓無此髙’，余笑曰：‘又俗矣！’即同言同意，愈近愈不近”云云，皆可參觀。
“學有餘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餘而約以盡之，善措詞者也。”
“語貴含蓄”，“句有餘味，篇有餘意，善之善者也”，“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於此。清廟之瑟，一唱三歎，遠矣哉！”按稱山谷語不可解，《文心雕龍‧隱秀篇》所謂“雖奧非隱”，白石似未知也。
“體物不欲寒乞。”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詞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詞盡意不盡（按當作：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詞盡意不盡，剡溪歸棹是已；詞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詞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後語，非謂詞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詞不盡者，意盡於未當盡處，則詞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詞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詞中已彷彿可見矣。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按四者貌異心同，即前一則所謂“有餘味”、“有餘意”是也。《宋景文筆記》卷中云：“莊周曰：‘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遠矣。’令人蕭寥有遺世意。”《古夫于亭雜錄》卷二論之曰：“愚謂《秦風‧蒹葭》之詩亦然。姜白石所云‘言盡意不盡’也。”參觀第二百七十一則。
《評論》、《集事》蒐采頗廣，然尚有遺漏。《鮚埼亭外集》卷二十七《春鳧集序》亦稱白石詩；《說郛》卷二十五《白獺髓》記白石至太常寺，不識錦瑟；《紫桃軒雜綴》卷二、《鈍吟雜錄》卷二論白石書學均有微詞【徐用錫《圭美堂集》卷十九《字學劄記‧上》云：“馮鈍吟論書平實公允，勝姜白石遠甚”，又云：“白石謂：‘率更、平原以真為草，李邕、李西臺以行為真’，則狐禪矣”，又云：“白石云：‘無鋒以含其氣味’，則亂道矣。”】，皆可補。《南澗甲乙稿》、《泠然齋詩集》等載與白石唱和詩甚多，亦未搜采。
[3] 此節引文重見於《手稿集》961 頁、963 頁書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