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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的诗

 百城主人 2017-12-30

 选自玉树·诗刊社第五届“青春回眸”诗会作品辑(20149月号)

 

 

臧棣

1964年生于北京。文学博士。1997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曾获《作家》杂志年度诗歌奖,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风吹草动》《新鲜的荆棘》《沸腾协会》《宇宙是扁的》等。

 

 

代表作:

 

作为一个签名的落日丛书

 

又红又大,它比从前更想做

你在树上的邻居。

 

凭着这妥协的美,它几乎做到了,

就好像这树枝从宇宙深处伸来。

 

它把金色翅膀借给了你,

以此表明它不会再对鸟感兴趣。

 

它只想熔尽它身上的金子,

赶在黑暗伸出大舌头之前。

 

凭着这最后的浑圆,这意味深长的禁果,

熔掉全部的金子,然后它融入我们身上的黑暗。

 

 

新作:

 

读仓央嘉措丛书

 

小时候在四川偏僻的集市上

见过的藏族女孩,在你的诗中

已长大成美丽的女人。

你写诗,就好像世界拿她们没办法。

或者,你写诗,就好像时间拿她们没别的办法。

假如你不写诗,你就无法从你身上

辨认出那个最大的雪域之王。

美丽的女人当然是神,

不这么起点,我们怎么会很源泉。

这不同于无论神冒不冒傻气。

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但她们不知道。

或者,她们是她们自己的神

但远不如她们是我们的神。

1987,失恋如同雪崩,我23岁时

你也23岁,区别仅仅在于

我幸存着,而你已被谋杀。

且我们之间还隔着两个百年孤独。

多年来,我接触你的方式

就好像我正沿着你的诗歌时间

悄悄地返回我自己。1989,我25岁时

你22岁,红教的影子比拉萨郊区的湖水还蓝。

1996,我32岁时你19岁,

心声怎么可能只独立于巍巍雪山。

2005,我41岁时你17岁;

一旦反骨和珍珠并列,月亮

便是我们想进入的任何地方的后门。

2014,我50岁时你15岁;

就这样,你的矛盾,剥去年轻的壳后

怎么可能会仅仅是我的秘密。

 

 

穿心莲协会

 

         诗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

             ——加西亚·马尔克斯

 

去年种下的,没熬过冬天。

它们死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确定

我们在哪儿?它们是被冻死的,

它们的死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微。

而狗的见证,也仅仅限于

狗已不再凑过去嗅它们。

为它们举行葬礼的,仿佛只是

凋萎的落叶和干硬的鸟屎。

也许旁边还陈列着蟋蟀的假木乃伊。

我仿佛收到过警告,但它轻得

像从喜鹊嘴里,掉下的树枝。

而你能推测的只是,如果这些树枝

没从喜鹊嘴里掉落,会被用来

筑起一个醒目的越冬鸟巢。

此刻,我能想到的是,假如它们

熬过了冬天,它们现在便会晃动

它们众多的名字:从印度草到苦胆草,

从一见喜到金耳钩,像试探

你的秘密一样,试探你

究竟喜欢哪一个。而它们最喜欢做的,

仿佛是绕开这些不同的别名,

用同样的苦,笔直地穿透你的心。

 

 

兼职速记

 

一只蝴蝶邀请另一个我

做它的速记,随它一起

去采访黑暗。很好,路口就有

一位盲人。是的。你没猜错,

我同时还是个乞讨者。

但你没猜到的,或者说你没看到的是

我每天只乞讨十块钱——

这差不多也是黑暗的一个底价。

如果你的理解力足够好,

这同时也是生命的一个代价。

我每天只乞讨三小时。

三小时以外,我便从乞丐

回到盲人。没错。这条路很短,

但是很黑。那里面的黑,

你不可能见识过。你说的没错,

我的确没看见过光明。

你以为我该很熟悉黑暗,

但你猜错了。我其实也没见过黑暗。

 

 

桑葚广场

 

蜗牛的桑椹之歌,

除了你,仿佛没有人听过。

它很难归类,不同于现实中

有这么多超现实的小手腕。

它倾心于生活的寂静

是一场惊心的埋伏。

只有模糊的背景音乐

还算宽厚,严格于模糊的本意,

绝不挑剔它的哑巴风格。

在它之前,那听上去很熟悉的东西

也很难归类,即使你建议它

应该像长椅上无人认领的帽子里

又扔进了几枚硬币。

乞讨者的尊严看上去也很模糊,

甚至不依赖于时间的荒谬。

乞讨者不要你手里的桑椹,

他只想听到硬币之歌。

乞讨者的衣服上印有一只蜗牛。

你一边照相,一边咀嚼桑葚;

你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落日的底片上也有一只蜗牛。

 

 

墓志铭

 

心坟倒立在火山中。

白云的发动机熄火时,

蓝,比纯粹的时间还迷人。

就仿佛这是一个记忆,

樱桃的成熟中有你的成熟。

一时看不出来,也没关系。

用了力,语言能留下的,无非是

一种高贵的疯狂。比如你,

经历了这么多悲哀,

换别人,也许早被杀死一千遍了。

而在附近,落花却先进于雷雨的眼光:

这世上,你是唯一杀死过悲哀的人。

 

 

微光协会

 

它很少出现在你我间的传递中。

 

假如它出现,说明降雨的过程中

出现了某种意外。比如,在雨中,

使用词语本身已包含幸运的意思;

但我们的身体已不习惯

对词语和降雨做出同样的反应。

 

又比如,雨后,瓜藤旁,微光出现在积水中。

我们之中,只有一人会及时出现在那里。

无边的现实中也只有这个现场

显得如此安静。我们是微光的例外,

同样,作为平等的交换,

微光也是我们的例外。

 

 

汉城夜色

 

若干年后,它会是

记忆的砂纸,用咖啡色打磨

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盲目的爱

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盲目的爱,

更贴近生活的悬念。

风,已替你做出了选择,

所以,灯光踩上去像漫上沙滩的回水。

而烤肉的香味,像一把小梳子,

随时都能把你讲究一番。

多吃紫苏叶壮阳。不开玩笑,

我们怎么回敬世界?人生的插曲

本来就有这样的放大功能——

街道尽管陌生,但是在拐角,

你不只一次游进了古老的夜色。

 

 

接触空气的不同方式协会

 

你站在我面前,这本身已是帮助。

你来到我面前,这本身就是启示。

大风过后,你镇静如一株瓜苗。

你望着我,仿佛我是

刚从空气的笼子魔术中变出来的。

替身在哪里?抱歉,我没有替身。

万一没成功,我也没有别的失败。

但你不一样。你几乎是你的化身。

你的示范很新颖。但是抱歉,

即使有可能,我也不会那样做。

你有自己的根,温润而细白;

它使你更像一株瓜苗。苦瓜苗。

而我需要移动,一半时间用于

神秘的寻找,另一半时间

用于徒劳的躲避。我们的共同点在于

我们接触空气的方式不同。

你没帮过我,却给我带来了启示。

没错。我们已没时间讨论空气的形状。

没错。我们已没机会谈论空气的态度。

 

 

另一种雕刻协会

 

你很幸运,不必在喜鹊

和麻雀之间做出选择。

一只喜鹊,足以让天平倾斜,

它甚至能帮你确定,今天下午

你还有多少私人时间。

 

两只麻雀也可造成某种倾斜,

两只麻雀甚至更像小小的砝码;

但你没法确定,那倾斜的,

究竟是什么?你也没法和麻雀交流

时间的雕刻技艺是否出色。

 

涉及技艺时,麻雀不是

一个出色的对象。麻雀飞上石头,

很快又飞走。留下那石头,

像一个没使上劲的底座。

近乎冷场时,你突然走过去,

 

想和石头交流你和麻雀没法交流的

时光的雕刻问题。表面上石头很硬,

但石头的沉默却很柔软。

而你表面上很柔和,你的沉默却硬得

就好像时间是一个外行。

 

 

交叉点协会

 

我休息时,诗是我的劳作。

我劳作时,诗是我的休息。

交叉点比塔尖还理想,

老鼠的口号和野猫的标语

显然贴在了别处。那里,

喜鹊的尺寸,好像刚丈量过

蜜蜂的漩涡。一旦挖开,

它会一直通向自我的深井。

不必吃惊,反差真的有这么大。

那里,体面地面对简单远胜过

我知道如何选择什么是简单。

那里,减少受骗的方法

已排入新节目单,看上去就像

穿裙子的青蛙正准备邀请麻雀

参观刚续过保险的蜗牛

如何区分梦和现实。

 

 

世界读书日丛书

 

伤口中的伤口。因为生活中

有太多的假象,所以它

愈合时,看上去像一本书。

你有两次选择的机会,

在此之前,你有两次做出

更好的判断的机会。因为迷宫中

例外只有一次。记住。两只眼睛中

有一只是古老的罗盘。你在它上面航行。

有时,波浪也是假象的一部分。

瞧。因为移动得太快,

深渊,还冒着嘶嘶的热气呢。

醒来时,信天翁的语言中

确实夹杂着这样的口吻——

如果你手上的书,不是从深渊里

抽出来的,你何必要浪费

大海的时间呢。你打开一本书,

就是打开世界的一个伤口,

但这还算不上秘密。你的运气

在下一刻。你合上一本书,

一个世界已愈合在你的身体里。

 

 

链接·印象玉树:

 

玉树,一小时的骑手

 

我骑过悠悠白云,

呼啸的心象帮助我从浩渺中

夺回了一种秘密的记忆。

但你说,那不算什么。

你的口气就好像时间还有别的主人。

我骑过蔚蓝的波浪,就好像那是

一个过程,在克服自我中

恢复自我的本来面目;

但你说,那不算数。

我还骑过坦克,骑过野鹅,

骑过节日的灯笼,骑过清晨的咖啡,

但你说,它们全都不作数。

好吧。今天下午,蓝天就像是从无尽的碧草中拔出的,

我骑着马,颠颤在格桑花的友谊中,

在美丽的巴塘草原小跑了几圈。

我想了很多天真的事情,

它们全都昂扬在生活的边缘。

我以为我再也配不上

这样的幸福。但很快这念头就消失了。

这依傍在青葱的群山中的草原

用它的深邃稀释掉我的个人情绪。

更让我高兴的是,从那一刻起,

无论你再说什么,也都不算数了。

 

 

随笔:

 

《诗道鳟燕》

 

小诗人的诗里,往往有不止一个对立面。而大诗人的诗里几乎没有对立面。换句话说,从原则上讲,好诗没有对立面。

说起来有点残酷,诗的道德在于,诗从未背叛过迷宫。

诗的修改,如果仅仅出于一种严格的要求,那么它很容易变成一种房间里的粉刷。时间一久,仍会露出颓败的迹象。所以,从意识的角度讲,诗的修改其实源于一种独特的书写快感。亦即,诗的修改涉及的是写作中的这样一种规则:用反对句子的方式来赞成句子。

非诗歌的问法是,什么是诗的神秘?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提问,前景多半会很郁闷。关于诗的神秘,我们只能这样问:但是,什么是诗的神秘呢?

诗的句子有着一种奇怪的重量。就好像大象可以踩在荷叶上,而在荷叶下面,睡觉的鱼不会感觉到丝毫的异样。

这是一个写作的底线:现实的背后,也许有诗歌。但是,诗的背后,绝对不存在现实。

读诗的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要贬低沙漠。

我们都是在看不见的沙漠之上阅读诗歌的。

大多数情形中,诗歌中的问题都不涉及真与伪。但由于我们的怯懦,也由于我们贪图方便,有意无意地,我们却将诗歌中的大部分问题都转化成真与伪的分辨,并为此纠缠不休。

对诗而言,没有神圣,其实也就没有了可能性。

对小诗人来说,诗的神圣是一种束缚。所以,取消神圣,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彻底的解放。而对大诗人来说,诗的神圣确立了一种边界。所以从精神的角度看,诗的神圣其实是一种边界现象。也不妨说,正是这一边界的存在,我们拥有了最深刻的生命感觉。

发现一个诗的素材:阴暗的人对神圣有一种天生的怨恨。

和时间谈判,涉及诗的哲学。和语言谈判,涉及诗中的诗。

与语言搏斗的诗,曾经激励过我们。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更真实的情形是,诗必须学会和语言谈判。

我们必须学会写有能力和语言谈判的诗。

新诗是汉语的悬崖。从这个角度反过来看,和诗有关的语言活动:从下面开始的,又叫攀岩。从上面开始的,也叫蹦极。

一方面,诗必须面对常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面对一种醒悟:诗没有常识。这种情形,也许是一种诗的常识。

诗面对常识,但这并不意味着诗必须依赖常识。

依赖常识的诗,或许可以促成一种短暂的亲切,但从根本上讲,它减弱了诗的洞察。

诗研究艰难的善意。

在善意的提醒和虚无的抨击之间,并不存在可供诗落脚的钢丝。  

请想象一下,诗其实没有外部。也许正是这一点,表明了诗和思想的不同。

我们想读的,仿佛是这样的诗:既是现代的,又是古典的。而我们想思考的诗却是这样的:既回应了现代,又呼应了古代。这两种情形之间已出现了不小的裂痕。但真正的裂痕在于,我们想写出的,仿佛是这样的诗:既有能力改造现代,也有能力改变古典。

这里,确实牵扯到一种诗的哲学尴尬:在多大程度上,我们是我。

诗矛盾于文学。这意味着,从文学的意义上看待诗,和从诗自身的意义上看待诗,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当代诗歌批评中一个常见的误区就是,对这种差别缺乏敏锐的辨识。

就汉语的使用情形而言,诗的进展取决于我们是否愿意面对一个事实:诗矛盾于文学。

从现代的意义讲,一个诗人面临的最深刻的艺术矛盾,不是诗矛盾于诗,而是诗矛盾于文学。

作为诗人,我更愿意面对的情形是,诗矛盾于诗。

作为诗人批评家,我不得不面对的情形是,诗矛盾于文学。

对于诗,一个细节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但对于诗人,每个细节都可能是一副的刑具。

每个诗人都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诗的一个信念:诗的细节是我们的奇迹。

审美,诗和语言的关系中的一个数学问题。

关于诗,最接近底牌的定义:诗,不是诗。

关于诗,最容易被利诱的定义:诗,不仅仅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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