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奚梦瑶的笑让人尴尬，又令人同情？

11月20日的维密秀，奚梦瑶的一摔引发了广泛议论。摔倒后她业余的处理方式，和一群大V不假思索的点赞多少都让人觉得尴尬。毫无疑问，质疑会显得刻薄，不假思索地说一句“你是最棒的”也总是容易的。作为一个在超模——而不是车模领域摸爬滚了七年的专业模特，为何摔倒后她全然忘了如何补救，而仿佛是瞬间被击倒了似的松散地走完了全程，不免让人联想到我们自己似乎在日常和工作中也经常会陷入到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形。这或许不能仅仅归咎于反应不及，可能还与长久以来我们处理意外的某种范式有关。

很多人觉得，奚梦瑶摔倒后仍保持微笑，就值得为她叫好。但恕我直言，对于成年人来说，面对意外笑是化解尴尬下意识的应对方式，是最先就能想到也是最简单的一种。相反，为人诟病的可能就是因为她的笑——她笑得过于恣意，以至于它所包含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她站起来之后剩余的走秀中，弓腰驼背，松松垮垮，像很多人描述的那样，多少让人觉得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一篇《奚梦瑶为什么不值得同情》的文章里，作者列举了利用专业性的舞台表演成功翻盘的案例：有光着脚踩着碎钻走完全程的，也有被嘉宾踩到了裙摆却被一个巧妙的转身化解的，以及高跟鞋缠住了流苏的费尔南达，内心的惊慌让她一度落泪，但仍旧很好地控制了步伐，转身回眸一笑的瞬间里，人们仍旧能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泪痕。

人们并不苛求奚梦瑶复制同样华丽的转身，但为何费尔南达回眸的一滴泪成就了经典，而奚梦瑶的笑却让人觉得言不由衷？

奚梦瑶在摔倒后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尬笑着整理头饰长达10秒之久”，严重影响了在她之后出场的模特。作为一个对出场时间极为苛刻的表演形式，这几乎是不可原谅的：音乐停，表演者还没有退场。对此，你可以有很多假设：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或者坐在地上的时候她在思考如何把这个场面体面地维持下去，即使最后她失败了。但也许，从一开始她的自我意识就显得有些过剩，从她一登场频频与观众用力过度的互动，到站起来后尽力表现出的与超模形象完全背道而驰的松弛都证明了这一点：意外到来时，她下意识地把一种可能是在这个在职业中不可回避的风险所导致的普遍性尴尬过度地私人化了，一种强烈的个人的不幸感占据了她，以至于一时间她没有想到可以用更专业的手段去弥补失误。所以，笑不是豁达，而是一种情绪上的弃绝，逃避尴尬的同时也将专业性的思考一并抛弃了。

也许在这场众心捧月的表演之前，奚梦瑶设想过所有站在聚光灯下的人能够拥有的一切，与此同时，过去几年频繁参与的综艺节目所积累的关注也无意中在强化她的设想。之前，你想得有多风光，意外发生后，便会越快得想要逃离。除此之外，这些综艺节目的经历似乎也在潜移默化地告诉她，娱乐时代重要的是秀和粉丝，而不是标准，因为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或者说在意标准了。于是就像我们身处尴尬的场面时所惯于表现得那样，你会竭尽全力地想去要淡化它的神圣性或者你对它的投入。在视频里，你可以看到奚梦瑶在出于一种对尴尬的下意识的弃绝中，瞬间放弃了所有专业性的经营，试图把T台降格成和观众可以任意互动并博取支持的派对气氛，于是不断地通过堆积的笑意和夸张的手势来冲淡彼时彼刻的仪式感，好让她左右为难的形象拥有与之契合的容身之地。

我不同情她的失误，但同情这种尴尬。作为一个专业模特，你很难想象奚梦瑶从来没有设想过此类事件的发生，但也许这种假设之前被轻易地绕过了。

在一次采访中，主持人问，如果摔倒，你会怎样？

“退休吧。”她的回答很圆滑，也是不假思索的。

然而事件结束后，她在微博上展示脚踝的红肿，鼓励自己砥砺前行，渴望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的网友和公众人物纷纷一边倒地给予支持。这都合乎情理，甚至必不可少，然而在那一刻或者至此，她也有可能不再特殊。不是我们不需要感动、同情，和民族自豪之类的情绪，而是这些东西我们拥有得太多。 在近期的一集《演员的诞生》里，宋丹丹说，

我们是一个专业演员探讨演技的舞台，我们不能总是说‘好，好，好，不容易’，‘你们真棒’，然后大家稀里糊涂过去，这样也显得我们没有专业精神

在另一期节目里，在大家都为章子怡如何表达对于大女儿视如己出的母爱而感动落泪时，反倒是宋丹丹在目睹了舞台上太多情绪爆发后的泪水相似的一番表态触动了我，

我特别矛盾，要不要说真心话…来的都是专业的演员，也没法说谎。我说心理话，这是我最害怕看见的剧本…都是情绪，然后就是哭。对于普通的观众，他们一定非常吃这套：就是‘哇，好感人哪。’但我特别不吃这套。……我特别希望看到那样的戏，就是你们在台上，是生活中常见，舞台上很少见到的真的东西，然后你们不哭，我想哭。这是高级的。真的对不起……

如今，电视节目不断地在告诉我们，跌倒不可怕，沉默才是可耻的。选秀达人，导师，还有主持人都知道如何找寻故事，投入人设，让场面变得温暖人心，迎合大众，也提升自己的人格影响——这甚至让我一度认为在中国，主持人是一种需要技巧但最不需要才华的职业。我们就是这样变得世故起来的。也是这么变得平庸的。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你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强颜欢笑，在面对质疑和淘汰时，圆滑地展现或传递你“积极”的一面。

说到底，出于一种对专业性的漠然，有的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失败了。每次回看费尔南达的那段画面时，我都会觉得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感性的同样也是自然流露的费尔南达，她接管了一个女人的泪腺，另一个是理性的当然也是后设的费尔南达，回眸一笑的眼神里充满了坚毅与不甘。她磕磕绊绊调整了一路，T台尽头，利用脚步停顿的瞬息，终于找回自己，合二为一，回眸的一笑，既是与自我合解，也被世人原谅，于是眼泪才得到了升华。

在奚梦瑶的表情里，我们没法轻易找到自然流露的情绪。她的笑一点也不苦涩，是错愕所致。过度地享受聚光灯，遇到了这种情况第一反应只会是错愕。同样地，也不会有坚毅，因为当你试图和意外对抗时，之前你就必须无数次地设想它，直面它，而不是不假思索地说“退休吧”。

要做到不偏不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既不是纯粹勇敢，也不是彻底怯懦的，然而社会却有其范式，关于如何体面和为人称道提供了诸多范本。这些范式流淌进了我们的血液。然而有时，在面对意料之外的打击时，包袱太多反而会让人进退失据。一如越急切地想要圆场，重构人设，重新掌握主动，有时反倒会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本可以脱口而出，但可能仍旧无法轻易地绕过与你一开始就试图建立起来的情绪格格不入的尴尬。奚梦瑶笑得越不当回事，越恣意，就越会让人觉得她正处于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失语”状态。也越让人感同身受。掉翅膀、掉鞋子、掉肩带纵然让人遗憾，但可能不是致命的，怕就怕我们一开始就把自己架设得过于完满，在一次次圆滑地绕过问题的过程里对生命的匮乏和偶然性也丧失了敬畏，以至事故发生后仍旧极力地去圆它，而不是更自然地诉诸你的本能和理应具备的专业性手段，最后，在扑面而来的阵阵廉价的支持声和感动中，你又心安理得地拾起那对翅膀，那双高跟鞋，便再也摘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