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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择婿:我不过选了一个俗人

 昵称20041990 2018-01-02

作者 笙歌拂衣

《史记》中范蠡救子的故事很深刻。范蠡的二子在楚国杀了人,他不派大儿带千金去救,而是派三子去。原因是大子虽然爱弟弟,可从小就跟着范蠡奋斗打拼,“见苦,为生难,故重财”。三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生而见我富”,习惯了肥马轻裘,“岂知财所从来,故轻□之,非所惜吝”。但大儿以死相逼要去救弟,范蠡只好改主意要他去。虽然千叮万嘱,还是如他所料,因为吝财,大儿没能救回二子。原来大儿送千金给庄生后,庄生成功地建议楚王全国大赦。大子听说楚王将要大赦,觉得钱花得冤枉,便向庄生索回了千金。庄生生气了,便又和楚王说,路人皆言你大赦天下是因为受了范家的重贿。楚王就先杀了范蠡二儿子再令大赦。大儿只好带着弟弟的尸首回家了。

可见苦过穷过的人,因为太知没钱的坏处,又太知有钱的春风得意,于是希求每笔钱都花到刀刃上,甚至唯钱是命。全书瞧去,都可见贾赦像范蠡的小儿子,从小锦衣玉食,娇妻银婢,不论对钱还是对权势,他从来没有危机感。他不知贫穷的艰难和坏处,不知祖宗的第一桶金不易。他从没想过要囤点银子,就如常年风调雨顺的地方,水利都废弛了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清高的人爱说,虚伪的人也爱说,穷人也爱拿来当借口,但只有贾赦、贾珍等纨绔子弟,从来不说,却进行到底。《活着》里的主人公徐福贵可谓极致的代表。福贵出身乡绅地主,富贵程度只及贾赦一个零头,但也是知富不知穷,一路吃喝嫖赌,花钱从不皱眉,更没想过要看看家里的帐本。直输到别人不让他记帐时,他还不相信自己已“四裤全输”了。

盘点一下贾赦的 “安富尊荣”、“不知筹划”。要石呆子的文物扇子,叫贾琏只管花钱买去,随石呆子开价;买嫣红化了八百两,是袭人身价的几十倍,而袭人的美貌,仅比晴雯次一等。最能看出贾赦轻视阿赌物的,当属筹建大观园。

曾承接过政府大工程的人,都知其中的油水大了去,大观园又是面子工程,油水更多。建大观园时,荣府已内囊上来了。但凡有点范蠡大儿子的重财,对贾氏家族有点担当,为荣府的未来有点忧虑,此时都会奋力一把,争取每笔钱都花得值得。不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但也要保证每笔钱有一半花在实处。但贾赦作为一号总管,“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这让人仿佛看见贾赦的工作状态:身子斜躺,醉眼飘忽,对汇报一律说好,对建议一律采纳,要银子一律批准盖章……反正起楼建园子有贾珍,打造金银器皿有贾蓉,筹办戏班有贾蔷。想到日后凤姐东挪西措,每看到此处,便恨不得贾赦是个吝啬爱钱的主,恨不得他也当当葛郞台,大宗的工程亲自验看考察,批银盖章时斤斤计较。

但贾赦和贾宝玉一样,从来不把银子放在眼里,只管享乐到底,虽然一个庸俗到底,一个高雅到底,但终究都是视金钱如粪土。

大观园到底花了多少钱,作者不会傻到交出帐本,让干会计、财务的读者来算细帐,然后得出结论:你看你看,曹雪芹一点都不万能耶,这儿那儿都算错了。

书上只透露过几个数字。

一是贾蔷筹建戏班去苏州,买女孩子、聘请教习、采买乐器行头,贾府批了三万两银子。二是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预支了二万两。

清时的读者看一眼大概心里会惊呼“壕”。但几百年后的我们,银子不值钱了,北京的房子百万起步,对三万二万实在不敏感。

那就算算小帐。

省亲后,二十四个小和尚小道士发往铁槛寺养着,以便随时供使唤。三个月的生活费和薪水,贾府批了二三百两。这笔钱有多大方多随意呢。贾琏娶了花容玉貌的尤二姐作外室后,“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以尤二姐的生活水准批银,二十四个和尚道士一月十两就够,三个月只须三十两。荣府竟然批了二三百两,怪不得管和尚道士的贾芹,领到银子就扔了一块打赏人。

一叶知秋,窥一斑而见全豹,大观园的筹建,荣府的财富是怎样蒸发掉的,不细算这帐,永远不知道荣府男子们纨绔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也不知道平民与贵族的距离,竟是金星与火星的距离。

贾赦和薛蟠,虽只是姻亲,却最像一对父子:一样舍得花钱供自己享受;一样对家人朋友有情。

贾赦的小老婆多到她们恨他贪多嚼不烂,可他还想讨要母亲的丫头做小。薛蟠则抢完香菱,又和香怜、玉爱玩男风,搂完云儿又去勾搭柳湘莲,才娶了老婆又垂涎老婆的丫头宝蟾。

贾赦醉眼朦胧地看着大观园起朱楼、宴宾客,银子哗哗地外流,转眼掏空了荣府几代的积蓄。薛蟠则大把的花银子了断香菱的官司,花钱包养了学弟金荣香怜等人,上千两的棺木随手相赠贾珍。

一个官也不好好做去,一个明知薛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了,也从没想过要学做买卖,振兴家族。

他们还对老婆都一样——将夫权利用到极致。贾赦对老婆,一语不合就和邢夫人翻脸,夫妻多年彼此都有了条件反射。贾赦说要讨鸳鸯做小,邢夫人立即启动服从模式,鞍前马后的,气得贾母质问邢夫人:“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

薛蟠对老婆,也如出一辙,曾不问青红皂白地打香菱。新婚和夏金桂斗法,持棍持刀的欲杀,只是强中更有强中手,他的老婆是比王熙凤更可怕的河东狮。

但他们又有普通人的情感,对亲人都很维护。凤姐宝玉被魔魇,贾政都放弃了,贾赦还只是忙乱着想尽最后的办法救侄儿和儿媳妇。鸳鸯的事,贾母批评他,他便羞愧得不敢见贾母。薛蟠虽然不成器,但对母亲妹妹是很有情的。贾府混乱时,薛蟠只是担心香菱、宝钗吃亏,忙得不堪。偶尔说错了话,母亲训他,妹妹哭了,他就惭愧道歉,鞠躬作揖的,又流泪又骂自己。

说到底,薛蟠贾赦贾珍等都是很俗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日子在红尘中幸福美满,阳光灿烂。家族有钱支撑他们的一切享受,他们爱他们的家,家庭又给他们足够的亲情。“幸福”的人,自然拿自己当蓝本,给子女筹划未来。

贾赦给女儿贾迎春亲定的婚事,用世俗的婚姻标准衡量,无疑是很配的: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 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

一是世交。古代女子地位很低,与亲友世交结亲,女儿被欺负漠视的风险更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王熙凤、邢岫烟、夏金桂,不是世交就是亲上作亲。

二是年轻多金。贵族出来的女子,对方有钱是最低门槛。若不明白,参看童话《豌豆公主》。

三是有当兵的体魄、教练的身材。古代医术不好,健康特别重要,否则,女妇太容易成为李纨第二。

四是前程远大。“弓马娴熟,应酬权变”,简直就是军队里的贾雨村。做父母的,当然不希望女婿是坐吃山空的啃老族。

五是一人在京。没有复杂的上下几百口要料理,也不必侍奉公婆,更不必面对妯娌小姑子苛刻陌生的目光。这对没有管家能力的迎春来说,实是福音。

孙绍祖其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年轻帅气多金,前途不可限量。

孙绍祖惟一缺的是家世不够,后台不够硬。恰好,贾府有。贾家是开国元勋之后,家里又出了一位妃子。孙绍祖屡屡上门提亲,看中的就是门第。“现在兵部候缺题升”是最重要的一句。贾府有元妃,贾赦又是一等将军,若是成了女婿,这候缺岂不是囊中取物吗?当年元春未升妃前,贾雨村为谋起复候缺,从苏州投奔贾府。贾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贾雨村)便谋补了此缺。”后来,随着元春和王子腾的晋升,贾雨村也水涨船高,直做到了大司马。孙绍祖、贾雨村同在贾府的人脉关系上,大约从贾雨村的晋升之路中,孙绍祖得到了莫大的启发。

迎春的亲事里,孙绍祖的算盘打得精刮。

老实善良的人本能地排斥算盘精刮的人,但世上另一种人,他们相信权力,相信世界属于强者,面对算盘精刮的人,他们选择合作——能被人算计正说明自己有价值。如果对方有自己要的,自己有对方要的,正好一拍即合。

贾赦的算盘一点也不比孙绍祖少。正常人的思维,男人的事业和前途需要倚仗岳丈,他岂敢对妻子不好?贾母说贾府的下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紫鹃则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贾迎春嫁孙绍祖,就是属于“娘家有人有势的”。文人相信教养和文明,武官出身的贾赦当然更相信弱肉强食,相信贾府的势力能荫及女儿。孙绍祖打探兵部候缺一事的进展时,估计贾赦的眼神都是蔑视:小子,你对我女儿好点,你还要我罩着呢。

只是贾赦想不到,他的女儿懦到什么地步。孙绍祖几句狠话,就把迎春撂倒了,除了和婶娘做些无用的啼哭,她啥也不会。夫为妻纲,主为仆纲,迎春在娘家尚且辖治不了仆人、奶妈,出嫁后哪辖制孙家上下几十口。迎春要想出嫁后岁月静好,最好的对象莫过于贾宝玉式的男子。他们甘为闺阁良友,信奉女为男纲,不觉得温柔安静是善良可欺,与世无争是懦弱无能,反能怜之敬之惜之。但是,宝玉式的男子少得可怜,反是忠顺王、薛蟠、贾珍、贾琏、孙绍祖等俯拾即是,连他自己贾赦都是如此。在贾赦等人的世界里,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他连自己都照管不全,哪能在社会立足。宝玉式的男子,贾赦也绝不会青目择为东床。

或许,迎春的婚姻悲剧就是为了彰显宝玉的存在意义。这种意义,一直能延续到法律上男女已实现了平等的现代社会。因为,像迎春这样懦弱无能的女子,依旧很容易在竞争激烈物欲横行的俗世被逼到无处可去。依旧只有能自觉约束自己,能真正尊重生命、欣赏安静价值的男子才能够与她岁月静好。

迎春的悲剧婚姻,从石呆子事件就可以窥见一二了。

贾赦附庸风雅起来,嫌家中的扇子都不好。贾琏搜寻到石呆子家有好的,只是人家死也不卖。贾琏以礼待之、高价诱之,貌似还拿出贾府的威名恐吓过他,但石呆子就是不卖。贾琏是个有公德良知的人,就放弃了。贾雨村知道后,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打个不知死活,抄了扇子献给了贾赦。百姓如蚁,人命如草,权力的滥用令人发指,但贾赦竟认为这是有能力的表现。贾琏说“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不是醒悟,而是把儿子打到动弹不得。

这是官场黑暗的经典范本。当开国元勋、忠臣良将的后代袭着官爵,对着新兴的贾雨村们露出嘉许的微笑,欣然接受蘸满平民血泪的贡品时,要么这个家族倒掉,要么整个皇权都倒掉。将滥用权力、草菅人命当作有办事能力,西门庆对付蒋山竹、苗青等人时用得烂熟。在贾赦这一类人眼里,哪有什么公义、法律,只有强权。

从石呆子事件可知,贾赦青目孙绍祖是真的青目。因为进入贾赦的朋友圈,首要条件是彪悍、权变,而非人品、良知。在贾琏那才是倒过来的,他就看不上贾雨村的人品,判断他的官必当不长久,特特嘱咐管家们离他远点。

说穿了,自己是仗势欺人的人,看中的自然就是仗势欺人的家伙。若有一天被仗势欺负,那是天地至公。这大概就是《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意思是积德行善之家,恩泽必会泽被子孙。反过来就是自己无德,必会给子孙种下祸患。迎春的悲剧,是贾赦的无意,也是必然。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金瓶梅》里,苗青杀人越货,得了两千银子的货物。事发后为了保命,他将货物折作一千七百两卖了。一千两送给了西门庆;西门庆送一半给夏提刑请他关照;打点王六儿(介绍他认识西门庆)一百两;其余的几百两银子打点了衙门的上上下下。西门庆加官,年年大批银子、礼物进贡蔡太师。贾珍为儿子捐个五品的官儿,向戴权进贡了一千二百两。贾家为及时知道元妃和宫中的消息,经常给太监们上贡,今儿几百,前儿上千,贾琏一听太监派人来说话就头大。

官场的人最熟悉官场的规则,林如海听闻朝廷起复从前罢免的官员时,他便亲自为贾雨村筹划。一是亲自“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贾政)务为周全协佐”;二是“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人脉、金钱同时开道,这才有了贾雨村的飞黄腾达。

贾雨村因上次是弹劾罢官的,这次起复,据考证大约须三千两左右。林如海送佛到西天,知道贾雨村那时穷,便悄没声息地打点好了。以贾雨村之机变,又岂会不还,上下打点的银子,捞着后会马上奉还,只怕还会自觉加上利息、好处费。贾府出过力,自然也得回报,薛蟠的官司、石呆子的扇子,都是贾雨村的肝脑涂地。

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 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孙绍祖结亲前在京等兵部候缺题升,贾赦是一等将军,这五千两是卖女钱,还是为了办事上下打点,就见分晓了。只是贾赦平时不好好做官,办事就没那么有效率。前八十回小说里,贾政从出场时的工部员外郎升到了学政,王子腾从京营节度使升到九省都检点,贾赦的官职却毫无变化,也怪不得贾母偏爱小儿子贾政。贾赦逼讨鸳鸯,若是丈夫还健在,早打折他腿了,不比贾赦打贾琏来得轻。

孙绍祖婚后几次催促探问,可见事情办得不顺利,每次失望后回家,又要听迎春的劝,自然心里恼了。岳父是一等将军,堂姐贾元春是妃子,半路认的宗侄贾雨村还能轻轻谋个肥缺,何况女婿。孙绍祖以为靠上了真正的大树,现实却很骨感,没有想象中的顺利美好,心里的怨气只能对迎春发。不是诗礼之族的孙绍祖,说出来的话足够令迎春颤慄。

贾母骨子里是真正的贵族,贾政大有乃祖之风,他们知道厚德载物、崇尚诗礼传家。迎春从小跟着贾母王夫人过活,是诗礼簪缨之族培养出来的金闺弱质,虽然在娘家也被欺负,但继母、奶妈也不过是有违敦厚,却并没有狠毒霸道。

迎春嫁给武官孙绍祖,无异于把精心呵护的金鱼倒泥塘,将温室的花朵迁往沙漠,虽然已经是下嫁了,还是不能保证她在夫家能安静地下棋。

贾赦与贾政这兄弟挺有趣,宝玉命在旦夕,贾赦更着急,请僧问道地拼命搭救,贾政倒显得平静;贾迎春的亲事,贾政更体贴谨慎,以孙家不是诗礼人家几次劝阻,迎春回门也是王夫人温柔相待。贾赦夫妻倒没事人一样。

但这绝不是贾赦想要的结局。他也恨不得这候缺办妥了。女婿晋升,女儿在夫家又多些体面,自己也风光。贾家的势力网上,又多了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

贾赦当然盼望这美好局面。

“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迎春向婶娘哭诉的这段话,若叫《金瓶梅》的读者来看,会疑心是新婚的吴月娘回门时向爸妈告状。

西门庆对女人很是怜香惜玉,但前提是性感漂亮且毫无妒忌之心。为了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他不许任何女子吃醋,只要得知,毫不顾她们的自尊又打又骂。西门庆曾经三打小妾孙雪娥,直打得她疼痛难忍,两泪悲流。追根溯源是潘金莲说孙雪娥妒忌了“她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对小妾如此,对正妻也不手软。西门庆在妓院住了两个月不回家,眼看他的生日快到了,妻子叫玳安去接他。西门庆当众对玳安又踢又骂:“家中哪个淫妇使你来的?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

贾赦略平头正脸的就不放过,他是怎么调教邢夫人的,读者不知道。读者只知道调教的结果:邢夫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他要鸳鸯做小,邢夫人就鞍前马后地忙乎。

为什么邢夫人对迎春 “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因为她是过来人。很久很久以前,她初为贾赦的新妇,当他被丈夫收拾时,又有谁安慰排解。丈夫对她不过如此,她为什么要对丈夫的女儿知疼着热。

贾珍和贾赦一样调教有方,尤氏和姬妾们说话,一直是笑笑的,姬妾们和尤氏说话,也是笑嘻嘻的。贾珍敢爬灰,敢玩弄尤氏的两个妹子。

相比贾赦贾珍,薛蟠管教老婆的能力差了许多,但香菱也被薛蟠的门闩劈头盖脸地打过。新婚没多久,他就敢觊觎老婆的陪嫁丫头,气起来,也对夏金桂拿杖动棍的。王熙凤刚强、有背景,脑子还好使,贾琏也敢在老婆生日偷腥,事败了他也敢借酒拿剑要杀凤姐。

天下男子都是这样对老婆的,而天下当久了的老婆大都习惯跪舔男人。邢夫人和贾赦知道了孙绍祖的淫滥又怎么样?贾赦也不会在意。心情好,叫老婆去开导女儿,犹如贾母劝凤姐的,“男人打小都这么过来的”。贾赦要是心情不好,就直接训迎春不懂事了。对女婿只怕是用哥们的口气:小子,我女儿年轻,还不习惯,你委屈一下,别那么露骨。

孙绍祖、西门庆、贾赦、贾珍、薛蟠、贾蓉、贾瑞……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贾政倒真是正经人,王夫人才立得起来,赵姨娘活色生香,周姨娘无儿无女,也没见人欺负她。“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宝玉,只有出自贾政门下,才合理妥贴。要是把贾蓉安在贾政门下,估计《红楼梦》一半在写贾蓉怎样滥淫,还有一半是政老爷气急如败地叫管家们去青楼抓贾蓉。

为什么迎春话里话外尽是绝望时,王夫人只是大事化小的劝解:“不过年轻的夫妻们, 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因为在那个时代,真是常事,她曾见邢夫人、尤氏等人是怎样熬过来的。她们能,迎春应该也能。

新婚时,孙绍祖对迎春是满意的。毕竟挑开头帕,灯下坐着一个鲜嫩嫩、白腻腻、香馥馥的年轻美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但几天后,便会和薛蟠一样,看得马棚风一般。再往后,就嫌这妻子也太“温柔沉默”了。现代男人要求女人进得职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得卧房。孙绍祖对妻子的要求也差不多,要会迎宾待客;家中几十口要管理得井井有条;晚上要性感妖娆。可是迎春说话没口齿,管家没才干,大场合的迎来送往她没气度,晚上风骚更是不会。再问问官场上的人事,元妃在宫中如何,夏太监为何常来贾府,迎春只怕一律是“不知道”三字。

女子结婚后,公婆妯娌、柴米油盐,人情往来,生活是赤祼祼地各种琐碎和责任。虽然孙绍祖一人在京,没有几百口要打理,贾迎春不需要有王熙凤那么能干,但也有几十口要管理。孙绍祖三十岁才娶妻,此前的十数年,姬妾、通房丫头肯定不会少,可能有香菱、李瓶儿这样温柔善良的;也有赵姨娘、潘金莲这样特能挖坑挑拔的;还有嚣张的下人老婆们,如宋惠莲、鲍二家的;“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只怕青楼出身的女子也有。这些姬妾们相处多年来,必积累下不少矛盾,迎春入了门,就得面对拉拢、嫉妒、挖坑、诽谤、挑拔……种种人性的陋处,迎春哪应付得了。诗礼簪缨家出来的迎春,用《太上感应篇》教的那一套,只会是秀才遇到兵,撞得头破血流。

“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这是最经典的夫妻吵架。先切断女子对娘家的依赖,暗示“别想从娘家得到保护,他们早不要你了”,再暴力恐吓要打要撵。虽然比起西门庆骂妻子是“淫妇”并要“打个臭死”好多了,但是,迎春从小有一二十人负责将她服侍得舒服幸福,下人没叫唤到她房里,马上就会被责骂轰出去,如今却要被打一顿撵到下人房里睡。这样的恐吓折辱,也足够令迎春颤栗的。

“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 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孙家拜在贾府门下,就如西门庆拜在了蔡太师的门下一样。西门庆若能娶上蔡太师的亲女儿,他会肝脑涂地。贾迎春和孙绍祖的婚事,那是孙家攀上了开国功臣的高门,做了元妃的妹夫,无论如何,孙家都是最受益的那一个。何况,贾府嫁女儿是什么规格,王熙凤曾和平儿算过帐,姑娘出嫁是万两银子的预算。孙家从这门婚事中,可谓是美色、门第、财物三丰收。

什么是中山狼,就是你给他恩,他还还以狼牙的人。即便五千两没办成兵部候缺的事,又不是急须五千两救命,哪有新婚女婿向岳父催要的礼和理。何况,官场的事,翻云覆雨,今儿这个好事慢了一步,既收了银子,明儿那桩好事出来就有了。

说迎春的结局前,先看看尤二姐和香菱。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

香菱被夏金桂算计排挤,跟了宝钗,“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 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香菱、尤二姐都经过人生的磨难。香菱从小被拐卖,经过打怕了的拐卖生活。尤二姐经过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母亲改嫁、被姐夫揩油诳骗。与她们风吹雨打的人生相比,贾迎春真是温室里的花朵。

如果香菱、尤二姐都这么容易挂掉,更何况贾迎春。尤二姐在荣国府三个月就走了,迎春一年后去世已足够耐磨抗击了。看来《太上感应篇》还是有心理抚慰、舒肝解郁的作用。

细究她们的死,一不缺衣少食,二没肉体折磨。但她们没有前路,内心极度绝望以至崩溃。

尤二姐入荣府后,贾琏的恩宠日减;以为是知己的凤姐背后暗算;秋桐的谩骂羞辱真如风刀霜剑,将二姐伤得体无完肤。一个人能跨过逆境,总得要有目标,有希望。然而,尤二姐无有援者。凤姐大闹宁国府,便断了尤氏、贾珍这惟一的后路。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当大妇为难,妾室相杀,丈夫又不能依靠时,希望便断绝了。

尤二姐如是,香菱也如是。

迎春更是如此,而且,孙绍祖比贾琏和薛蟠更彻底。她们是妻妾相争以致靠不着,而迎春,是丈夫亲自和她翻脸。

现代年轻的女读者,常会惊诧她们怎么那么容易挂掉。如今的女性,强大自立到能翻山越岭,经历生死时速,挺得过背叛、离婚、家庭暴力,挨得过切乳摘子宫、被老板突然炒鱿鱼……这些背后,是女子从小和男人一样接受教育,有平等工作走向社会的权利。处在这个社会中,天然地知道女人可以抛头露面,谋职自立,能向社会申请救济,即使离婚、被强奸,生命依旧能再度绽放。除非遇到变态杀人狂,否则,只要女人自立自强,绝处逢生就不是奇迹,更不是上天的眷顾。

然而,不论是最不幸的被拐卖少女香菱,还是尤二姐这类平民,还是贾迎春这样的贵族千金,无有差别的都没有自立自强的机会。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丈夫和夫家是她们的天,是她们的地,是人生汪洋中承载她们的船。天若裂了,地若塌了,船若翻了,哪还有活着的可能。丈夫若不好,生活便是沉沉暗夜。如果活着只是像猪一样等待最后的时刻,还不如一了百了。

当绝境来临,现代女子背起行囊,负面情绪都变成了垃圾扔在旅途。归来,眼神淡定,举止从容。而香菱她们,除了高墙还是高墙。悲伤和绝望在高墙的阴影下,不断被放大,充斥整个天地。暗夜的雨声,屋檐的滴答,绣房昏暗的灯火,照不见孤独绝望的影子。

如果把猴子关在小小的笼中,提供充足的水和食物,但四周都是电棒,猴子奔向哪都会被电击。几次下来,这猴子最后便乖乖呆在正中,不敢挪动一步。很快,生命之火便会熄灭。

她们都是被关的猴子。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不必再为迎春设置什么家庭暴力、发卖青楼等悲惨情节。看看香菱和尤二姐之死便可知,要迎春死,只需那兵部的缺,四大家族一年内总搞不定就行。

这才是令人心惊的,因为她没有生命价值,更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迎春的花语是茉莉,别名末利花,但她终于被祭在了名利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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