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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词的摹拟与变翻

 JwwooLIB 2018-01-03
论学词的摹拟与变翻
徐晋如
李筱竹先生论学词,以为应主“摹拟名作,达成变化”,业师陈沚斋先生回忆说,他的老师、广东老词家朱庸斋先生教群弟子学诗,也是让他们由摹拟入手。故初学者宜如童子习书描红,用古之名家韵,摹拟其结构、章法、文辞,渐渐手熟,便易得词家三昧。
如柳永的《雪梅香》原词: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何凤琴女史拟作如下:
锁香雨,胭脂吐尽总成空。恨轻寒春晚,芳心抱怨应同。绕岸垂杨惹烟絮,隔帘疏影落斜红。泮塘夜,失月楼台,灯影溶溶。临风。叹欢洽,事去情留,写入眉峰。重幕生尘,碧云掩断前踪。更漏催声渐迢递,远山无语各西东。柔肠结,云低冱,尽点点苍鸿。
柳七原作是悲秋的主题,女史词则为伤春,故柳词写秋景“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凄厉萧瑟;拟作则为晚春景致“绕岸垂杨惹烟絮,隔帘疏影落斜红”,婉丽柔美。柳词自男性视角入手,故以宋玉自况,状物写景,境界空阔,“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三句,一派苍茫,不减盛唐高致;女史以性别关系,心思细腻,故状物言情,不捐纤微,“泮塘夜,失月楼台,灯影溶溶”,是一种静谧怅婉之美。
过片短韵女史直接袭用柳词,接下来柳词是“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谓悬想伊人自与我别后,当思我情殷,愁眉双锁,暗指己身亦在相思念中,是反衬的笔法;女史则曰“叹欢洽,事去情留,写入眉峰”,写自身对往事的追念,“写入”二字,颇见生新。柳词“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直露感喟;拟作“重幕生尘,碧云掩断前踪”,则含蓄不尽。柳词“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对照深刻,写出欢情易散,人生多变的痛苦;拟作“更漏催声渐迢递,远山无语各西东”微嫌空泛。后结柳词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是拙质之美,拟作“柔肠结,云低冱,尽点点苍鸿”则经过了一番雕饰。
《雪梅香》词中“动悲秋情绪”、“尽分付征鸿”皆是尖头句,上片“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下片“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皆须对仗,拟作一一遵之,初学者摹拟前人,于此等处最不可轻忽。
业师的《沚斋词》收有部分少作,其中就有摹拟名作而自抒块磊的作品。如:
《寿楼春·落花和梅溪为同学江思齐之妹赋》
摧瑶台娇芳。剩丹青素影,犹印寒窗。忍对鸳波金井,断抛春阳。怜倦客,空回肠。怨雨风、年时猖狂。黯月底归环,楼边碎梦,依约泪余妆。幽华歇,情思长。料钗横角枕,弦咽商腔。我自工愁无那,等闲神伤。终古意,仙鸾乡。便赋怀、消沈江郎。奈春草年年,依稀尚留罗袜香。
拟自南宋词人史达祖(号梅溪)的悼亡之作:
《寿楼春·寻春服感念》
裁春衫寻芳。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飞花去,良宵长。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为乡。算玉箫、犹逢韦郎。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蘋藻香。
《寿楼春》是史达祖悼亡的自度曲,多用三平声、四平声相连的拗句,音调低沉重浊,首句“裁春衫寻芳”竟至连用五平声,声情尤其抑鬰。拟作除“怜倦客,空回肠”一句未用原韵字(肠与裳音同字不同,仍可算作是依原韵。)余皆对原词亦步亦趋。原词拗句“裁春衫寻芳”、“照花斜阳”、“消磨疏狂”、“良宵长”、”楚兰魂伤”、“愁为乡”、“犹逢韦郎”、“相思未忘苹藻香”,皆一一依其平仄,不敢稍作宽假。这样学来就对词中精妙难言之处更多体悟,不至于填出词来像是“着腔子好诗”。业师说,朱庸斋先生授词,一开始就让群弟子拟作拗句多的涩词,他记得习填的第一首词是《三姝媚》。
另一首《御街行·壬寅送春和樵风先生》:
西园渐觉稀花树。空费铃旛护。落红那肯便饶人,故近画楼深处。清明过了,两三残蕊,犹伴游蜂住。奈何不化香泥去。更逐天涯絮。怜伊且为醉今回,一任明朝飘舞。黄昏三月,帘帏静掩,时入孤山雨。
仿自近代词人郑文焯的同调词《送春》:
谁家故苑东风树。楼阁花深护。惯将芳恨语流莺,不惜花枝高处。那堪一夜,人间春梦,百啭留难住。夕阳流水漂香去。残泪纷如絮。画阑十二可怜春,无奈借人歌舞。黄昏易散,沉沉帘影,一片西山雨。
郑氏原作,似有寄托,以春去喻清室逊位,暗含兴亡之悲;业师的拟作则另辟蹊径,以哲理性的深思见长。如“落红那肯便饶人,故近画楼深处”、“奈何不化香泥去。更逐天涯絮”,皆是饶于哲思的妙想深致的句子,面目便自清新,是谓学而善变。原词首二句作“谁家故苑东风树。楼阁花深护”,是直承的笔法,拟作“西园渐觉稀花树。空费铃旛护”则是转折之笔。一结原作为“黄昏易散,沉沉帘影,一片西山雨”,拟作的“黄昏三月,帘帏静掩,时入孤山雨”,意象全袭原作,但“时入孤山雨”句,“入”字经过精心烹炼,便能脱出藩篱,自成高格。诗中江西诗派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法,即在不改动诗意的前提下,变平澹的、顺溜的句子为奇崛的、横逆的句子,上引拟作,之所以能步武前贤而不为所囿,消息正在于此。
现代著名女词人沈祖棻,初从汪东学词,也是自摹拟前贤入手。她的《涉江词》里有这一首:
《水调歌头·雨夜集秦淮酒肆用东山体》
瑶席烛初炧,水阁绣帘斜。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繁华。芳酒频污鸾帕,冷雨纷敲鸳瓦,沈醉未回车。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感兴亡,伤代谢,客愁賖。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亭馆旧时无价,城阙当年残霸,烟水笼寒沙。和梦听歌夜,忍问后庭花。
显为初学临帖之作。主题体性格调,浑学贺铸的《台城游》: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贺词有一绝明显的特点,就是整首词平仄通叶,当其本不该押韵的句末处,亦用与韵字同部的仄声字,沈祖棻所谓的“东山体”,即指此而言。沈词对贺词不仅摹拟用韵形式,更仿真其结构情致。须知初学者当先求酷肖神似,如此基础方扎实,慎勿以“创新”为借口,放纵恣肆。当然,如确系天生的词人,落笔便如有夙慧者,可不在其列。
至如未依原韵,而拟前人之作气韵、格调的,则是摹拟的高级阶段,可统之曰“变翻”。如清代词人蒋春霖的《甘州·甲寅元日赵敬甫见过》:
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多少悲笳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栏干。
显然脱胎自南宋张炎的这首有名的《八声甘州》: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拙作《减字木兰花》:
百年心事。谁会凭栏歌啸意。四海斜阳。袖手何人立大荒。浩旻无语。惟得片云相尔汝。万里秋山。终遣宾鸿度上关。
意境笔法,则自王国维同调词学来:
乱山四倚。人马崎岖行井底。路逐峰旋。斜日杏花明一山。销沈就里。终古兴亡离别意。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
惟王词立足旁观,是哲学家的冷静观照,拙作则从自身着笔耳。
初学者摹拟,贵在寻绎出原作之章法、句法及炼字精微之处,要旨在能“入”,高阶作手的变翻,贵在能翻空出奇,要旨在能“出”。词人间逞才斗思的唱和,也属于变翻之例。如游媚香楼同题之作:
《高阳台·石坝街访媚香楼》吴梅
乱石荒街,寒流古渡,美人庭院寻常。灯火笙箫,都归雪苑文章。丛兰画壁知难问,问莺花、可识兴亡。镇无言、武定桥边,立尽斜阳。南朝气节东京并,但当年厨顾,未遇红妆。桃叶离歌,琵琶肯恕中郎。王侯第宅皆荆棘,甚青楼、寸土犹香。费沈吟、纨扇新词,点缀欢场。
《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唐圭璋
晓梦迷莺,暖香蔟锦,秦淮曾照惊鸿。花里调筝,垂杨十里东风。南都盒子争罗帕,算儿家、第一玲珑。想柔情、描黛双修,灯影纱红。尘飞沧海江山换,念天涯客子,一例飘蓬。薄命春丝,谁知重访芳丛。冰绡洒血贞心在,也应羞、中阃元戎。吊兴亡、斜径苔深,何处遗踪。
《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吴百匋
明月悬珰,娇云绾髻,翠涟曾瞰妆成。袖里藏香,画梁燕恧身轻。珠帘一夜胡尘满,渐鹦哥、愁说坊名。换而今、颓柳欹门,败叶寒厅。支筇来问当时事,只残灯影水,冉冉空青。狼藉闻根,长桥飞过雷軿。庭花落尽桃花冷,好楼台、又沸新声。叹寻常、淡粉轻烟,梦也无凭。
《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沈祖棻
古柳迷烟,荒苔掩石,徘徊重认红桥。锦壁珠帘,空怜野草萧萧。萤飞鬼唱黄昏后,想当时、灯火笙萧。剩年年、细雨香泥,燕子寻巢。青山几点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娇娆。家国飘零,泪痕都化寒潮。美人纨扇归何处,任桃花、开遍江皋。更伤心、朔雪胡尘,尚话前朝。
四人中吴梅是老师,其余三人是弟子行。然吴梅本以曲学名家,即其词作,亦未脱传奇”副末开场”气息,于词体要眇宜修之致,终嫌未达;唐词上片尙佳,下片意境陡转,变温丽婉约为质直刚劲,通首便不浑成;沈词既浑成矣,惟句法欠锤炼,都是平顺无奇的句子;四首中最可传者是吴百匋的词作。吴词中“翠涟曾瞰妆成”、“珠帘一夜胡尘满,渐鹦哥、愁说坊名”、“只残灯影水,冉冉空青”、“狼藉闻根,长桥飞过雷軿”,皆是绘形绘色、活色生香的好句子,“好楼台、又沸新声”的“沸”字,也用得极到位。
下面二首《长相思》,第一首是我的原唱,第二首是刘斯翰先生的和作:
行销魂。止销魂。衣上何尝着片云。深南旧岁尘。天一痕。水一痕。新月平林已二分。知君颦未颦。
风之魂。雨之魂。并作巫山一段云。翩翩自绝尘。花一痕。月一痕。梦似来时却又分。双蛾淡欲颦。
曾经把这两首词给诗友看过,所有人都认为和作远胜原作,盖原唱质实,和作清空;原唱是初尝情味,未免浅薄,和作则意寓悼亡,情致深沉,两相映照,高下立显。
总而言之,非摹拟无以尊体明性,非变翻无以自写情怀。由变翻而更进一层,则为生新之境。
北宋苏轼词不囿于倚红偎翠的词林故习,为词体开出向上一路;南宋姜夔以健笔写柔情,于豪放、婉约二涂以外,另辟蹊径,皆是生新的显例。清末王国维引西方哲思入词,开出“形上词”一路,使缘情体物之词,一变而为寄托思辩哲思的现代诗歌,是近世最显著的生新。谭献论清词,谓有“学人之词”、“才人之词”、“词人之词”的分别(《复堂词话》101则),王国维的“形上词”,确实为“学人之词”辟出新径。如:
《好事近》
愁展翠罗衾,半是余温半泪。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几年相守郁金堂,草草浑闲事。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
《鹧鸪天》
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蒙蒙白,桥外渔灯点点青。从醉里,忆平生。可怜心事太峥嵘。更看此夜西楼梦,摘得星辰满袖行。
《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玉楼春》
今年花事垂垂过。明岁花开应更亸。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劝君莫厌金罍大。醉倒且拚花底卧。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朶。
《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醢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鹊桥仙》
沉沉戍鼓,萧萧廐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诸词皆藴哲理,重思辨,以视古之词家缘情之作,的确有一新耳目之功。惟王国维词终不免“理多情少”,后来走他这个路子的当代学人饶宗颐的词同有此病。盖文学终须以情感为本体,“有病呻吟”,始能成为文学经典,王国维、饶宗颐词虽新而不动人,即在“乏情”二字。如何在新变与缘情的传统之间寻得中道,这是当代词家很该去认真探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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