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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糊涂的双鱼座，每到年末，我最大的困惑，就是不知道我这一年，花了多少钱，都花在哪里了（好像挣了多少也搞不清楚）。 1936年的《玲珑》杂志里，告诉你要做一个时代新女性，就不要和金钱斤斤计较；当然，人家也在“淑女十大注意事项”里注明，要学会用家计本，这是将来做一个好太太的基础。 家计本我倒是买了好几本，每次去日本，最喜欢买这样的东西。可惜买回来，一次也没有记过（我的钱似乎总花在这些地方）。 文艺女青年应该学会记账吗？ 许广平姐姐说，应该会。 1927年11月，她和老鲁搬到上海，老鲁自欺欺人地买了两张单人床，实际上，两个人的新生活正式展开了。第一次做主妇的许广平充满欣喜，虽然刚到上海，还不能开火仓，她就细心地把每天给老鲁叫外卖的菜单和菜钱，都记下来，每一顿都没拉下。这本紫色封面练习本收藏在鲁迅博物馆，里面是普通的横条纹，像极了我们做作业的本子。 我想，写着小菜菜账的广平兄，内心充满的是对于开启新生活的憧憬吧。 是的，对于文艺女青年来说，账单并不是单纯的账单。上面记的，也不仅仅是一笔一笔的柴米油盐，更是背后的故事，是爱恨情仇，是山河岁月。 文艺女青年应该会记账吗？今天，我们来介绍一个坚持记账十多年的资深文艺女青年。 她叫谢婉莹，我们更熟悉她的笔名：冰心。  * * * 我们对于冰心奶奶的印象，似乎总是两极化的。 她是慈祥地给小读者写信，为迷茫的我们留下一盏小桔灯，充满温馨与爱的奶奶。 但她也和小徽徽上演了早期女闺蜜撕逼大战（我一直很想知道在这场大战里吴文藻和梁思成的态度，毕竟，他们可是读书时“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不过，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娶了小徽徽的梁思成和娶了冰心的吴文藻，婚后生活简直是天上地下。 梁思成体谅着林徽因的不善家务，而吴文藻则接受着来自冰心的全方位“宠溺”。他们结婚之后住在燕南园66号，这个家里，丈夫吴文藻只干了一件事儿——在一楼书房的北墙，弄了一个通天大书架。别的什么都不干，家务全是冰心的事儿。 当然，冰心女士偶尔也小作一下，吴文藻把她的照片搁在玻璃台板下，声称要每天都看，时时都看。冰心表示不相信，于是偷偷把照片换成了阮玲玉的，结果过了好几天，吴文藻一点没发现。（不知道后来跪了搓衣板没有） 冰心女士会做家务这一点，从那张她和林徽因的早期合影就可以看出来。戴着项链的小徽徽明显就是来吃饭的，而在前排穿着围裙的冰心女士，显然是这场郊游的主厨。  在1966年，冰心一直是有着记日记的习惯的，直到8月31日。根据冰心研究专家王炳根先生的考证，冰心在六十年代的最后几条日记，来自1966年8月： >> 8月30日：“晨，发作协党总支一信，请求：停发工资，我的定期存款（全部）以及出国衣装并收的礼物以及自己衣饰还给国家。” 8月31日：“下午三时，有北京外语学院……十人左右，来家检查……最后带走了些文藻日记本，上有蒋介石照片者等等，并留下问题八条，贴了大字报等。这是青少年横扫我们思想上的牛鬼蛇神，一定好好接受，和他们一起对自己闹革命！”  在冰心日记里，她提到了丈夫吴文藻的日记。吴文藻身为社会学家，关心的话题广泛，涉及面广，比较敏感，如果仔细研究，也许会惹来大祸。 当然，事后证明，因为吴文藻的日记字写得特别小，内容密密麻麻，抄家者没有耐心研究，所以躲过一劫。（所以日记一定要写得潦草！） 1968年8月31日之前，冰心几乎每天都写日记，这天之后，日记不见了。 这位曾经写过“我们大家也都好了”的女作家，开始了一项新工作—— 记账。 * * *  这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我们来看看冰心的账本里，都写了些什么。 >> 12月 1日：擦手油两包，0.42；菜，1.60。 3日：蛋，0.96；菜等，1.80；水果等，0.52；莹修鞋，0.25。 5日：蛋，1.00；面包、米花，0.34；菜，1.18。 7日：苹果，0.35；丹丹车钱，0.50。 8日：菜（酱油盐），2.27；洗衣皂四连，1.76；汽油、扣子，0.10。 10日：蛋，2.00；菜，1.68；苹果，0.35。 11日：茶叶四两，2.40；水果糖，0.80；日历，0.33；（以上结算20.71） 11日：小本两个，0.26。 12日：米22斤，4.69；白糖两斤，1.76；菜，0.29。 14日：面粉5斤，0.93；小饼，0.26；草纸，0.20。 15日：菜，0.59；苹果，0.40；菜，1.70。 （看完这个账本，我的最大感慨是，作为一个现在出门已经不带钱包的人来说，当时天天要带着这些硬币是多么痛苦啊！） 在这些账本里，我们很容易发现一些有趣的细节： 比如，1968年，鸡蛋的价格一直在8毛一斤左右浮动，最高时1斤9毛2，最低时1斤7毛5。 比如，冰心是福建人，吴文藻是江苏人，两个南方人组成的家庭，却不大吃米饭，面粉和挂面的消耗量，大大超越了大米。 再比如，冰心全家很喜欢吃巧克力，8月4日这一天，除了买了3毛钱糖以外，还买了一块钱巧克力（巧克力当时要到特供商店去买，这简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这个家庭对于甜食的喜爱程度很值得研究，除了巧克力，他们也喜欢绿豆糕。在7月一个星期里，就买了两次。另外，下面这种QQT也颇令人猜疑，难道那时候就有QQ糖了？  虽然可以吃巧克力，冰心家里的肉鱼却买得很少，5月吃了两次（一次鸡肉，一次猪肉），8月吃了一次，到了10月之后，几乎看不到了。是冰心不吃肉吗？这当然不可靠，因为冰心和林徽因的合影上，冰心正在杀鱼，她也曾经和梁实秋一起下馆子吃罐焖牛肉。由此可见，在那个时代，肉类供应紧张，即使是冰心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也很难买到。 在被抄家的这一天，冰心还是坚持记账，她去买了一张新月票，又买了鸡蛋和菜，并且仔细结算了整个八月全家的花费，合计105.92元。这个费用在当时看来当然是比较高的，我曾经找到一张1970年某工厂的工资表，最高级的工人才拿到了六十多元。不过，冰心那时候被评为文艺一级、吴文藻则被评为教授二级，当时一级教授的工资是345元，二级为280元，三级为240元。客观的说，冰心一家的生活水平，还是比普通北京市民，要好很多。 冰心家里经常采购的物品如下： 食：菜、蛋、红糖、花生油、麻油、面粉、梨、苹果、红薯、牛奶、盐、挂面、巧克力、水果糖、蛋糕、白糖、栗子、柿子、白薯、大米、茶叶、沙琪玛…… 衣：蓝上衣、蓝裤子、毛背心、套衫、衬衣、松紧带…… 日用品：雪花膏、《红旗》、热水瓶、报纸、香皂、洗衣粉、小块煤、煤饼、手纸…… 8月底被抄家和9月被展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前，冰心家的生活，是较为宽松的。五月份，冰心还把自己的棉衣和丈夫吴文藻的军大衣都送出去洗（花了两块多）。这种现象，九月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抄家之前，冰心很喜欢买一些非必需的食物，比如苹果酱、蜂王浆等。九月之后，同样也看不见了。 但吴文藻喝的牛奶，她一直没有中断过。  * * * 冰心的账单从1968年5月开始，一直写到1983年，15年时间，她几乎是一天不落地记下了每一天每一笔的开支。 唯一的中断是她在“五七干校”的劳动期间。那时候，她和冯雪峰、沈从文、严文井、臧克家、郭小川等一起到五七干校，任务是捡石子、拾牛粪和种菜。在此期间，冰心的账单暂时由家人保管代记。 她在给家人的信件中，说起的也是日常，只不过，和当时流行的开头写毛主席语录、落款要致敬“无产阶级的革命敬礼”不同，冰心的信中仍然充满“亲爱的”“寄无限之爱”，这在当时，无疑是需要勇气的。 >> 亲爱的家里人： 到此后只接到Daddy和宗生的来信，不知大妹和小妹如何？其实湖北离江西很近，但我另寄信，话还不能说全，而且生活很紧张，没有工夫。 我的行李终于在16号的晚上到达了，这次是刘德风同志押了许多东西来的，我的行李也在其中。一切完整，只是皮箱的把手，拉断了一个。现在许多东西已取出来了。昨晚已吃了炼乳，今早吃了肉松，不过这些东西未到之前，我也过得不错，路上带来的一合（盒）梳打饼干，至今还未吃完。 我们现在的劳动是管菜地，加肥，挖地等等。整天在户外，屋里很挤也很冷。大家带的被褥都很厚，这里很湿，很潮，稍一天晴就晒被窝，夜里躺下去是冷冰冰的。我晚上盖三床被也不觉得热。现在自己东西到了，公家的两床被，和同屋人的一床被一床褥都还了。我想北京家里的棉花票不知有五斤否？棉花票如有四斤或五斤（我记得我的补助，两次已有两斤。）请即寄来。寄来这里可以换成本地棉花票。四斤的可以买四斤棉絮，如有五斤票可以买六斤的棉絮，如此类推，那我可以把现在的棉被絮，换下来做褥子，我的上下都太薄了。 …… 娘 一月十八日［1970年］ （引自《致家里人》，《收获》2005年第5期） 1971年8月初，美国总统尼克松即将访华。中央决定翻译尼克松的《六次危机》等书，由于周恩来的亲自点将，冰心被调回北京，完成翻译。冰心的生活渐渐正常起来，她的账本里，又出现了诸如“苹果酱”这样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到1972年，她又开始买咖啡和巧克力了。 冰心的家庭账本，在2017年被王炳根先生发现整理，并将在今年得到出版。这个账本，看起来琐碎，确是难得的资料。我们研究当时的北京市民生活和知识分子日常，都是最宝贵的一手资料。 *参考资料： 王炳根整理，《冰心的家庭账本（1968年5月至12月）》，《新文学史料》 王炳根，《冰心日记刍议》，《中华读书报》2017年05月24日 09 版 王炳根，《玫瑰的盛開与凋謝: 冰心与吳文藻》，独立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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