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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四十六岁的李商隐辞去了盐铁推官一职，回到了老家郑州。 他真的累了。在官场上屈身前行了二十多年，原有的一腔热血早已冷却。 那个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到书案前，想写一首诗，他想回顾一下自己的从前。 一时不好落笔。 蓦地，李商隐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幽怨的瑟声，那瑟声渐渐明晰，忽而又渐消渐无。 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弹瑟的端庄女子。 那还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吧？那一年他还刚到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幕府不久。 令狐楚真是个好人！李商隐自认识令狐楚后，这样的看法就从未改变过。 九岁时，父亲去世后，李商隐就只好跟着堂叔读书习文。若不是堂叔的教导，他就不会在十六岁时写出《文论》和《才论》那样的文章，也就不会受到令狐楚大人的赏识。 在认识令狐楚之前，李商隐一家的生活非常窘迫，李商隐不得不常常外出帮人抄书或碾谷米来挣点零钱花。 当令狐楚走进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令大人不仅经常给他家提供经济援助，而且还专门把他请进幕府之中，让他当起了幕僚。 公务之余，令狐楚还耐心地教李商隐“偶对”的创作技巧，系统地为其传授奏章之学。 李商隐对此怎能不满怀感激？ 谢书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又一日，令狐楚宴请宾客，席间，有一乐姬弹瑟助兴。 李商隐第一眼看到她，心就禁不住为之一动。在她弹瑟过程中，他看她俊秀的脸，看她灵巧的纤指，看她微带哀怨的神态。 李商隐在瑟音中渐渐迷失。 曲罢，他的目光和那乐姬的目光，有短暂的触碰，他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他觉得她也应该不会无动于衷的。 但那次宴会后，李商隐竟再没见过她。 又过了一段时日，李商隐稍稍收了心，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男儿，该去科场上一试身手了。否则，该如何对得起令狐大人的一番苦心呢？ 大和四年，十八岁的李商隐首次参加进士考试，结果竟未上榜，而与他一同应试的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却金榜题名。 李商隐遭遇迎头一击。 随后，令狐楚调任太原节度使，李商隐便随之去了太原。 三年后，李商隐赴京再考，又没考上。 再回太原？太原已回不去了，因为令狐楚已入朝当吏部尚书了，且有了朝廷指派的下属。 李商隐只好再寻依靠。不久，他又投到一个远房亲戚——华州刺史崔戎的门下。 可到了第二年六月，崔戎就在兖海观察使的任上暴病而亡了，李商隐只好回到自己家乡。 又是三年过去，李商隐已经二十五岁了。这年春天，在令狐绹的引荐下，他终于考中了进士。 喜悦来得有些晚，但毕竟还是来了。可这喜悦没维持多长时间，一个噩耗却给了李商隐重重一击——恩人令狐楚突然病故！ 在这样的悲痛时刻，又有一个人出现在李商隐面前，他就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 王茂元很欣赏李商隐的人品和才华，不仅邀请李商隐做幕僚，还让他做了自己的女婿。 李商隐有了新依靠，却也从此陷入到了朋党之争的漩涡中——因为王茂元是“李党”的人，而令狐家则是“牛党”的人。 牛李两党水火不相容，李商隐夹在其中，就非常尴尬了。 当李商隐投靠王茂元后，令狐绹太感意外了，连骂李商隐是忘恩负义之徒。 李商隐当时心里一定很委屈：你们对我都好，都是好人，可我真没过多考虑党派这一层呀！ 有了岳父这座靠山，李商隐很快就通过了授官考试，并当上了秘书省校书郎，因受牛党人士的排挤，三个多月后，他就又被调到弘农县（今河南灵宝）当县尉。 县尉难当，干了一段时间，李商隐便辞了职，搬至长安，之后又去华州幕府待了一些时日。 这一年，文宗去世，武宗上台。 武宗最为信任李德裕，因而李党人都得到了重用。王茂元也调到了京城，一切都似乎在为李商隐的青云直上作准备。 三十岁的李商隐又回到朝中，当起了秘书省正字。可就在这关键时期，他的母亲却突然去世了。 回好回家丁忧。丁忧期间，岳父王茂元也一命归西了。 丁忧期满，李商隐回朝。半年后，武宗驾崩。 宣宗即位，朝廷又成为牛党人的舞台。 李商隐没去找令狐绹套近乎，而是跟着被排挤出京的李党成员郑亚，去桂州当观察副史和掌书记了。 直到二年后郑亚被贬到循州（今广东龙川县），李商隐再回长安时，他才又想起了令狐绹。 可令狐绹岂有帮他之心？在此情形下，李商隐只能再次通过授官考试，捞了个盩厔县尉当当。 以前吃过当县尉的苦，李商隐再当这样的角色，自然不会心甘。他不久就去京兆尹手下当了文书，其间遇到司勋员外郎杜牧，于是就连写两首赞美诗给人家，其中一首是《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诗中夸杜牧的才华能感天动地，伤春伤别的诗作简直是天下第一。 可惜，杜牧没当回事。 那就再去找令狐绹。 令狐绹已是御史中丞了。听说李商隐还来找他，他干脆闭门不见。 故旧连个冷脸也不给，李商隐又能怎样呢？ 京中孤苦无依，那就去别地找依靠吧。 于是，李商隐又来到徐州，在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幕中当起了职判官。 三年后，卢弘正病死了，李商隐一下子又成了无巢之鸟。正在他愁着下一步该往何处去之时，他的妻子又病故了。 想到膝下一双年幼的儿女，想到自己欲走欲窘的官路，李商隐一时间失魂落魄。 而令狐绹此时已是当朝宰相了。没办法，再去求他一次吧。 出于同情，这次令狐绹伸手扶了李商隐一把，给了他一个太常博士的职位。 可令狐绹周围的人，能看得起李商隐的又有几个？在这样的目光里活着，又有个什么劲呢？ 因此，在大中五年（851年），当东川节度使柳仲郢邀请李商隐到梓州任职时，他毫不犹豫地随之前往，再当幕僚。 这一去，就是五年。 在梓州，李商隐衣食无忧，也无多少公务上的烦忧，可他总是高兴不起来。有时，他会问自己：这些年，在求功名、图仕进的路上，到底求到了什么又图个啥呢？我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错的？ 大中九年（855年），柳仲郢入朝任吏部侍郎，李商隐跟着回去，被安排在盐铁推官的位子上。 …… 李商隐握着笔，过往的一幕幕不断在脑海中呈现，思绪也越飞越远。 他看到了拨动的瑟弦，看到时光在一根根瑟弦上飞速流逝。 瑟声中，他仿佛置身梦境，像庄周梦蝶一般，迷失中又似乎听到杜鹃的悲凄叫声。 俄倾，眼前又展现出月落沧海的奇异景象，如鲛人泣泪成珠，斗转星移间，暖阳映照蓝田，美玉朦胧如烟。 此情此景让李商隐想起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而每一件往事带给他的都是怅然若失。 沉思中，李商隐落笔成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写完这首《锦瑟》不久，日渐病重的李商隐便带着满腹的忧郁和伤痛，闭上了那双看透世间苍凉的双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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