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望帝春心托杜鹃 萧树 大唐诗人中,谁的粉丝最多? 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不是白居易,也不是刘禹锡。 是李商隐。 李白们的诗的确写得好,却架不住无数年轻人痴迷于李商隐。有的人干脆说,李商隐“祸害”了我的大半个青春! 不论是在晚唐,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当下,李商隐都是谜一样的存在。 他是天才,也是痴顽;他的人生写着两个字:纠结。 李商隐的人生是由令狐楚决定的。他出身清贫,少年时就靠帮人抄书赚点钱补贴家用,十六岁时,白居易爱其才,将他推荐给当时的天平节度使令狐楚。 令狐楚是骈文大家,“奇其文”,十分赏识,让李商隐以白衣之身入了他的幕府,不仅解了李商隐衣食之忧,还亲手教他写骈文。 令狐楚甚至教他写奏章(奏章写得好,皇帝开心了,官才升得快),经常带着李商隐出入官场,长见识,结人缘,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相交游。 为了让李商隐有出身,令狐楚又让他一心准备科考,但李商隐数考不中,后来还是由令狐绹出面打点推荐,李商隐才在二十六岁那年科场入第。 李商隐中了进士,给令狐楚写了两封信表达感激之情,接着回乡拜望母亲。 三个月后,令狐楚身染重疾,自知不治,他久候李商隐不到,便给李商隐写信,一是说他快死了,写给皇上的遗表已经草就,想请他回来“修改”后正式成篇,二是请李商隐写他的墓志铭。 当时李商隐没有官职,在文坛上也没有名声,他把人生终年最重要的两件事让李商隐做,就是想以自己天下文宗的身价,提升李商隐的名声和影响力! 这是什么感情?完全是父亲对儿子的舐犊之情!李商隐在令狐楚幕府十年,不仅由白衣而进士,更在才艺和修为上突飞猛进,在文坛和官场都卓有见识。令狐楚对李商隐之恩,恩同再造! 而这时的李商隐意气风发,颇有点自命不凡,这情形很像他后来写的一首诗—— 十岁裁诗走马成, 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 雏凤清于老凤声。 好吧,有了令狐楚打下的底子,他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一定能盖过“中唐三绝”之一的令狐楚。 可是,他次年参加吏部考试,直接被否!这一场通不过,只有进士身份,不能授以官职。要想进入官场,就得等下一场考试。但早已心急火燎的李商隐哪等得及?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大佬想收李商隐做儿子,他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 先是请李商隐入幕府,封李商隐为掌书记,处理一切公文奏章,后来干脆把女儿嫁给了李商隐! 这天上掉下的幸福直接砸晕了李商隐,他未及多想,几个纵跳就奔到王茂元身边。却恼了对他有深恩的令狐家。 原来,王茂元是晚唐“李党”人物,而令狐楚一直就是“牛党”骨干,牛李党争由来已久,后来势同水火,乃至不共戴天。 李商隐让令狐楚费尽心血精心培养十余年,历来被认为是他们“牛党”的自己人,想不到竟然为了一个幕府职位就投向对方阵容,这让接管令狐家族的令狐绹认为是无耻的背叛! 李商隐与令狐家的关系,顿时陷入冰点,也许是李商隐做了些解释工作,令狐绹没有与他翻脸,还不时想着把他再拉过来。 后来李商隐通过吏部拔萃科考试,被授秘书省校书郎,这本来是李商隐脱离李党、至少是修复与令狐家族关系的最佳时机。 但就在牛党得势,令狐绹官拜宰相,李商隐外放任弘农县尉时,他不是求助于令狐绹,而是不顾令狐绹劝阻,对被打压的“李党”公开表示同情,还同意加入被贬外放的李党骨干郑亚的幕府。 这一举动,让令狐绹恼怒不已,从此视李商隐为忘恩负义的小人,彻底切割与李商隐的关系。 对令狐家族而言,李商隐是背义的,但他在“背”了一个“义”的同时,却艰难而勇敢地担起了另一个“义”,那就是报答泾阳节度使王茂元对他的知遇之恩。 对王家而言,李商隐不仅有义,更有情——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 这是李商隐写给王茂元女儿、自己妻子王氏的诗,写得清澈晓畅,情深款款。 古人写情诗,一般都是写给妻子之外的小三一类,写给妻子的,绝大多数是悼亡诗,如元稹的《遣悲怀》。 像李商隐这样情深如许给健在的妻子写诗,非常稀有。他与王氏虽然聚少离多,但一直相敬如宾,恩爱和谐。 这是李商隐有情有义的另一面。 同时,李商隐一直记着令狐家族对自己的深恩,尽管此后令狐绹利用自己和牛党的权势对李商隐进行无情的排斥打压,李商隐却从不说令狐家一句气话,发一声怨言。 在李商隐被打压得腰都伸不直时,他甚至放下自尊多次登门求情,但令狐绹一直避而不见。 有一次,等得实在太久的李商隐当场在令狐家客厅壁上题了首诗,称“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大表心中痛楚,希望能打动令狐绹的恻隐之心。 令狐绹回来见到此诗后,竟然下令将这间客厅封闭起来,终身不入。 在此后近二十年的漫长光阴里,李商隐一直被令狐绹打压,而在李党首领李德裕当宰相的三四年间,李商隐又因母丧丁忧而不能出任官职。 他一生虽然断断续续任过一些诸如弘农县尉等小官,但经常处于排挤打压中,郁郁不得志。 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仍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和不甘心,想着终有一天能在官场出人头地,展现平生才学。 这让他一生都在官场和幕府中辗转奔波,又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挫折中沮丧不已。 他念着令狐家族对自己的深恩,又窝心于令狐绹对自己的无情打击,进退失据,压抑难言。 了解了李商隐这样的心路历程和难言之隐后,李商隐那些所谓晦涩难懂的无题诗,就很好理解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题》 这首诗被无数次解读,莫衷一是。 我却认为它是李商隐内心纠结的真实剖白。除了对过往美好的回忆,便是对当下情状的无奈,满是惆怅和失望,尽管说“蓝田日暖玉生烟”,希望能得到重用发挥才华,却没抱任何希望。酸涩,又难与人言。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大谬!这首诗与爱情没有一毛钱关系。 诗中的“丝”固然可以比附于情人间的相思之“思”,何尝又不能理解为对恩人的思念之“思”? 他怀念令狐楚对自己的再造之恩,情伤难已,再想当今的不堪境况,所以才“夜吟更觉月光寒”。 更有力的证明是,诗中的“蓬山”是仙山,神仙居所,只有像令狐楚这种不在人世,登列仙班的人才会居住在那里,李商隐不可能将所谓的隐秘不能相见的女人的居所称为“蓬山”。 只要将这首诗理解为李商隐思念令狐楚之作,诗中所有的疑难都迎刃而解。 重帏深下莫愁堂, 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题》 这首诗同样非常有名,同样被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又错了!这首诗仍是在表达自己纠结心态。只不过用的是类似于屈原香草美人的技法。 李商隐把自己跻身官场出人头地的强烈企望想象成一场爱恋,但这场爱恋就像单相思一样,充满了无奈和无聊,就算你是弱不禁风的“菱枝”,照样会被“风波”无情摧折,再怎么去跟令狐绹攀交情,也是没有用处的,剩下的只能是惆怅复惆怅,纠结再纠结。 除了无题系列,李商隐其它的诗明白晓畅,或质朴、或刚劲、或华丽,风格各异,但毫无晦涩滞重之感。如《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虽然借嫦娥抒发的是自己的心境,对自己因一时贪慕荣华背离令狐家族心生悔意。全诗清澈如水,无一字难懂。 《登乐游原》更清晰——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当然,触动他的不仅是古原上夕阳西下的晚景,更有内心对晚唐时代日暮途穷现实的强烈感受。 李商隐写的爱情诗同样不隐讳。除了前述的《夜雨寄北》,他写给恋人宋华阳的诗,也是一个明证—— 偷桃窃药事难兼, 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 玉楼仍是水精帘。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宋华阳本是一貌美宫女,后随公主在玉阳山出家修道,并在这里与李商隐相遇。虽然诗中纠结于世俗恋情与出世修行的矛盾,但并不难懂。 李商隐虽与妻子琴瑟和谐,但由于他长期在外漂泊,又一直承受着心灵重压,郁闷中,也有过入山修道及与女道士宋华阳相恋这样的荒唐事,但在唐朝那样的时代背景中,没人将其视为李商隐德行上的污点。 白居易一直欣赏李商隐的过人才华,他在临死前对李商隐说:“老李呀,我没几天好活了,我死之后,会再投胎就来做你的儿子,到时你可要好好教我写诗哦!” 连白居易都如此评价,可见李商隐诗才之高,可惜的是,李商隐一生的努力与挣扎,却不是如何让自己在诗歌上大放光华,而是恋恋不舍于污浊官场上的五斗陈米,睁着眼睛让自己在官场的无情倾轧中遍身鳞伤。明珠投暗,莫过如是。 李商隐只活了四十五岁,他生于忧患,死于纠结。 千年以来,没有人在乎过李商隐当过弘农尉还是盩厔县尉,在乎的是他留下的一篇篇灿如珠华的诗歌,百读不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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