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里的盛唐

客问盛唐是什么样子的，我得意地用诗篇来回答。

诗篇里的盛唐，是百年世事、如梦繁华的盛唐。长安回望绣成堆，你看，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隐隐五凤楼，峨峨横三川！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正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那如星如月的王侯帝胄、如云如烟的贵客姻亲，宾从杂沓跟随着明皇出游了：楼开万户上，辇过百花中，画鹢移仙仗，金貂列上公。

他们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他们清歌邀落日、妙舞向春风，他们是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那美食是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那美人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美景是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多年后，在乱离岁月中独宿孤舟的少陵野老仍旧会回想起那一派物阜民丰的繁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足！

诗篇里的盛唐，是万国来朝、昌明开放的盛唐。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剑器浑脱舞哦，原是从遥远的波斯传来，那异域的风情就连玄宗皇帝都陶醉！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这个叫安乃善的碧眼胡人的高超技艺，一下子就把诗人李颀迷住了。同样迷住李颀的，还有董大弹的胡笳弄，这些胡地的音乐来到帝国的首都一点都不怵生，开明的长安人可喜欢了，并在兼容并蓄中创造出了新的音乐：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劳敬亭。胡乐多受欢迎啊，即便中军置酒饮归客，奏的也是胡琴琵琶与羌笛！

音乐声中，从金市东边又来了骄傲的五陵年少，银鞍白马度春风，却看他落花踏尽游何处，原来是笑入胡姬酒肆中！酒肆中当垆的胡姬一定很好看吧！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烟树迷离的地方，王维在挥别谁呢？原来是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是那个汉名晁衡、在唐朝做官的日本人，阿倍仲麻吕。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真是依依不舍！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据说有二十万外国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唐，不虚传的！

诗篇里的盛唐，是壮士和将军，蓬勃进取、建功立业的盛唐。燕台一去客心惊、箫鼓喧喧汉将营，为了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少年们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于是骏马如风飙、鸣鞭出渭桥，于是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他们追随着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他们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儒生不及游侠儿、白首垂帷复何益，他们更催飞将逐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你听，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土谷浑；你看，匈奴破尽人看归、金印酬功如斗大；你叹，古来青史谁不见、今人功名胜古人。雄心勃勃的唐人，开拓进取的唐人，他们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彪悍的他们嘲笑着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也理解不了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他们终日里想的惟有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西汉的陈汤说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个愿望再一次在盛唐实现了：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诗篇里的盛唐，是美人与少年，风流活泼、柔情似水的盛唐。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这个又聪慧又活泼的船家女子见到了心仪的美少年呢！于是赶紧上前停船暂借问，又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羞涩地打掩护说或恐是同乡。多美的相遇呀，故事的结局一定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梁武帝采莲曲里那样：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那若耶溪旁采莲女哦，也会笑隔荷花共人语，她们是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她们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那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姑娘们于是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而恋爱的情愫已在调笑中暗暗生长了。

正是江南好风景的落花时节，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这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正好解酴醿，笙歌日暮能留客、恐怕要醉杀长安来的轻薄儿。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果然这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于是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盛唐的儿女风流哟，任后人如何遐想也是思之不尽！

诗篇里的盛唐，在平畴远坂，有人世的安稳与富足。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正是暮春傍晚时候，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乡村生活的安然让王维都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初夏时节孟浩然来了，在青山绿树的天地里，一起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一场秋雨洒落，高适站在阶前，看着近处是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远处是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不禁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秋收冬藏，等到冬天的时候，农人安闲，他们这一年里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因而现在衣食既有余、时时会宾友，一如储光羲田园杂兴中那样的描述。至于江南农人的生活，更是安稳和富足的，你看：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

诗篇里的盛唐，在夜雨江湖，有天涯的相思和惆怅。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李白听说好友王昌龄被贬往岭南而无限惘然，此夜明月当空好风如水，于是无限苦闷的他抬头望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又是一年的春天，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在芙蓉楼上送别辛渐的王昌龄，此时再被贬谪江宁，满怀思乡的怅惘，于是嘱托挚友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请亲友们莫要挂念，纵使命途多舛，我这心呀还如从前那样晶莹透明表里澄澈！还是在一个春天，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也在送别，依依惜别他的友人元二，元二要出使到遥远的安西都护府去呢，人世无常、聚少离多，哎朋友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春天里的相思，不但在士大夫的送别里，也在少妇们的妆楼上：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她忽见陌头杨柳色，又是一年了，外出求取功名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她于是不禁后悔起来，悔教夫婿觅封侯。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卷帘看，还有一位少妇同样因丈夫迟迟未归而生愁，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这闺中相思如日月、浩荡若流波，于是她们赌气道：早知潮有信，还不如嫁与弄潮儿呢！

到了秋天更会有相思，看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于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同样是这一片月下，长安城中却传来了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她们的丈夫正远在玉门关外建功立业呢，她们只盼望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而良人们呢？他们远在边关，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呀，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诗篇里的盛唐，有磊落从容的风骨，是傲岸与自信的盛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们意气风发，满怀豪情地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相信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相信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他们坚定认为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认为虬龙且深蟠、黄鹄飞未晚，认为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于是他们徜徉恣肆，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于是他们积极进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是他们不断超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而当残酷的现实终于击碎了他们的梦想，面对着作威作福的当权者，他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气节，于是他们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卷，同上兰舟，既然人生在世不称意，那么就明朝散发弄扁舟吧！

诗篇里的盛唐，有辽远壮阔的襟怀，是淡泊与宁静的盛唐。使至塞上，所见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人归林下，所见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黄尘古道上，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清秋别业中，是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这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的昏黄是盛唐，那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的明丽也是盛唐。或喜归乡的游子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或悲离乡的孤客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或叹壮阔的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或羡宁静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洞庭湖是孟浩然笔下的洞庭湖，波澜浩瀚滔天蔽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建德江亦是孟浩然诗里的建德江，温柔恬静水波不兴，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正是林栖者闻风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淡泊，才生得出漂泊者长效吟松，起坐云鸟间、动摇山水影的娴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正是这样的远意，才配得上盛唐人们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情。

诗篇里的盛唐，是明月和美酒的盛唐，是禅林与仙意的盛唐，是后世的我们无限憬往的盛唐。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那温柔美丽的春江花月夜里，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这放旷雄豪古来长安道上，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不见了饮中八仙，谁曾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不见了少年侠客，谁又会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那座姑苏城外寒山寺，一定是老僧夜半误鸣钟，才有了夜半钟声到客船。那个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的张旭，见到桃花尽日随流水，是否依旧在疑问洞在清溪何处边？桃花源找不到了，清风朗月依旧不用一钱买，只是不再会有那个玉山自倒非人推的谪仙了。

客了然，问盛唐还能找到吗，我终于失意地承认，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