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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浪漫——从旧体章草到规范章草

 香山梦艺术馆 2018-01-07

 

 

米 闹

 


草书独有的抒情特征,使其从一开始起便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扑朔迷离,似梦还真;从逸笔草草到酣畅淋漓,从云烟满纸到墨舞神飞,在书法艺术大家庭里,草书始终扮演着最赋激情,最拥有表现欲望,最能打动人心、渲染气氛的独特角色;同样都是展示自身的点画魅力结体风姿,但相对于其他书体,毫无疑问,草书表现得更加彻底更为投入,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跟随它的笔触在点与线的王国里探幽寻胜,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抽象氛围中感悟动与静的美妙。由于它更多地摆脱了实用的羁绊,因而能呈现出更加自由的一面,更具备点线的纯粹和写意的浪漫。而作为草书最原始状态的章草,其简约朴茂的用笔情致和苍茫悠远的气息格调,尤为完美地诠释了书法艺术简约中见博大,古奥里孕新声的最高审美理想。

章草的形象看起来确实是古奥无比怪异非常,从存世的章草名迹《出师颂》《平复帖》及汉简中残留的墨迹无不流露着另类的色彩。用今天的眼光看,它的可读性方面的障碍,确乎影响了更多人对它的欣赏和了解,也许这也是其鲜有作品流传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实,章草并非古奥怪异,它作为最早的草书,笔画的简古苍涩,结字的朴拙烂漫,且基本上字字独立毫不牵连的分间布白,正反映了当时人们实际生活中的书写习惯。说它是俗体也好,或者是旧体也罢,谁也无法否认,它作为草书的发轫阶段的状态,对今后草书艺术的成熟与发展确实起到了筚路蓝缕之功。

然而,我们今天所谈论的章草,实际上包含了两个方面的意思,一种是俗体的章草,即通常所谓的草书的原始状态,笔画简直,用笔源自篆隶,虽然在字法上已渐趋规范的草法,但笔画意趣上仍处于不成熟的初创阶段,如《平复帖》《济白帖》和简牍中的草书墨迹可归于此类;一种是比较严格意义上已经规范化了的章草,字势基本取横势,且每一字中多有一明显的波磔为特征,虽被认为是隶书的草化,而字法的成熟与严谨,显然已基本衍变为一种新的书体了,我们只能从其明显而夸张的波磔来认同它与隶书的亲源关系,这一类作品以皇象《急就章》为代表,后世书家习章草者,如宋克、赵子昂等多以此法为宗。这两种章草无论从用笔特点,还是结字规律,抑或笔墨情趣,显然看起来毫不相干。俗体章草或者说旧体章草,在最根本的用笔方法上基本延续了篆隶书的平铺直叙,运笔过程中多体现出拖和翻绞的特点,注重点画线条的迟涩感,结字突出灵动和变化,纵横交错,常有奇趣,左向右背的弧线条用的较多,整体上更富有浑朴烂漫的色彩。规范章草则除了波磔之外,其实已经很少能见到隶书的痕迹了,用笔的提按使转已渐趋成熟,几乎无异于行楷,字法构成也更严谨而精美,仅仅因为波磔的存在,使之成为一种不伦不类的“四不像”,而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那么,这两种“章草”,哪一个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章草,那一种章草才代表着历史上这种书体的本来面目?

我们知道,章草又叫章程书,是后汉魏晋士人向皇帝上奏表时写提纲做笔记用的,目的就是为了简便,而当时盛行的官方书体是八分,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隶书,把隶书简便草化形成章草,并且在当时文人士大夫中逐渐成为一种流行时髦的书体。“汉兴,有草书”,指的就是章草,据史书记载,张芝、王羲之都是擅长章草的高手,然而,从传世墨迹中我们能够见到的严格意义上的章草却寥若晨星。《平复帖》算不算章草,历来见仁见智说法不一,《济白》在体势上倒是接近章草,但波磔却不甚明显,准确地说已接近于今草了。这类所谓的旧体章草在用笔的凝重上得篆隶三味无需怀疑,但几乎纵向体势的排列方法,波磔雁尾消磨得锋芒全无,使人很难从感情上把它归入章草一类,而它的形象面目又确实与流传至今的章草入门范本《急就章》大相径庭。因此,我们只能认定,《平复》《济白》,包括那些竹简残纸和民间书手的草书作品,只是一种“草稿”行为,或者说,是章草的草化,换言之,是隶书的二次草化。也就是我们可以初步认定,张芝王羲之们擅长的章草,是一种成熟的章草,比我们前述的“草稿书”要相对严谨一些、规范一些。只是我们无缘能够一睹真容而已。

《急就章》呢?如果说《急就章》是真正意义上的章草的话,可以说满纸荒唐言,鬼都不信。那一丝不苟的运笔,那提按有度的使转,如稍加收敛,分明就是楷书无疑了,怎么能够和隶书扯上半点关系呢?唯一想昭示自己身份的是赫然挺立的波磔,夸张而醒目。我们几乎可以确认,《急就章》是后人的伪托,是章草的“现代版”,但《急就章》并非毫无价值,我们依然可以透过它去遥想真正章草的风神。
相比而言,被米友仁定为“隋贤所书”的《出师颂》也许是最能接近章草本来面目的传世墨本了,它不像《平复帖》那么逸笔草草,但古意犹存;它适度夸张地突出波磔,而线条点画的质朴圆润,却能远承汉风;它重波磔而不惟波磔,与隶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将它认做是隶书的草化俗写,在情理上是讲得通的。

由此来推断,汉魏之际渐渐在文人圈内流行的章草应该介乎旧体章草和规范章草之间,既不乏“草稿书”的流动之美、荒率之意,又能够在笔法和意趣上体现隶书的诸种特征,它应该比《急就章》古雅,比《平复帖》规范,比《出师颂》直率,比《月仪帖》简约。它是一种新兴的,同时又是充满着艺术魅力的书体。赵壹的《非草书》其实更客观地描绘出了当时人们对这种初期草书的狂热和喜爱程度。

如同由大篆而小篆而隶书的发展线索一样,章草的衍变也经历着由古朴而渐至精微的进化轨迹,正所谓“古质而今妍”。随着笔法的不断变化,章草的古朴苍茫的一面正在悄然隐退,装饰性和工艺化的特点得到加强。章草本是今草的前身,它一方面删繁就简向今草过渡,从而走向流动和连绵;一方面为保持自身特点,不断强化其外部特征,实际上逐渐成为了一种名为草书却异于草书的新的书体。孙过庭《书谱》在论述书法各体时说:“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已经把它摆到了与普通草书并列的位置。技法的更新与完备,随之带来审美情趣上的变化,旧体章草那种简约苍茫幽古之美渐行渐远,章草成为人们追慕古风、发思古幽情的一种途径或者媒介,由于在新的书体中仍保留着古典的成分,因而通常被人们视为调高格古的一种象征。谢瑞阶先生曾经说过,“谁能够将章草溶入到自己的作品中,他必将与俗书无缘”,着重指出的也正是这一点。

魏晋之后,章草一度式微,历唐宋数百年间,竟无有继者。一种书体的盛衰兴废,虽然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也与人们的观念和取舍密不可分,隶书衰落了,章草似乎也随之沉寂。赵子昂、宋克复兴章草,但他们走的路数几乎和《急就章》如出一辙,都是从楷书的角度去理解章草,似乎认为加上波磔就可摇身一变而名正言顺了,后来的习章草者大都因循这一主线,大同而小异,虽然也清楚隶意对章草渗透的重要性,然而总是过于看重波磔这一标识,不自觉走上舍本逐末之途。当然用今人的审美赋予章草以新的意趣并无不可,而要追慕章草简约苍凉的远古风情,却是南辕北辙了。

在新时期的书法创作中,也一度盛行章草残纸之风,人们为这种古典的浪漫情怀深深折服,但也正因为它的高古而不流俗,使之客观上并不能成为大众所接受认可的书体,然而从更专业的书法创作的角度讲,章草又是很多真正醉心书艺的作者心中的一个情结,弃之不忍,挥之不去。然而,艺术的进化是否一定要以古典情绪的迷失为代价,技法的日益完备和精美是否必须伴随着苍茫古朴气质的渐渐远去,这种无以复加的遗憾难道永远在我们的心灵中残存?由此,我们又不禁联想到,王羲之在后期的书作中也偶然能够映现对当年旧体书风的留恋与追随,那么这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恋旧情结,还是刻意的溶古纳新?似乎一切都不得而知。在章草这种怪模怪样的形象背后,承载着的是言语难以表述的远古的情调,一念闪过,那笔下毫端的心动和鲜活,为日渐程式化的所谓创作吹进一缕新风,使我们在笔走龙蛇的一瞬间,感受更多古趣的浸染,领略更多浪漫的洗涤,也许,这就是章草带给我们的启示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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