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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当年读《唐诗小札》,有眼前一亮、如饮醇酒的感觉

 沁园春春2016 2018-01-07

 

刘逸生先生用印:逸堂,张大经刻。


刘逸生(1917—2001)广东中山人。幼失怙,家贫,全凭刻苦自学,终成国内知名专家学者,被誉为20世纪知名报人、杰出诗词家、书法家。以《唐诗小札》《宋词小札》为中国现代诗歌赏析学新流派开山。并有《龚自珍诗集编年笺注》《漫话三国》《诗话百一抄》《刘逸生诗词》《学海苦航》等著作多种,其对龚自珍诗的注释更属开创独诣之作。



《唐诗小札》,刘逸生著,中华书局(香港)1979年4月版。

在众多的《唐诗小札》版本中,由书法篆刻家钱君匋设计的封面最为读者所知,也最经典。因此香港版也沿用了这个设计。据统计,各个版本的《唐诗小札》加起来,印数近100万册。




“鉴赏学”的前驱 ——我读《唐诗小札》 

黄天骥 


从境外讲学归来,工作积压了一堆,忽然接到《我与〈唐诗小札〉》编者的征稿通知,我不假思索,欣然承命。因为,刘逸老的《唐诗小札》,自从1959年在《羊城晚报》副刊陆续刊登以来,洛阳纸贵,它不仅受到广大文学爱好者的热烈欢迎,而且,对像我这样从事古代文学教学科研的教师来说,也有极大的裨益。今天,回忆《唐诗小札》对自己的启迪,怀念卓有成就的前辈学者,沿着他们的足迹继续前进,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事。


怎样鉴赏诗词,这在我国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上,常常是备受关注的问题。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上溯到唐宋,文坛上最流行的是评点式的读诗方法。大量的“诗话”、“词话”,在分析诗词作品时,仅以片言只字点到即止,有些话语玄而又玄,甚至会让一般读者越看越糊涂。疏于具体的分析,缺乏系统的阐述,是我国传统“诗话”“词话”等文艺批评最大的弱点。“文化大革命”以前,对古典文学深有研究,并且通谙诗词创作的学者,往往缺乏理论的锻炼,在分析讲授诗词时,更多是跳不出评点式的窠臼。当然,詹安泰、王季思教授,发表过阐析、鉴赏柳永《雨霖铃》和杜甫《羌村三首》等论文,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可惜他们在这方面的工作从事不多。至于当时年轻一辈的学者,倒是接受过系统的理论教育,但在古籍学养未深和“左”的路线影响下,对诗词的分析,往往只强调政治性、思想性。评论者或是不懂或是剥离诗词赖以生存的艺术性,于是,诗词作品的分析往往成为历史、政治的图解。“文化大革命”以后,许多学者吸取了过去的经验教训,努力发掘诗词作品的艺术魅力,以期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体系。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坛上便出现一股“鉴赏热”。与此同时,一些学者也开始留意研究“鉴赏学”,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诗歌评论的思想、方法。


六七十年代,刘逸生在给次子刘斯翰的家书中,不仅畅谈古典文学,还提到他仍在撰写诗歌鉴赏。



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刘逸老的《唐诗小札》,已经在诗歌鉴赏的问题上,作了可贵的研究。不错,《唐诗小札》不是一部理论性的著作,但是,刘逸老通过对唐诗赏析的实践,相当系统地阐释他在诗词鉴赏方面的观点、方法。可以说,《唐诗小札》实际是揭橥我国诗歌鉴赏学的一部著作。


在我国,20世纪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文坛深受欧、苏文艺理论的影响,分析艺术作品时,从“反映论”出发,往往把形象性、典型环境的典型性作为评论的标尺。分析叙事性文学而言,这不失为一种颇为有效的方法。但是,把它用于赏析抒情诗,则是行不通的。因为,抒情诗的作者,创作只在于表情达意,并非要刻画什么形象、典型。假如以此为准则或由此入手分析诗词,简直就是胶柱鼓瑟,不着边际,不得要领。《唐诗小札》的可贵之处,是根据诗词的创作特点来鉴赏分析诗词。为什么我们当年阅读《唐诗小札》时有眼前一亮和如饮醇酒的感觉呢?这正是由于刘逸老披郤中窍,找到了符合诗词创作规律的鉴赏方法,解决了分析诗词的难题。


《唐诗小札》自推出后便引起巨大反响,到1980年,刘逸生先生又推出《宋词小札》,也是由钱君匋设计书封,同样风靡一时。



刘逸生先生《宋诗鉴赏集》手稿。



刘逸老在《唐诗小札·重订后记》中提出:“欣赏者既是涵泳于诗的境界中,同时又和诗人一起丰富了诗的境界。”这观点,贯穿在他赏析唐诗的所有篇章中,成为他建构鉴赏学框架的重要支柱。在这里,刘逸老认为欣赏者对作品的认识,既要与它呈示的境界相符合,又要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丰富诗的境界。


因此,诗词的欣赏,并非仅是读者被动地接受,而是在接受的基础上主动地再创造,强调审美受体的主观能动性,是刘逸老为“鉴赏学”——这一学科,率先提出的基础诗词鉴赏,属于诠释的学问,按照哲学家研究,中国的诠释学,从来与西方的诠释学有所区别。我国传统的诠释学,直把经典视为具有开放性和发展性,是可以衍生而并非固定化的文本,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正是对我国诠释学本质最明确的概括。


前排左起:梁守中、梁鉴江、刘再行、刘斯奋、刘逸生、陈永正、刘斯翰;

后排左起:杨永权、李筱孙、周锡馥、区鉷、古健青。

刘逸生先生的著作影响了读者,而他自己言传身教、春风化人,影响了身边的学生、朋友。



刘逸老在赏析刘禹锡的《乌衣巷》时指出,“看中国画的人,都会有一种感觉,明明画的是一段素白,连淡得无可再淡的水墨也没有渲染上去,而观赏者的眼睛分明从素白的地方看出别的什么来”。又说:“画家们就是利用这虚中见实,或虚实相生的技巧,让观赏者通过自己的联想和想象,看出画面上本来没有而在生活上却是实有的东西。”据此原理,刘逸老作为读者,从诗人刘禹锡所提供南京“乌衣巷”“朱雀桥”燕子飞来飞去荒凉冷清的景色中,联系“王谢堂前”“寻常百姓”和景物所包含的情感内容,便想象到诗中蕴含着“豪门权贵的没落的必然性”的内涵。通过这样的分析,刘逸老实际上告诉读者:鉴赏诗词,是要像他那样切入作品,用自己的想象力,根据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参与诗歌的再创造,补充并且“看”到诗人“故意留下的空白”。虽然,在《唐诗小札》里,刘逸老只是在具体地分析作品,而在分析的过程中却能给读者以重要的启示,提供了符合中国诗歌创作特色的评论、鉴赏方法,为20世纪80年代“鉴赏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我读《唐诗小札》,清晰地感受到刘逸老对“知人论世”观点、方法运用的纯熟。他分析唐代的边塞诗,分析陈子昂、杜甫、李白、李商隐的诗作,总是言简意赅地把作品产生的背景、作者写作时特定的经历,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样做,为的是让读者更清楚地看到诗人创作的心态,更准确地理解诗作里包含的意象。例如分析人们所熟识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刘逸老便向读者介绍了李白参加永王璘军事等行动,后来被贬夜郎,不料又被赦免的经历。在让读者了解李白“满怀枉屈,无从申说,心情真是坏到极点”的基础上,刘逸老结合着诗的意象,点明这诗所以呈现轻快脱俗的来由,当李白听到一声大赦,“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他多么渴望回到朋友和家人身边,共同庆祝重获自由的欢乐呵!而长江的滔滔流水,似乎也乐意帮助诗人早日完成心愿。它就在诗人的脚下,突然踩大了油门,以从来没有的速度猛烈地向三峡冲去”。很清楚,正是由于刘逸老深入阐述了《早发白帝城》的创作背景,这就能让读者透彻地理解它所蕴含的特质。



刘逸生先生晚年仍手不释卷。



刘逸老在《唐诗小札》中的过人之处,在于不仅把一定的时代背景与诗人的创作有机地联系起来,而且把握住诗人全部诗作的总体风格,从中观察分析某一首具体作品的特点,引导读者在理解作者“全人”的基础上,领略作品的艺术表现的特征。像指岀钱起特别爱用鸿雁来造句,在他的诗集里,如“雁拂天边水”“孤云带雁来”“雁宿常连雪”“寒雁别吴城”“共羡雁南飞”“客心湖上雁”“回云随去雁”“数雁过秋城”等等,带鸿雁字样的句子,不下30余处。从了解钱起对雁有特别的喜爱与敏锐的感受入手,刘逸老在分析《归雁》一诗时,便让读者领略诗人感情深挚以物喻人的创作特征。


刘逸老在分析王维的《山居秋暝》又指出,“王维的山水诗有个很突出的特点,用热闹的字面不是写出热闹的境界而是写出幽静的境界。”“同样是水飞、云起、鸟啼、花开,在别的诗人笔下,也许只能是热闹的铺排,而在王维笔下却恰好就是幽静的意趣。”显然,刘逸老在赏析钱起、杜牧、王维的作品时,首先熟悉他们全部创作的经历,他所理解的“知人论世”,是包含一定时代文坛创作的态势以及作者创作的总体面貌。站在这样的高度赏析具体的诗作,当然便笔花四射,游刃有余,能够给读者提供鉴赏的钥匙。


刘逸生先生晚年还学会了使用电脑,他勤奋好学,至老不倦,真正的体现了“自强不息”的精神(先生有印章曰“自强不息”,常钤于书法作品)。



刘逸老在鉴赏中贯彻“知人论世”的观点,但又反对把它变成“自造的一个僵硬的套子”。因为,历代有些“选家”,动辄以诗人的生平经历往诗作上套,笺释作品的“微言大义”。例如分析李商隐的诗,便因为他当过令狐绹的书记,张采田之类的注释者整天疑神疑鬼,想方设法把李诗往令狐绹的身上靠。这样的“知人论世”,纯属走火入魔,刘逸老告诉读者,“知人论世”绝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提醒大家,“知人论世”应该作为一个原则,应该在对诗人及其时代总体认识的基础上,灵活运用;不能机械地穿凿地把诗句的片言只字,生吞活剥,硬是与诗人某一经历挂钩。刘逸老的意见,对从事诗词鉴赏者来说,很有启发作用。


在《唐诗小札》中,刘逸老鉴赏唐诗,还注意运用比较的方法。

比较文学,是20世纪20年代开始引入我国文坛的一门学问,一直以来,人们较多致力于中西文化、文学的比较,不同国家不同地域文化的比较。无疑,通过比较,可以使不同部类的文化、文学的特点,得到更加清晰的体现;其后,学者们也逐渐把比较的方法引入文学批评领域,开始把相同题材的作品相互比较,在比较中使论题更鲜明些。在这方面,刘逸老不是始作俑者,但在鉴赏诗词中广泛并纯熟运用比较的方法,他的成绩,可说是同侪中的佼佼者。


《龚自珍己亥杂诗注》,刘逸生注,中华书局19808月版。

此书和《龚自珍诗集编年校注》一直重版至今,是研究龚自珍的重要学术著作。



刘逸生先生致王贵忱先生书札。

七八十年代,两人多有信札往还,讨论龚自珍著作尤多。



我读《唐诗小札》,得益良多,以上仅从刘逸老倡导让读者参与意境的再创造,坚持并灵活地以“知人论世”的观点去理解作品,以比较的方法分析作品等方面,回顾他在鉴赏学领域中通过实践做出的贡献,回顾他这部令人读来趣味盎然的著作对我的启发。我早就知道,刘逸老是自学成材的学者,渊博的学识、卓越的才华、勤奋的工作态度,使像我这样所谓“科班出身”的后辈由衷景仰。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初,刘逸老和我一起,参加以杨应彬同志为首的“广东诗词学会代表团”赴湘访问,一路上,我有机会得到刘逸老的指点,可惜,到了长沙刘逸老发现血尿,先期返穗,我又因工作急上北京。此后,见面就不多了。每次遇见他的哲嗣,知道他病情稳定方以为慰。前年(编者按:2001年)忽然知道他仙逝的讯息,十分惊愕。哲人一去,已不复返,白云千载,空自悠悠。但是,刘逸老的《唐诗小札》以及其他专著、诗作,却是留给文坛一笔可贵的财富。他开拓的鉴赏学领域的道路,一定越来越宽广,越深入。


《唐诗小札》,刘逸生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12月版。

从50年代推出报纸专栏、60年代出版刊行,《唐诗小札》至今出版了多个版本,可以看出这本著作长久的生命力和经典地位。



开拓中见严谨,渊博中见轻灵,《唐诗小札》所具有的学术风格,恰是岭南文化特色的一种体现。广东学术界有理由为产生《唐诗小札》这样影响及于全国的专著自豪,它也将长久地珍藏在读者的心里。


(本文将刊发于刘逸生先生纪念集《百年逸堂:追远篇》一书中,本次刊发略有删节。作者黄天骥,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大往事》《黄天骥诗词曲十讲》《岭南感旧》《黄天骥自选集》等)


刘逸生(1917-2001),号逸堂,是我国著名的学者、诗人、报人、书法家、教育家。所著《唐诗小札》先后由多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近百万册,主编《中国历代诗人选集丛书》四十余种,先后在广州、香港、北京多次再版,开创了古典诗词鉴赏的新流派,影响至今不衰。先生是广东中山人,先后供职于香港《华商报》、广州《南方日报》、《羊城晚报》等各大报刊,主持羊城晚报《晚会》多年,倡导文化,影响深远。晚年任暨南大学教授,桃李满天下。

先生也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他自述自学经历的《学海苦航》曾感动了一代人,而由他倡导的尚文、勤奋、开放、平等的良好家风与学风,已在儿孙一辈中得以承传和发扬。以刘斯奋、刘斯翰为代表的刘家后人均在广东文化的各个领域贡献卓著。他主编各种古典文学丛书时所带领的后辈学人如陈永正、钟鸣等在古典文学等各个领域也卓然成家。他为广东的文化做出的努力,至今影响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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