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韦庄女冠子赏析

 高世荣图书馆 2018-01-07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
  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女冠子》其一
    
  这是《花间集》中,韦庄两首《女冠子》词的第一首。
  《女冠子》作为乐曲原本是专题歌咏女道士生活风貌的。温庭筠最先运用这个词牌填词,所吟咏的对象也是女冠们的衣饰容貌和道观中的景物。但后来的词人们所填写的《女冠子》词并不都再与女道士有关。韦庄的这首词就没有出现与女冠有关的任何词句,而成了地道的咏恋情词。
  词中的开头“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居然是如此平淡随意的句子,而且一开篇直接就从去年跳到今年,有一个时空的跨越。接着点明是“别君时”,原来是一对情侣分别的日子。这个“君”是男方还是女方并不清楚。但接下来就有分晓了:“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这写的是一个女孩子临别时的表情。她忍住泪水低下了头,含着一丝羞涩半敛眉头。这个动作是一刹那间的,却让人记了整整一年,以致在回忆时还历历在目。显然,这首词应是词人对自己过去恋人的怀念。
  接下来就直抒情怀:“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哪知道一别之后就从此音尘相隔,再想见面已不知何时,想起临别时你的模样令人魂断心碎,只有在梦里才时时与你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对你的怀念,对自己孤苦处境的悲哀,除了天边的月亮,没人知晓。
  读毕全词后仔细回味,这劈头一句“四月十七”看似漫不经意,其实细品后才觉出是从词人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真情:这个非节非假的普通日子,是这位词人和少女很难忘记的时刻,是只属于两个有情人的私人时间记忆。所以词人才记得如此清晰,在词中一开始就点了出来。
  与这个时间点相伴而来的就是当时两人临别的表情。这显然是伴随着时间记忆的具体情感内容。在时间记忆的背后,就是当时那女孩子最打动词人的那种情感流露。也就是说,正是当时女孩子“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这样的真情流露,才让词人在今天这分别一周年的特殊日子耿耿难眠,忧思难忘,感到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忧伤。
  这种情感记忆的深刻体验恐怕是年轻时人人都有过的:在两人初次见面的惊艳时刻,在最后分手时的痛苦时刻,对方在那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另一方的心,都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就是女孩子那时最让词人难忘的经典表情,它所内含的情感内容只有当事人体会得最深刻最直接:她忍住泪水低下头,是怕情郎发现自己流泪吗?是不愿此刻流泪让对方心情更加惆怅吗?同时还伴有含羞敛眉这个细微的动作,流露出她内心的温柔、内向和羞涩。显然,在词人眼里,这两个温柔体贴的动作无疑更增添了对她的爱意和思念。他的惆怅也因此更加浓郁了。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显然,词人的思念也带到了梦里,只有在梦里,她才时时与他相伴相随。这种思念之情到了夜半梦醒时分就更加浓烈,他梦醒时,天边还有一轮明月。此时此际,在这个分手周年的时刻,除了天边的月亮,恐怕没人知道他此时的心境,此时的这份深深怀念。
  我们最后读到的,是词人内心的孤独。一个男人的刻骨铭心的寂寞与忧伤。
  所以,我们读的不是词,是寂寞,是韦庄的寂寞,是古人的寂寞,也是今天的,是我们的寂寞。
   关于这首词,也有人解读为单纯写一个女子对情郎的思念,下片的那些主观抒发是出自词中女子之口,而非词人自己的主观抒发。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妥。但味道就淡了许多。
  这种解读的思路是从读温庭筠词作中得来的。温庭筠就常常不将自身的情感代入词作中,而仅仅是从衣饰环境和人物表情来客观细致描写一个闺中女子的相思,至于那女子思念的是谁,具体情感的内容是什么,温先生是不管的。就象一个冷静的画家,只管把当时的人物情状客观表现出来就是了。这样的写法是温庭筠惯用的。词人成了局外者,在客观地描写一个女子的相思,而没有自身的代入感,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冲击力。
  所以,从本词中内容来看,如果是从外部表情动作和某些画面来客观写女子的相思,而这种相思与词人本人无关的话,就好象隔了一层。解读韦庄词作是不可以有这样的惯性思维的。他的词中是有“我”的,是人在其中的,是一种主观的情感抒发。哪怕是在画像,他同画中人物是也有情感交流的,是完全不同于温庭筠象画静物那样来画人物的。他常常将自身的主观感受写入词中,非“无我之境”而是“有我之境”。所以,以词人身置其中的视角来解读,就会别有一种深沉的情怀在其间,而读者往往也能引起自身的共鸣。
  如果我们将这首词解读为韦庄先生是在单纯客观描写一个女子的相思,是一种超然的、甚至带有几分欣赏的态度,那么就读不出那种时空错落的身世感慨,读不出那份诚挚深刻的悲欢离合,也无法引起今天读者的情感共鸣。
  王国维评韦庄词如“弦上黄莺语”,除说明其词清新流利外,“语”一字即是说韦词中有“人”在“语”,有主观的情感抒发,有深挚的内心感受,有一种人性与人情的温度热度。一如〈〈介存斋词话〉〉中所言,此女子当如“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其风度”,那韦端己心中念兹在兹的美好女子仿佛栩栩就在目前,呼之欲出。
  这首词多白描,少雕琢之痕,所谓“情到深处反似薄”。一句“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把一个文静温婉的女子与心爱之人分别时的情态描述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最后一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简直跟白话文没什么两样。可就是这么寥寥八个字,写尽了词人在无人处对月伤感、思念情人的那份寂寞,那种心事难解,相思难谴的黯然神伤。所以《历代词人考略》赞韦庄词“能运密于疏,寓浓于淡”,《升庵外集》云:“韦词明白如话,蕴情深至”,“直”、“达”是其表现方式而“纡”、“郁”方是其意所在。故本词表现出韦词最大特色:即词直而情曲,淡中见浓,初看似平凡,实则越咀嚼越有味。其中表露之情感一层深过一层,情感亦递上渐层色彩。 如此别开生面之作,无怪乎被称为词国度里之“疏凿手”(王国维语)。 
  韦端己一扫温庭筠以来词作纤丽浮华之习气,语言清新质朴,情感深挚自然,是以词作主观抒情之第一人。其词读来景真、情真、事真、意真,正因其“真”,故能真挚感人,无怪乎胡适誉之为词史上之“开山大师”。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女冠子》其二
    
  这是韦庄《女冠子》词的第二首。从内容上看,与第一首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昨天深夜里,你在我的梦里翩然出现了。我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你依然是那样美丽、可爱,象从前一样面若桃花,频频垂下眼来,低下了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看上去好象又有些羞涩,又有些欢喜。该走时却又频频回首,依依不舍。“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只到醒来才知道是大梦一场,身边依然空空,自己依然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心中不觉涌起难忍的悲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啊!
  这就是韦庄,这就是韦庄的词:语淡而意深,情真切而语劲直。
  前一首词中,那位女子是“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是分别时离情依依的样子。这首词中,则是“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依然是那温柔娇羞的模样,温柔得别具风情。见到所爱的人心里是那么的欢喜,好象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是她的欢喜是那么含蓄地一半藏在心里,只是“半羞还半喜”,时常地垂下眼,低下头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欲去又依依”,人们仿佛看见一位云鬟水袖的古典女子莲步轻动却又频频回首,“最是临去秋波那一转”,让词人心中生发出无限的忧伤与怀念。
  多少的缱绻多情,多少的旖旎妩媚,就在这临去时的别情依依里了。韦庄的词,简约清瘦,直抒胸臆,这样不加遮掩的真挚缠绵,毫无矫饰的深切思念。读来却蕴情无限,教人感触良深。诗人用情和用笔的态度,都让人不禁动容。
  两首《女冠子》,两次都在梦中如约而会,正是有情人心有灵犀。
   显然这两首词的酝酿和诞生,应当源自于词人的真实体验和某些现实经历。韦庄是在到了西蜀之后才开始词的创作。此前他的大半生都在北方颠沛流离中渡过。唐末正是动荡的战乱年代,演绎了很多人间的悲欢离合。韦庄的情感经历也是比较丰富的。所以,这两首词中应渗透着他的真情实感。
  我们知道,在花间词中有不少以女子口吻填写的恋情词,属于交给歌女演唱的艳词,多半没有真情实感,没有鲜明的个性,有的持一种有距离的欣赏和把玩态度。如温庭筠的不少词就存在这个状况,他所写的词其功能是供歌女演唱的,是一种歌宴之上娱乐遣兴的点缀,基本上还停留在艳歌的地步。词中所给予读者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绮艳氛围和某些联想,是一种有距离的观赏和玩味姿态,并不能给人直接的感动。因为它没有投入创作者个人的真实感情,没有融入生命体验的真实温度和热量。
  而韦庄的词则刚好相反,他是以一个男子的情感和口吻,直接抒发自己对女子的爱情相思。这种抒发具有一种来自生命体验和人生阅历的真实感、现场感,具有一种家国离合悲欢与个人身世的浮沉感慨,而不只是虚拟的离愁和矫情的描摩。这就有了一种打动人的深刻力量,获得了文学的真实品质。使得词这种韵文形式境界得到了提升,从歌筵酒席之间不具个性的歌词,演化为直接书写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情抒发的抒情诗了。词的内涵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它不再象温飞卿的词离不开管弦伴奏和歌女吟唱,而是成了具备独立抒情特征的文学作品,具备与诗分庭抗礼的某些特质:词,不只是用于乐曲伴奏的唱词了,也可以是只用来进行文字品读的文学体裁。
  这种文学品质的获得,与作者的生命体验与人生经历分不开。韦庄是出生在已经中落的世家大族(唐诗人韦应物四世孙,也有说是唐初宰相韦见素后人的)。韦庄生活在正值唐帝国由衰弱到灭亡、五代十国分裂混乱的时代。他的一生饱受离乱漂泊之苦。前逢黄巢农民大起义,后遇藩镇割据大混战。这样的离乱生活使他由北到南经历了广泛的游历生活,真切地接触社会,还曾经写下了一首史诗性质的长篇诗作《秦妇吟》,对战乱时民不聊生的悲惨景象进行了真实描写,较为广阔地反映了唐末动荡的社会面貌,受到广泛关注和赞誉。他也被人称作“《秦妇吟》秀才”。正是有着这样的生活底蕴和思想情感积累,他的词作才能具有那些青楼才子们所不具备的真实性和深刻性。
  在语言上,他的词也突破了《花间集》中常见的堆砌造作和花而不实。具有清淡疏朗和劲直的特征。从这两首《女冠子》词的语言中,就足见韦庄词“清淡疏朗”的特征,语言清淡、浅白如话。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评》中称它“起得洒落”。徐士俊评它“冲口而出,不假妆砌”。如“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二句纯用白描,摹写细节,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评论这十字“写别时状态极真切”。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等字句都是那么清淡畅晓,没有刻意雕琢,没有华丽藻饰,乍看平淡无味,细细品尝之后才知其中隽味无穷,有“平易中见高远”的“淡妆”之美,有“朴素中见高华”的入骨之秀。
  叶嘉莹先生在《论韦庄词》中云:“我们曾说过温词的好处正在于客观,不做直接的叙写,而韦庄词的好处却就在其主观直接的叙写”,她还以杜甫的诗为广阔的海洋作比,认为韦庄词就是喷涌的泉水,其强力不可抑制。夏承焘先生在《论韦庄词》中,对韦庄作了公正准确的评价:“他在五代文人词的内容走向上堕落途径的时候,重新领它回到民间抒情词的道路上来,它使词逐渐脱离了音乐而有独立的生命。这个倾向影响后来李煜和苏、辛诸大家,我们若认为李煜和苏、辛一派是唐宋词的主流,那么,在这个主流的源头上,韦庄是应该得到我们重视的一位作家。”
  名家们这样的分析,就使我们对有着“花间别调”之称的韦庄词的历史定位也比较清淅了。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