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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京州:严可均辑采“本集”考论——兼论汉魏六朝别集的流传与演进

 书目文献 2020-10-23

严可均辑采“本集”考论

——兼论汉魏六朝别集的流传与演进

王京州

 

王京州,1977年生,河北沙河人。1996年考入四川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基地班,2003年获文学硕士学位,200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典籍整理与研究,中古文学文体学。著有《陶弘景集校注》《七十二家集题辞笺注》《魏晋南北朝论说文研究》等。

【摘  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征采了十位作家的本集,共涉及三百多篇作品,其中仅见于本集的篇目占了一半以上。其本集有足资为严可均征采者,多为唐宋以来旧本,而明人辑本则缺乏征采的价值。在征采本集时所做的大量艰苦卓绝的工作,使严可均提出了唐以前旧集见存今世不足七家的著名论断。

【关键词】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本集;旧本;辑本

一 问题的提出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下简称《全文》)是研究先唐文化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它“搜罗宏博,考证精详”,[1](P220)对上古至隋的集部文章、子书佚文、史论史评等文献遍加采录,成此巨册,嘉惠学林良多。严氏在辑采佚文时虽广搜别采,遍及四部,却并非泛取滥收,而是对明代以后的文献采择甚严。如对明末人张溥所编《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即持极为严苛之态度。他在卷首列举了一百〇三家细目,然而对张溥的辑录方式并不认同:

张氏百三家集,以张采文钞为蓝本,唯有赋有诗为异。张采本二千余家,而仅取百三,约之又约矣。然如《褚少孙集》,止从《史记》写出,无他书只字,抑何不惮烦也?知与鄙书互有漏落,然张氏未载出处,错误甚多,后人覆检,未可辄补鄙书也。[2](P6)

严可均以张溥所辑《褚少孙集》为例,旨在表明自己的辑录标准,即对于现存完好之先唐著述,即不再强加拆取,因此严可均《全汉文》未列禇少孙的条目,其原因在于禇少孙存世者仅有补《史记》数篇而已。又有鉴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未载出处,错误甚多”,严可均特别提醒后世的读者,见载于张溥书而不见于《全文》的文字,并非出于自己的疏漏,而很可能是有意忽略的材料。由以上分析可知,严可均在辑录《全文》时虽然参考了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但却并未将其当做辑佚的渊薮,而是进一步追溯原始出处,正本清源。即使张溥书所载,若找不到原始出处,则宁可付之阙如。[1]

(严辑全文)

然而笔者在通检《全文》的过程中,发现严可均在著录个别作家作品的出处时,使用了“本集”一词,并且很多篇章仅著录了“本集”一个出处,于是顿生疑问。很显然,这些采自“本集”的文字应既不见于总集、类书,又不见于其他典籍的征引,而是仅见于“本集”。那么,“本集”是指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吗?如果不是,究为何指?为什么只有这十位作家的“本集”成了严可均采择的对象了呢?[2]

二 辑采本集数量及体例

统计《全文》征采“本集”,共计三百余处,其中仅见“本集”者,占了一半以上。涉及到的作者共十人,即蔡邕、阮籍、嵇康、陆云、陶潜、鲍照、谢朓、萧统、江淹、陶弘景。统见下表:

 

在以上十家当中,严可均征引“本集”次数最多的是江淹,共征引了129次,其中仅见“本集”者91篇,覆盖了全部江淹现存的20种文体;其次是蔡邕,共征引了58次,其中仅见“本集”19篇。严可均征引“本集”次数最少的是萧统,只征引了1次,即《同泰寺僧正讲诗序》,而且此篇仅见于“本集”;其次是阮籍,只征引了5次,其中仅见“本集”者1篇,即《诣蒋公奏记辞辟命》。总结严可均征采“本集”的体例有四:

一是“仅见”与“置首”。如果某文仅见“本集”而未见于其它任何典籍,严可均在指明出处时只标“本集”;如果又见于其它典籍,严可均则屡述除“本集”外的其它文献出处。如陶渊明《感士不遇赋》、《闲情赋》出处仅有“本集”,而《归去来兮辞》出处有四:“本集。《文选》,《晋书·陶潜传》,《宋书·陶潜传》。”[2](P2097)《与子俨等疏》的出处多达五个:“本集。《晋书·陶潜传》,《宋书·陶潜传》,《艺文类聚》二十三,《御览》五百九十三。”[2](P2097)在多种文献源中,由于“本集”收载最全,因此往往被置于首位。既见于“本集”又见于其他典籍,且“本集”所载亦不全者,则不再著录“本集”这一文献源。

二是“略见”与“删节”。一般而言,本集所载更为完整,而类书等所载多为残篇。严可均在指出本集之外的其它出处时,往往使用“略见”一词,以凸显本集所载的完整性。如陆云《岁暮赋》,严可均除标示“本集”外,指出“又略见《艺文类聚》三、《文选》谢叔源《游西池诗》注、《初学记》三、《御览》二十七”;[2](P2031)《南征赋》除标示“本集”外,指出“又略见《艺文类聚》五十九,《御览》三百三十八”。[2](P2034)有时使用“有删节”一词,与“又略见”一词取义相同。如陆云《国起西园第表启宜遵节俭之制》下指出“又《晋书·陆云传》,有删节”。[2](P2038)

三是“并见”与“漏标”。如果相连的几篇同体文章皆出自本集,严可均有时便不再一一指明其“本集”之来源,而是在后文予以统一说明。如陶渊明《停云诗序》、《时运诗序》、《荣木诗序》等均采自本集,严可均只在《赠羊长史诗序》末云“以上并本集”。[2](P2098)有时出于大意或后人误刻,《全文》失去了对文献出处的标注,而据此体例以推,可知严可均上文未标示出处的几篇文章很可能也是从“本集”中辑采。如严可均于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文末未标注出处,寻绎二文皆首尾完整,疑其上篇或下篇同为采自“本集”之文,严可均漏标出处;陆云集末《弔陈永长书》、《有皇诗序》、《登遐颂》、《逸民箴》等十数篇未标出处,应亦出自“本集”而漏标。

四是“采信”与“辨误”。对于疑非本人之作却收于“本集”的文章,严可均在无显据的情况下,一般予以采信。其《重编蔡中郎集序》称:“本集有而各书未引见者二十五篇,或当时旧本,其中或杂以他人之文,既无显据,宜仍其旧。”[4](P24)由于对本集的采信,可能误收伪作,如陶渊明《五孝传》、《四八目》等。可贵的是,严可均对旧集也做了一定的辨误,如于蔡邕《郡掾吏张玄祠堂碑》下称“案本集有《刘镇南碑》,当是魏人作,今删”,[2](P897)陆云《九愍》下称“宋刊本集误认题在篇首,因删去末一行,今无从校补”等。[2](P2036)

严可均遍检群籍,一一注明出处,为纂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做了大量艰苦卓绝的工作。明代流传于世的各种汉魏六朝文集,自然也是严可均参考的对象。自称“片言只辞,未敢遗弃”[2](P3)的严可均,对于有仅见于“本集”的“罕见之篇”,必然视同珍宝。但假如六朝作家别集的后世辑本所收文章无一不见于更早的文献,则弃之如敝屣。那么,“本集”到底指的是这十位作家的哪部集子呢?其他的众多作家为什么没有“本集”入严可均法眼呢?

三 两个概念:“旧本”与“辑本”

严可均于《全文》卷首设《附见存汉魏六朝文集板刻本目录》,将汉魏六朝作家文集区分为两类。第一类别集共计七种,分别为:

《蔡邕集》十卷《外传》一卷。一:明初九行仿北宋本,一:明锡山重刻本,一:影写兰雪堂活字本,一:明徐子器六卷本,一:陈留六卷本。

《阮籍集》十卷。

《嵇康集》十卷。并明黄省曾刻本。

《陆云集》十卷。明都穆《二俊文集》本。

《陶潜集》十卷。宋僧思悦编明仿宋刻本,一:六卷谷圃刻本。

《鲍照集》十卷。一:影写宋刻本,一:明都穆刻本。

《江淹集》十卷。一:明汪士贤刻本,一:扬州江氏刻本[2](P4)

以上七种别集的共同之处,据严可均所标列来看,首先在于部头较大,七种别集均保存有十卷的数量——这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其次虽严氏所据无非明本,却大多为仿宋刻本,或为明初刻本,其版本生成的年代较早,因此更为可信。严可均于《江淹集》后称:“以上七家集,皆旧本,唯《蔡邕集》宋人重编,唐人引见之语,往往不在集中。皆对校讫。”[2](P4)严可均将以上七种别集归入“旧本”行列,申明并强调了“旧本”的概念。那么,究竟何为“旧本”,为什么单将以上七种别集阑入其中呢?为了更好地理解严可均所谓“旧本”,需要引入另外一个概念——“辑本”。

在严可均的别集体系中,第二类汉魏六朝文集计二十四种,分别是:《董仲舒集》、《司马相如集》、《东方朔集》、《扬雄集》、《曹植集》、《建安七子集》、《潘岳集》、《陆机集》、《支遁集》、《谢灵运集》、《谢惠连集》、《颜延之集》、《谢朓集》、《沈约集》、《梁武帝集》、《梁昭明太子集》、《梁简文帝集》、《梁宣帝邵陵王豫章王武陵王南康王合集》、《任昉集》、《陶宏景集》、《何逊集》、《徐陵集》、《庾信集》。严可均于《庾信集》后称:“以上二十四种集本,皆明人纂辑。”[2](P4) 在《凡例》中,严可均评价说:“明人辑本,罣漏羼越,绝无罕见之篇。”[2](P2)由此还原严可均的分类视角,倘用一个概念苑囿从《董仲舒集》到《庾信集》这二十四种文集的话,最恰当的莫过于“辑本”。

“辑本”与“旧本”恰好构成了严可均对汉魏六朝文集现状的分类体系。所谓“旧本”,顾名思义,“旧”即一仍其旧之意,虽然也可能出自明人编刻,如《阮籍集》、《嵇康集》系明黄省曾刻本、《陆云集》、《鲍照集》为明都穆刻本等,却不仅能得以窥见宋本之旧,而且能延续唐本之旧,甚至能依稀保存六朝写本之旧貌。而所谓“辑本”,即编纂辑录之本,不仅旧本早已亡佚,宋刻也日渐稀少,留存至今者,多出于明人重新蒐采和纂辑。

“旧本”多完篇,“辑本”多残篇;“旧本”多有为其它文献如类书、总集等不见者,而辑本则无一不可从类书、总集等文献中找到。《嵇康集》为“旧本”,《梁元帝集》为“辑本”,下面以此二集为例加以分析。

嵇康现存完整文章十五篇,其中《琴赋》、《与山巨源绝交书》、《养生论》三篇,严可均在指明其出处时,先标《文选》,后标本集;《释私论》又略见于《晋书》本传,《家诫》又略见于《艺文类聚》,但完篇载于本集,故先标本集,后标《晋书》、《艺文类聚》;《卜疑》、《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声无哀乐论》、《管蔡论》、《明胆论》、《难张辽叔宅无吉凶摄生论》、《答张辽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大师箴》八篇则仅标“本集”,知其不见于“本集”之外的其它任何典籍;《与吕长悌绝交书》、《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未标出处,盖为引自“本集”而漏标。嵇康十五篇完整文章赖本集而保存至今者有十篇之多,充分显示了“旧本”在文献保存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

梁元帝萧绎现存赋六篇,《春赋》见于《初学记》,《玄览赋》见于《文苑英华》,《言志赋》、《荡妇秋思赋》、《对烛赋》、《鸳鸯赋》四篇则均见于《艺文类聚》,严可均虽在《板刻目录》中提及“明阎光世本”《梁元帝集》八卷,然于此诸赋下征引出处时仅注明类书或总集,而绝口不提明人辑本。其它各体文章或出于史传,如《劝农诏》见于《梁书》本传;或出于总集,如《与诸藩令》见于《文馆词林》;或出于类书,如《荐鲍几表》见于《艺文类聚》;或出于自著,如《金楼子序》见于《永乐大典》本《金楼子》:也都是标注原始出处,不从“辑本”中捡取现成。既然明人所辑文章,其出处均可找到,严可均便绕过明人“辑本”,直接从原始文献中采辑。

由此可见,倘若“旧本”失传或严可均在辑录时不征引“本集”,嵇康文将仅剩下不足三分之一的数量;而现存萧绎文由于无一不始见于史传、类书等原始文献,即使不参校“辑本”,也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综上而言,严可均在面对当时存世的汉魏六朝作家文集时,对其进行了区分,分别称之为“旧本”和“辑本”:“旧本”渊源有自,保存了不少珍贵的文献;“辑本”则出自明人之手,辑佚的价值不大。据理以推,严可均一再使用的“本集”概念应有狭义和广义之别,广义的“本集”指作家“本人”的集子,包含了“旧本”和“辑本”两个概念,笼罩于其上;狭义的“本集”指作家“本来”的集子,与“旧本”的概念相对应。在此,严可均采用的是狭义。

四 “旧集流传于世者不足七家”论断的提出

汉魏六朝别集在唐宋之世已属鲜见,明清以降流传者更稀,四库馆臣曾深致慨于历代别集之散亡,称:“隋、唐志所著录,《宋志》十不存一。《宋志》所著录,今又十不存一。新刻日增,旧编日减,岂数有乘除欤?”[4](P3826)《四库全书》所载汉魏六朝别集仅十二种,相较于《隋志》所载“四百三十七部”不啻天壤悬隔。即使这十二种别集,也多是出于后人辑录,而非旧集原貌,如《扬子云集》为“宋谭愈始取《汉书》及《古文苑》所载四十余篇,仍辑为五卷,已非旧本”,[4](P3826)《孔北海集》“大抵捃拾史传类书,多断简残章,首尾不具”[4](P3829)等皆是。那么,仍能保存旧集风貌的汉魏六朝别集知多少?

严可均在编纂《全文》时不仅寓目大量相关文献,而且做了艰苦卓绝的雠校工作,从而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论断:

唐以前旧集见存于今世者,仅阮籍、嵇康、陆云、陶潜、鲍照、江淹六家。《蔡邕集》宋时得残本,重加编次,余无存者。[2](P2)

可见在严氏看来,旧集幸存的不超过七家,明清以降仅有不足七家别集保存了旧本风貌。由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严可均在辑采本集时,除以上七家外,还有谢朓、萧统、陶弘景三人的作品偶有出自本集者,我们当然有理由对严可均的论断进行一定的修正和补充。[3]

严可均关于现存汉魏六朝旧集风貌的论断影响深远,约二百五十年后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凡例》中予以回应,其观点与严可均略同。逯钦立称:

先唐旧集传世者,仅嵇康、阮籍、陆云、陶渊明、鲍照、江淹六家。旧集残存者,仅蔡邕、谢朓、萧统、何逊、阴铿、庾信等六家。[5](P3)

一方面,逯钦立从诗歌的角度进行评判,其不同于严可均之处,即指出谢朓、萧统、何逊、阴铿、庾信等人有旧集残存,盖此五人所存旧集卷帙多载诗篇,而少及杂文之故;一方面,逯钦立仍坚持认为“旧集传世”为六家,除了得益于他本人的探索之外,也必定有对严可均著名论断的致敬之意。

参考文献:

[1] 叶德辉.书林清话[M].北京:中华书局,1957.

[2]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3] 严可均.铁桥漫稿[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5]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有学者认为严可均采集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视之为重要的文献出处,实为惑于卷首标列而未翻检全书。如陈华《试论严可均对文献辑佚的贡献》,《杭州大学学报》1996年第1期。

[2]笔者曾撰文讨论及此,标列严可均未明言之隐含体例,其一即“采信作家本集”,当时虽注意到严可均引用“本集”这一现象,然而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尚停留于表面,未能深入展开。参见拙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隐含体例发微》,《书目季刊》第四十卷【第三期】,2006年12月。

[3]《陶弘景集》的情况较为特殊,它既非源自“旧本”,也不是明人“辑本”,而是出于宋人所辑,因其所采一部分文章的原始出处文献已失传,故严可均只能辑采本集。参见拙文《宋本〈陶弘景集〉源流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6年第3期。

注:本文原载《中国文学研究》2015年第3期,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王京州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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