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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皓|我曾穿过这么一件衣服

 公司总裁 2018-01-09


我曾穿过这么一件衣服,是件短袖翻领的白色香港衫。


我在农村当过八年知识青年。八年时间,一个小日本也给打败了,时光不能算作太短,可我七六年初几乎是赤条条调回城的,身上的衣服无一件不是补丁贴着补丁。倘再穿这么一身去工厂,母亲旧脑筋,老也觉得不合适。于是东拼西凑为我做一身卡叽布的上下装,钱不说,家里三个人一年的布票,便因此为我而付之东流了。但我总算堂而皇之地把一冬一春混了过去。春去夏来,转眼天又热了,卡叽布的长裤长褂怕是不宜老焐着,母亲为此又犯起愁来。于是东跑西颠地动用了她全部的智慧、手段和精力,为我做了件香港衫。


那天我穿着这件香港衫上班,人朝车间门口一站,哇!众皆哗然。


同事们围上来目光发直,似先不忍问,等看够了,这才用最简洁的字下评语,“抖!”“飘!”“摆!”继而才问,“什么料的?”见我不答,几个女工就伸手来摸,而后又捏,使劲地捏,见怎么也不起皱,才“乖乖”一声说,“化纤的!“



于是这天一有空,就有人来问我到底什么料子的?维尼纶的?的确凉的?还是人造棉的?我母亲为我做这件衣服人上托人,来龙去脉我太知道其中艰辛,我太知道底细了,但我不能说。他们问来问去的意思本来就再清楚不过,有路子,就帮他们也搞一点料子来。可我,我母亲朝哪搞去呀!那年头化纤织物是个稀罕,原因就在于它穿在身上不但飘与抖,胸一挺,就能摆出个派头来,主要还在于它耐磨,一件能顶棉的两三件呢!


还是那一日,下班了,老天仿佛怪我太固执不肯说,就和我开了个大玩笑。


那年老天和国家开玩笑是常事,闹地震,闹得大家有家不敢回,满街满巷搭起了防震棚,一个南京城,搞得到处都像难民营似地。还有,新街口广场东南侧有两棵白果树,几十年了,公的,从来也没开过花,那年盛夏老有一堆一堆的人傻子似的站在那里抬着头看,说是树开花了,于是造成了交通阻塞,流言四溢。再就是夜里下暴雨,下着下着防空警报响了,人们怕地震,防震棚里也不敢蹲,一街一街的人站在黑夜里淋雨,偏偏是下水道又不通,浊流滚滚,人潮涌涌,接着电灯忽然灭了,到处都是一片鬼哭狼嚎。第二天检查,警报器、下水道、路灯,哪儿都是好好的。人们都这么说,说着那年尽出的这种怪事儿。


可我至今就怎么也搞不懂,那天老天为会么偏偏要选中我,来开这么个玩笑呢?


下班的时候太阳还明明斜挂在天上烤人,可快走到汉中门大桥正是个无遮无挡的地方,天说黑就黑说下就下,雨都像泼下来一样朝人的身上浇,我们下班的人嚎叫一声,就没命地朝桥对面老远的汽车站跑。跑到了汉中门车站,雨又停了。一齐跑过来的几百人,个个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于是穷开心,相互欣赏着便就骂老天,骂着骂着就一齐盯着了我,说我“背后有字”。


我说,“胡说!”


“有。尿、素,日本字!”


有人就大声叫起来,“原来这是日本的化肥袋子做的呀?”


我的头“嗡”地一下,忙把衣服脱下来看,已被洗得十分模糊的“尿素”二字,见了潮湿又从反面透了出来。


我一时间几乎无地自容了。我这才明白,母亲为我苦心经营来的衣服,“尿素”二字尽管经过千锤百洗,生命力却是这般地无与伦比,在这雨后一见水,就等于是变成了“耻辱”二字,印在了我的背上。旁边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人家日本的化肥袋子做衣裳,也抖!”接着立即有人“呸!”地一声,是个老头,只见他赤红着脸跳起脚就骂了起来:“我操他家十八代祖宗小日本,搞得我们中国人都好像只配穿他们的化肥袋子了!”人们都望着老头,老头就格外地激昂了,一指外秦淮河,“三七年日本人从这里攻进城,杀的人河边都堆满了,你们见没见过?可今天,他又把尿素袋子给我们老百姓当衣服穿了,穿了呀!”



我赤膊悄悄地离开了聚着的人群。可人群并没有散,就像是围观新街口那两棵不可能开花,据说又偏偏开了花的白果树一样,围着那老头。那老头那天只说我那件衣裳,只骂日本人,一点点也不骂别的;说得慷慨激昂,骂得痛快淋漓乃至于随心所欲……


我走出老远,还听见百十张口齐齐地对着他,喝出声“好!”来。


这就是我那件白色香港衫的故事。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它。


现在想想,若能找到它留作个纪念,该有多好。可惜它早已不知所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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