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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歌

 昵称JDTWtBsL 2018-01-10


【白俄罗斯】马克·夏加尔  绘


圣周三的熄灯礼拜

献给埃莱娜


理·米耶/文  赵丹霞/译



我们与他素不相识,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既不鲜明也不神秘——或者用他自我介绍时的话说——一个普通的中间人而已。当时没有人想到去问是谁派他来的。我们那时正要离开瓦卢瓦教堂,今年秋天我们在那里演奏了几曲米歇尔·朗贝尔的《恋歌》和三首库普兰的《熄灯礼拜》。我正要赶他走,米卡埃拉却让他重复一遍这个词:中间人。对那些自以为有必要在一场音乐会结束时来向我们表达因活着而感到的那种简单幸福的感情多过对我们表述欣赏之情的人,我总会将之赶走。他微笑着:大概这就是回答,无论是对米卡埃拉还是对他来说,答案相比于他们之间产生的默契,显得无足轻重。在一阵沉默中,在圣器室的寒冷中,我们在将乐器、乐谱架和总谱装包,而他们在相互凝视——几乎是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她带着一种嘲讽和让我颇觉陌生的随意,他则带着一种因胜券在握而生出的谦卑。至于我,我对米卡埃拉的嗓音有一种迷恋,这迷恋因她清瘦的形象而加深。这个太过年轻的女人在演唱时,成熟得让人吃惊;我恼怒地听着这个男人的话,他语调平缓地说要聘请我们演奏一场在首都举行的音乐会。

 

我们还都很年轻,刚刚从音乐学院毕业,还没什么名气。对所谓古音乐几乎排他的爱好使我们走到一起:米卡埃拉,安娜,我,还有其他几个会在一个我喜欢称为秋季组合的团体中相聚,因为一些不常有的演出合同经常会在十月和十一月把我们会齐在巴黎或外省的小演出厅或教堂。这个男人今天许出的报酬是如此之高,以至于我们的小提琴手西蒙竟傻笑起来,而女高音安娜和管风琴手玛丽回身转向米卡埃拉:她,右手放在左肩上,用这个她在演唱时特有的行圣事般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对话者,脸色有些更苍白,呼吸有些更急促(她唇间轻柔的水汽和声音骤然的喑哑证实了这一点),她想知道他为谁而来。他大概没听懂,只是重复了一遍报酬的数目和演唱会的时间;我们没人说话,他可能误会了我们的沉默(我们在他眼中是不是属于那些年轻的艺术家——他们出于骄傲,为他们的艺术许下贫穷的誓愿——我们的演奏曲目中绝大部分是圣乐,会是这个原因让他有这样的想法吗?),他进一步透露了他的意图:我们将被雇用在一场私人音乐会中演奏德拉兰德的《熄灯礼拜》,虽然他的熄灯礼拜没有夏庞蒂埃和库普兰的出名,但在那个多年来一直渴望聆听它的人心中,是最美的。

 

“但是,”米卡埃拉说:“他并不认识我们……”

 

那人回答说他的协作人(我用这个词是因为想不起来他当时用的是什么词了)曾在一次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会中听到过米卡埃拉的演唱,她的嗓音……我觉得他说得很清楚了,而且又开出了这高得离谱的报酬。安娜、西蒙和玛丽都出去了,我们三个人待在圣器室中,围成一个断了链的圆圈,每个人都躲在一角阴影中。

 

不是由于我的羽管键琴手的身份,也不是因为我的伙伴们在演奏时对我权威的认同(况且我们这个小团体不愿意有什么头儿)促使我说话如此坚定;我也不认为这是出自我对米卡埃拉的并不暖昧的感情:我从来没有试图在音乐之外去靠近她;如果说我认为,没有人看到她尤其是听过她的演唱后不会或多或少地——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爱上她,那么这种感情遵循的法则会使真实的米卡埃拉蓦然远去,只留下我们与自己相对。我不认为米卡埃拉丰富的风流韵事让我嫉妒或烦恼:在我看来,她的美只是在歌唱中,尤其是在圣乐中显现:这样的话我不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得天独厚地消受吗?如果说理智上我大可不必担心这个中间人和他的协作人(我暂时不得不把他们相提并论,不管那个《熄灯礼拜》爱好者的形象有多神秘,而那个绷紧着脸走向我的男人显得有多庸常),至少我觉得米卡埃拉受到了威胁,我模糊却坚定地更加肯定了这种危险,因为我不怀疑她会接受邀请,而这个决定会和其他的决定一样令我屈服:难道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没有在想如何捱过这个冬天吗?

 

她抢到前面,宣布说她接受邀请,没有看我——好像她的决心只和她相干,但是意识到开价的奇特和自己的大胆,她——在我的默许下——挑衅般地坚持要我和她分担此后发生的一切。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知是对他说,还是想让我听到;有可能是从她那么迅速地接受了邀请的那一时刻起,她开始想从我这里寻求一些宽容。还没等我开口,也没等注意到又躲入阴影的中间人脸上宽慰的神情,她开始向他发问,想对我们大家自此称为爱乐人的那个人了解得更多些,但是那中间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这男子,瘦高纤弱,好像处在沉默的狂喜的巅峰,不可企及。

 

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再谈起这段奇特的插曲;至于说那个男人,我们只能残缺地回想起他的脸,我们的记忆无法将他的声音和吹动在教堂高墙上常春藤的风声区别开来。那天晚上,我重读了好几遍他留给米卡埃拉的合同:完全是手写的:字体毫无个性,却很工整。合同规定在一月份的某天,由米卡埃拉演唱米歇尔一理查·德拉兰德的三首《熄灯礼拜》。具体日期待定。没有任何其他的名字出现在合同上。爱乐人的签名无法辨认。条款中有某种怪诞的东西,这唯一一场音乐会的报酬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米卡埃拉可以自由地选择为她伴奏的音乐人(但是他们能想象是除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吗?),在此之前,她不能接手任何其他的音乐会,必须全力准备这一场,并以她的雇佣人认定她有能力调动起的全部热情在精神上做好准备。钱会一点点支付。尤其重要的是,在排练的时候,不能有任何陌生人在场。

 

我记得在西蒙和玛丽面前谈到合同上要求的怪异的精神准备时,米卡埃拉笑着说爱乐人很可能属于醉心于伟大世纪的一位老一辈怪人,他梦想到龙尚修道院,在那里,宫廷里的人喜欢让自己感动在修女的歌声里。玛丽佯装严肃地宣布我们的雇佣人使她想起传说中那位身穿黑衣向莫扎特催索《安魂曲》的陌生人。面对我们的沉默,她显然被激怒了,最后说她这样比较,只不过是想给我们一些勇气。我没有说话,米卡埃拉也是;一向沉默寡言的西蒙,试着在他的古提琴上弹出第二曲《熄灯礼拜》的几个伴奏小节。

 

外省的几次音乐会使我们离开了巴黎和米卡埃拉几天;我们演奏了夏庞蒂埃的《礼拜曲》:如果说这部作品相对于库普兰和德拉兰德的礼拜曲而言对合奏的音域要求更广,需要更多声部的话,对中音却没有什么要求。——米卡埃拉这次一反常态,没有陪我们去。其间我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都是很晚的时候,我知道在深夜的此刻她是独自一人,身心俱静),只得到了这个回答:“我在练习”,声音短促而遥远,给了接下来的几句话——甚至给她的低微的笑声——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的严格的意味。她在练习德拉兰德的《礼拜曲》,我不怀疑;但是之前我不敢问她,遵守着我们心照不宣的避讳,可能还有担忧,甚至是迷信。我们避免去想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在怕什么?如果不是怕打破那种脆弱的平衡?这平衡能使米卡埃拉和我保持极端亲近,虽然我从未拥有过她。

 

当我在玛黑区她的家中再见到她时,她的脸上没有显露任何变化,如果说这张脸在我看来更柔弱更没有掩饰,可能是因为这年轻女子没有涂抹那层用滥了的脂粉,她为此找借口说,演唱——有时甚至是一场耽搁到太晚的谈话——使她的面容太过赤裸。尽管她努力顾左右而言其他,却还是忍不住不时将目光转向钢琴,那上面摊放着《礼拜曲》的总谱。我们虽无所不谈,却无所谈;直到我要离开时,她才说她又见到了中间人:一天早晨他在她的家中出现,站在门厅,在告诉她爱乐人的一个新条件之前温柔地注视了她良久:他希望(那年轻女人对我保证说,这个词从中间人嘴里说出来像一个焦虑的命令)她在音乐会上,只是身著一件白色长裙,他会选裁缝为她定制,头戴白色的面纱。而我们其他人,要尽可能躲在教堂的暗影中。那天晚上,他打电话给她;声音有些异样——更冷酷,更尖利,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专横的声音;米卡埃拉心想会不会是爱乐人在亲自对她说话,她感到害怕。他为这么晚再次打扰她抱歉(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将最后这几个字说出来),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提醒她也应该在精神上为礼拜曲的演出做准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他断然称为不纯洁感情的痕迹吗?无论如何这和作品的精神不能相容。平日里会立刻反唇相讥的米卡埃拉,这次没有说话。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无法恰当地领会那人的意图。我们对这新的要求照旧是付之一笑。但我们并没有将之看轻。

 

我们在×××教堂一个星期排练三次,一个上了年纪的圣器室管理人每次都不发一语地把我们关进去。这期间,米卡埃拉的唱风不断发生变化。在我羽管键琴那部分演奏结束,管风琴开始鸣响后,我可以凝神聆听这年轻女人对乐曲的阐释:她以前演唱时总是突出最能体现成曲时代的哀歌中最风尚,至少是其最华彩的那一面(德拉兰德不是宫廷音乐家吗?),而现在她好像要用她独特的表达强调出那毁灭的美;甚至在自我的声音中将之寻觅。近来她演唱中这种声调的变化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她仿佛面对着一个太大或太吓人的任务,这任务耗尽了她的心血,几乎使她潸然泪下,做出此生不再歌唱的决定。

 

她让我们去适应她的变化,决不是出于她作为歌手的矫情,我们学着去容忍她,也不是因为我们耐心或者是出于伴奏者的谦卑。米卡埃拉的确变了。她对我们不再用他们艺术家间用滥了的那些亲热而虚假的称呼,而这只是她最微小的一个变化。我发觉她现在非常注意《耶利米哀歌》的深层含义(哀歌中的一些诗句构成了礼拜曲的歌词),而这首歌以往被她认为纯粹是令人厌烦的哀诉,是炫技和煽情的好借口。在离演唱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突然泪眼婆娑地对我们说她继续不下去了,她要放弃,我们没人对此感到吃惊;她又开始抽烟,放浪形骸,我们不是没有觉察,但我们无能为力。当她断言从此再也无法演唱,至少是无法演唱这些礼拜曲时,我们从内心深处认为她有道理。她需要观众,而观众却只集中在一个狂热的听者身上,她无法对他倾诉,不只是因为看不到他,还因为即便在醉酒或歌唱通常能将她引向的狂喜之巅,仍然无法想象出其面容。

 

最后几句话,她是抽泣着说出来的。我走近她;她看着我,但好像没有看见我,她突然把我推开,快速走过我身边,走向中间的通道,不是像我们起初以为的那样走向中间人——他时常来看我们彩排,带着一种永不松懈的审慎——而是走向有圣器室管理人把守的大门处薄暮时分的白光。她遁入其中,好像在逃避一个对我们所有人都难以忍受的境况,使我们得以暂时的解脱。

 

她失踪了。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每天都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好几个小时:我知道等待能让她回来;她已经这样失踪好几次了:米卡埃拉会在几天后回来,筋疲力尽但是看到我感到宽慰;她会请求我的原谅,虽然我等待她的略带迷信的耐心(或者如她所说,我对她的失踪最关心)没有给我手足情之外的任何权力……第六个晚上,中间人出现在她的家门口;看到我,他可能感到吃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看着我身后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才回来几个小时;我没问她任何问题,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她步态蹒跚,盯着我看: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地依赖我,而我也从没有感到这样坚决地抵触她。中间人的神色同她一样疲惫,好像他一直在日夜找寻她,担心(他只是含蓄地表示出)她迷失了或者永久地自甘堕落了,从他的话中,从米卡埃拉明显漫不经心的态度中,我发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默契的征兆,这并没有激怒我,不是因为我永远的第三者角色,而是因为我感到在他们之间(我不十分清楚我是否真能将爱乐人和中间人区分开)已经建立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联系,在应该称为她的反叛的顶峰处,米卡埃拉用她的荒唐胡闹继续向一个她宣称为之奉献出所有心声的契约致敬。

 

在我准备把中间人打发走的时候,她请他坐下,自己也坐直身子,没有试图掩盖疲倦的醉态,她用一种突然变得很清晰的嗓音说她不是一个歌剧演员,因此她不能扮演他委托给她的角色。那人回答说他正是不要她扮演什么角色:只要她做她自己就够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您更不会知道;您还想让我做我自己!”

 

那人在回答之前轻轻地笑了笑(一个衰弱的笑):

 

“您是什么样,别人可能比您知道得更清楚……”

 

这句话令米卡埃拉觉得有趣,她脸上微微有了笑意,中间人接着说:“我提醒您要保证在精神上为您的任务做准备。”

 

此刻,他的声音在命令和恳求间游离。米卡埃拉的腿搭在沙发背上,裸露出腰骶,好像能就这样睡去。中间人站起身,在我还未及阻止前,冲过去晃着她的肩膀,恳求她打起精神,端正行为。我们在充满敌意的愕然中对峙了几秒钟,他大概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坐下来,躲回到沉默中。米卡埃拉很快将沉默打断:

 

“您是谁?您想让我们怎么样?”

 

他把脸转向深暗的窗户,快速回答说他是谁一点都不重要。这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吗?他觉得他的回答太生硬了吗?他认为有必要再说一遍他只是个中间人。他的谦卑,他虚弱的微笑和他简单朴素的形象一点都不协调,和他这张疲倦的男人的脸也一点都不协调,好像他刚才的愤怒或一时倾诉的需要这样如此平常的感情冲动竟要他付出令他衰竭的努力一般;好像米卡埃拉取得了一场只有他本人才能估量其杀伤力的胜利。出人意料地,他谈起了爱乐人。

 

“音乐是他全部的生活,”这句话他重复了三四遍。这无疑是很平常的话,却被他说得很坚定:照他说来,爱乐人只为宗教音乐而活,这是唯一能给被痛苦撕裂的他带来些许宽慰的东西,它能打破一个生命在最后时日中无法让人容忍的喑默,将身体和灵魂献给上帝。我觉得这些话很做作,米卡埃拉却像是有所动。中间人接着说:

 

“您不能放弃……再说,现在也太晚了;您的轻率(怎么用别的词来说呢?)使他不再拥有安宁。另外,不是为此付给您报酬了吗?你们(他转向我)有能力偿还吗?”

 

他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我们熟悉的神秘而疲倦的神情,这神情总能让我们的怒气缓和下来,而且——我再重复一遍——使我们在他离去后无法清楚地回忆起他的模样;在我们留存的微弱记忆中,他的神色和想象中的爱乐人模糊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奇特的、变幻的、有些吓人的脸,中间人的面容总是在其间出人意料地倏然显现,却无法完全消除之前的印象。留给我们的只是他嗓音的音色,一种几乎窒息的、担忧的声音,好像在尽可能少地诉说,以屈从于谜一般隐秘的要求,我们只能说——并不十分清楚要说明的是什么——这要求自高处来,它迫使我们或沉默,或像米卡埃拉那样猛烈却徒然地反抗。我们并不寻求知道得更多:好奇让位给了一种惶惑不安的尊敬;我们甚至感到自己犯了错。

 

排练重新开始。米卡埃拉显得更加自如,可能是因为她不再考虑中间人是否在教堂侧道或侧堂的阴影中看着她。她时常转向我,我用羽管键琴的演奏鼓励她,几乎可以说,引导她;这种情形使我成为这个小团体的领袖,我更经常地失去克制,甚至会对着独自待在正厅另一侧管风琴处的玛丽大喊;玛丽和西蒙善解人意地顺从我,好像我们心照不宣地感到有必要帮助米卡埃拉,甚至要拯救她:对这种必要,大概我们有程度不同的感受,不是像玛丽和西蒙想象的那样要把这年轻女子从我们神秘的约定人那里拯救出,而是(难道我一开始不知道吗?)要把她从她自己那里救出来。在一次以泉涌的泪水收场的排练后,她在我送她回家时说出的话使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时白大衣街上刮起了刺骨的寒风,迫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无法张嘴说话。在她家门口,我告诉米卡埃拉我有多欣赏她下午的表现;她好像没听见;她打开门,犹豫着,肩膀抵在窗框上,然后转过身,坚决地请我让她一个人呆着。她脸上那种迟钝或是愤怒的表情让我在困惑中的唯一反应是说出过头的话,在我徒劳地试图使她明白她突然变得有多丑之后,我除了说想请她共进晚餐外再找不出更好的话来补偿。她紧闭双眼,冷笑着,在把我丢在那里之前,嗓音低沉地说她现在明白该怎样在精神上为音乐会做准备了。

 

过了一两个小时,她给我打电话,问现在接受邀请是不是太迟。我在小饭馆里找到她时,她醉了,但看起来很平静。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刚才把酒喝到了极致,不会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我让她到我家过夜,只是因为她这个样子,我不放心留下她一个人。我们继续聊着;又聊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到了那件使我们担心的,以如此令人不安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生活的那件事。

 

“这些《礼拜曲》,我想光着身子演唱……不,我没有醉到你想象的那种程度。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夏天在一间黑屋子里脱掉衣服,大声唱歌,随便唱什么,一直唱到激动地流泪……”

 

“那现在呢?”

 

她没有回答;轻轻摇着头好像沉湎在最后一丝醉意中;然后她开始哼唱,努力想坐直;我怕她会脱衣服,怕极了;我在她身旁蹲下来(她喜欢我这样,很奇怪,通常这态度能使她平静)。她停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以为她又睡了过去的时候,她猛然令人惊奇地清醒起来,向我肯定说他们有道理,直到现在,她的行为举止都像是生活腐化的女人,她没能看到给予她的机会。是的,她在他们的苛求前屈服了:不管怎么说,难道这些要求如此特别,像她这样一个也见识过别的苛求的年轻女子,竟不能表现出些许精神上的升华、同情和克己,去不带厌恶地接受吗?

 

她说得太多了,我想这不是下午的眼泪和醉酒的原因;她貌似昏昏欲睡的样子也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反应,我起身,比想象中更重地抽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我打开窗户,面对一个混浊颤动的夜。米卡埃拉在哭泣。我长时间地听着她的哭声,一动不动,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打转,我无法回身看她。最后当她让我关上窗户时,她的声音在我听来是干涩的;我坚持认为她的嘴唇和气息应该也是干燥沉重,令人反感的;可能是无法相信声音的纯净和气息的纯洁能够一致的想法阻止我去靠近米卡埃拉和所有我认识的女歌手的双唇。我鼓起勇气走近她。我尽最大可能地柔声问她(她没有看我,关了灯),他们对她提什么要求了。她可能在微笑,回答说那根本不是我能想象的;不是,爱乐人和中间人都不希望她向除了已付酬劳的演唱外的任何事情奉献自己。几个星期以来,使她慌乱至此的事甚至不是中间人对她实行的一种监视,他给她打电话,或者到她家里去,有时甚至在深夜,就是要确定她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摒弃了放荡的生活(那时男人声音中鼓舞人的善意和严厉并重);使她心烦意乱的,甚至使她感到恐怖的,在一片孤独中又把她抛回自己的,使她现在顿悟出不管契约中出现什么新的条款她只能通过尽全力去做到才能走出这孤独的,是她前一天晚上和中间人在电话中的交谈(真的是他在说话吗?这遥远柔和的声音难道不属于另一个没有面孔的人吗?那面孔的缺失,和另一个躲在侧旁阴影中,虽熟悉却已受到遗忘的威胁的形象,以其清晰时时萦绕在我们心头,而当米卡埃拉对我说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这么穷的话,她真愿意相信那爱乐人不是别人就是我时,我应该怎么样去理解她那种神经质的笑呢?)。

 

带着一种几乎是童稚的羞涩——这对一个痛苦地卖弄着自己随性生活的女子是令人诧异的,米卡埃拉告诉我爱乐人已不满足于她现在过着一种隔绝的生活和在演出那天穿白色长裙戴白色面纱:他还要求在演唱前的两个星期,她不能和别人有肉体关系,尤其是,她要是纯洁的。中间人不怀疑她的真诚(米卡埃拉知道她不会亵渎这一词语的庄严),因此让她自由选择音乐会的日期,不管怎样,音乐会应在一月底之前举行。中间人又加上一句,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您知道,此时此地,凡人的血不能流出来……”

 

“那么”,米卡埃拉对我说,“就是一月十六日,他喃喃地说这样很好,不会太晚。”

 

我打了个哆嗦,今夜突然变得没有尽头;在距音乐会三个星期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们不能食言:我没有猜到爱乐人强大到足以摧毁我们的音乐生涯吗?我不知道米卡埃拉已经虚弱到没有能力解除任何合同,甚至做不到不信守她的诺言吗?那是她冒失地许下的诺言吗?中间人半恳求半威胁地指出我们已不能放弃我们约定人的话不是时刻在我们脑际回响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只能向这件事的尽头走去。我走近米卡埃拉,只是惊讶于她竟毫无反抗地接受了这样的要求(我想象在那一时刻,她的嘴角一定带着她最让人无法生气的苦笑),同时劝告她做回自己。

 

现在我应该承认我的一项弱点(或许是懦弱,或许是能像勇气一样使人激昂的慌乱),我感觉自米卡埃拉向我吐露心曲以来,自己被一种事已完结的阴暗印象萦绕,却无法从中得到丝毫安宁:变得更加多疑易怒。米卡埃拉显得更轻率了,但我们能感到她严肃、紧张、固执地关注自己——可能是找到了为演绎《礼拜曲》做准备的方法。她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用她的坚韧给我们以跟随她的力量,我们,作为她的同伴,不应该高兴吗?她让我发誓今后不要再有任何改变事情进程的企图:好像这件事关乎她的生命(我甚至虚妄地认为她通过把自己奉献给我使我的誓言变得庄严),好像她距我们很远,我们所能对她说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错误的、虚假的;的确,从那时起,我要把谎言(我从未自欺过)当成是我的最大动力。

 

在这幽暗阴冷的教堂里的排练使我快要无法忍受;对那个永远待在教堂侧道边的中间人,我的反感与日俱增。但是和其他人一样,我不敢靠近他所在的地方,他大概是坐在一个外表富丽却笨重的告解座旁,灯光只能微弱地照到那里。最怪异的事——我们无法回避这事实——是我们排练的这种严格劲,甚至是这种狂热劲,好像在逐日接近我们的约定人所希冀的音乐的完美;米卡埃拉的确从未唱得这么好过,我认为在体会过浸润她全身的狂喜后,她无法再回到从前;这使我愤怒!是的,随着我们共同对那可怕压制的屈服(那压制使我们衰竭,迟钝,在排练前后无法做任何事),是嗓音奇特的变化和这变化的出人意料和过于迅捷(跟我们可以猜测到的内心变化同步)——无法用其他方式来解释它——使我愤怒,我决心要弄明白。这是我的弱点。但我或许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实现这一决心:我决心将之了结,打破那攫住我们的魔法,我们一起被它困住却被猛然分开,陷入孤独和绝望,好像我们在徒然地交付出最好的自己。

 

一月的一个晚上,我决定跟踪他。这不大容易:因为我知道他常常在排练结束之前离开教堂,虽然这使我们感到高兴和轻松。那天晚上,他却一直待到最后,还走到光亮处,对古提琴和羽管键琴的演奏做了些评论,他觉得它们的音色有时太明显,太表面了。他的脸在我们看来几乎像一个陌生人;只有他的声音才能让我们相信这就是他。我们静静地听着。然后他走向米卡埃拉,两个人转身背对我们。我们立刻收拾起乐器和谱架。在出门的时候,我回头:中间人在第一排坐着,双手交叉,而米卡埃拉跪在祭坛前,低头向前,好像在祈祷。这超出了我能忍受的极限。我想拉住玛丽和西蒙当证人,他们已经走掉了。圣器室管理人出现了,他虽没有把我推出门外,但他那极不客气和厌烦的表情使我不敢再回到教堂里去(在内心最慌乱的时刻,你们看,我依然怕成为笑柄,即便是在一位老人眼中)。在这个寒夜初临的时刻,我知道我无法独自一人;我的愤怒和绝望达到顶点。我想我要到广场对侧的一个小咖啡馆去等米卡埃拉,我要连珠炮般地问她显然是对我隐瞒了的约定人的新要求。但我没有去咖啡馆,而是走进旁边一条昏暗的小街,因为米卡埃拉再对我说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难道我之前不知道吗?)。我看到她离开教堂:脸几乎全部隐在她的黑色围巾里,她快步走向地铁入口。

 

中间人紧跟着出来,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停住,长时间地凝望天空,然后朝跟年轻女人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缓慢轻柔地走着(可能这轻柔是他的极端瘦弱和高挑的身材给我造成的印象);他没带帽子,敞着雨衣,晃着双臂,好像今夜他很逍遥:这感觉在我心中涌现时,雪花开始自空中飘落,落地即化(一直到那时,我还处在愤恨中,注视一个男人的背影常常在我身上激起一种交织了同情和愤怒的无法解释的强烈情绪);落雪并未让他加快脚步;我们沿着圣安托万街向上,走到夏特莱。我不再费力隐藏自己,也不再注意保持我们之间的距离。行人稀少;但是当我们走到里沃利街的拱廊下时,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回响,我几次躲在一个廊柱后。我突然间觉得累极了;我哆嗦着,惊异于一个似乎一丝微风就能把他吹走的男人竟没有一点疲倦的迹象;大概是在这个时候我明白我的行为有多可笑。到协和广场后,他拐向王家大街;此刻,只是一种带着不安的好奇心仍驱使我跟在他的身后,一种羞愧感逐渐减弱了我的好奇心并且很快占了上风,我正准备折身返回,男人却停住脚步,缓缓转向我。我张着嘴,欲语无言。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眼中有某种炙热的东西,或者说某种被焚毁的东西,使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我——我回身看了看,又几次看向他的身后;我们间的距离使说话显得太远,喊叫又显得太近——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局面。我有一种犯了一个或许不可饶恕的大错的感觉,我也垂着双臂,样子一定很可笑,在这个飞旋着黄色雪花的空荡荡的大道上,我还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做好了任何事都会发生的准备,时间变得像是可以测量(是的,当时我对此不可思议地确信无疑);回想起米卡埃拉在教堂里最后的姿势,我几乎就要双膝跪下,在湿滑的人行道上,在这个一动不动站着的男人面前,我的一言一行全都听命于他,我知道我可以忍受最残酷的折磨。突然,他极度温柔地笑了:我踉跄着,跪倒在地,蜷成一团,孤单,精疲力竭,满眼泪水,饮泣着我的羞愧,他又继续缓缓走去。

 

音乐会推迟了好几次;米卡埃拉说中间人通知她时,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急迫,更遥远,更可怕,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我们等着,无法做其他任何事,我们在我家聚会试图转移心中的焦虑,但是我们找不到谈资,好像很久以来,在保证各司其职的承诺中,我们每个人已经沉入到自身最隐秘的深处,在那里,外部世界已与己无关:再者说(用米卡埃拉悄悄地对玛丽说的话),这不是我们从中解脱的唯一机会吗?

 

一月二十九日,午夜前的两个小时,我们终于身着暗色衣服进入教堂。米卡埃拉在圣器室内换了装,素面而出,穿一件天然白色长裙,让人想起波尔-罗亚尔修道院的修女。她的头上包了一条漂亮的亮色披巾,我只能看到她微微低头的侧影。今天晚上,她演唱得如此投入,以致即使轮到玛丽为她伴奏时,我也不敢抬眼向她:我好像隐约看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示人的东西,而这很可能不是别的,只是她完全赤裸的容颜。圣器室管理人在我们周围下方的枝形大烛台上插上了已点燃的大蜡烛,构成了我们唯一的照明(在音乐会结束之前,他走来一支支熄灭,重又唤起在夜祷中耶稣被他的门徒抛弃的场面),在应答轮唱颂歌的间隙时,教堂内是如此寂静,街上些微的声响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什么都没想(很可能我的伙伴们也一样),甚至都没去注意我们的约定人是否在场。米卡埃拉的嗓音使我们服从于她的虔诚:她将《耶利米哀歌》演绎出一种纯粹的狂喜,表现出她对神恩完全的信赖。如果我之前没能进入这神圣的庄严,我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这是疯狂(后来,西蒙说我们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齐心合力了;的确,我们是在彼此浓浓的情谊中惜别的)。

 

在我们开始最后一支《礼拜曲》的演奏时,真相向我显现。我那时有了正视米卡埃拉的勇气,她也时而转向我。她的右手放在左肩上,这一熟悉的动作在我看来和希伯来字母一样神秘,在悠长的音调起伏中,米卡埃拉用它来开启每一首礼拜曲。她向一支仍在燃烧着的蜡烛俯下身去,守候着她脸上最后的变容,那是一张在等待在哀求的脸,处在最隐秘的欣悦处的边缘,在从歌喉中泻出的某种内在的明光和威胁着它的阴影间犹豫,那阴影仍在诉说着大地上人类古老的绝望,仍在祈求着天主的仁慈。这声音,这歌唱中有某种如此高贵的东西使我不能再去怀疑已发生的事和米卡埃拉早已猜到并接受的事实。我们置身其间的不是一场音乐会(不管它有多离奇),而是一场奇特的仪式,要完成这仪式,需要我们毫不知情。当一切结束,米卡埃拉告诉我们有一位神甫,站在正厅尽头浓重的黑暗里,就在他身边,让音乐会一直陪伴他到最后。很可能当我们开始演奏时,他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今天,我们当中没人可以否认能够用心地为他送别而体会到的幸福,即使我们没有信仰:在我们的热诚和谦卑中,我们找到了一种恩赐——随你怎么去理解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的词语可以解释那天晚上我们演奏的完美,米卡埃拉演唱的忘我,也找不到其他词来解释我们沉思的深度,在因年轻而生出的种种不确定中,我们,藉着这深度,走向我们自己。

 

不,关于他,除了他认为可以表现出来的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甚至没有试图去了解更多,好像我们感到我们的生命和守护这份神秘不可逆转地联系在一起。当我们靠近正厅深处的棺木时,管理人刚刚在那里放上了六支燃烧着的蜡烛,从躺在那里的人奇特安详的微笑中,我们认出了中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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