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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吉根:在水边

 老鄧子 2018-01-12

今晚,他来到外面的阳台上,黝黑的肤色衬着白色的礼服衬衫,格外醒目。他离开剑桥到得克萨斯海边来跟母亲相聚,已经有五天了。他站在高处,风势很大。高高的盆栽植物里那些叶子像是假的,轻轻拍打着玻璃滑门。


他不喜欢这豪华的顶层公寓,墙上张着大嘴的箭鱼,蓝色的瓷砖,还有那么多的镜子,就连最简单的动作也被照得清清楚楚。一清早,勤杂工就在内部区域摆好木头躺椅,支起蓝色阳伞。


太阳越升越高,房客们纷纷出来,几乎一丝不挂地躺在阳光里。他们带着平装书、浴巾,从冰箱里拿出无糖可乐和防晒乳。他躺在树荫里,注视着那些小腹像平板一样的小伙子在海滩上成群结队地走。


他们是跟他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住在附近的汽车旅馆里。快到中午时,热得有点无法忍受,他下了海,朝着离岸边足有半英里的沙洲游去。他现在看清了,汹涌的海浪冲刷着浅滩。海潮在上涨,侵蚀着经常被人踩踏的白色沙滩。

禁止使用DDT已经十年,褐色的鹈鹕又回来了。它们在海面掠过,从高处一个猛子扎下来,用巨喙叼起猎物,看上去像史前动物一样。一位慢跑者在贴近水边的坚实沙地上跑,身边是他的影子。


屋里,母亲在跟继父吵架,继父是爱尔兰共和军,这片建筑群就是他的。他出身低贱,靠出口贸易和房地产挣了大钱。父母离婚后,母亲说,一个人会爱上谁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几个月后,她就嫁给了这位百万富翁。


此刻,他能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随着争论的升级,语速也越来越快。还是那一套话。


“我提醒你,理查德,别再提这件事!”

“是谁提的?谁?”

“看在基督的分上,今天是他的生日!”

“有谁说什么了吗?”

年轻人垂下目光。下面,在热水浴缸旁,一位母亲鼓起勇气,钻进了嘟嘟冒泡的热水里。奔跑的孩子们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他又感到了每次家庭聚会时都有的恐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他本来可以穿着T恤衫、牛仔裤待在剑桥,在电脑上下棋,喝澳大利亚啤酒。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袖扣,是外婆临死前送给他的礼物。镀金的袖扣,上面的金子慢慢脱落,露出里面的钢。


外婆刚结婚时,央求丈夫带她去海边。

他们是乡巴佬,是田纳西州的养猪人。外婆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大西洋。她说,如果能看一眼大海,她就能安心过日子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问丈夫,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谁来照顾这里的事儿?”

“可以请邻居——”

“什么邻居?这是我们的身家性命,马茜。你知道的。”


几个月过去,她怀上了孩子,身子越来越重,终于不再提要去看海的事。一个星期天,丈夫突然把她摇醒。


“收拾一个包,马茜,”他说,“我们去海边。”

他们上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开了一整天,翻过田纳西的一座座山,前往海边。车窗外的景色从绿色的丘陵农田,变成了干燥的平原,长着高高的棕榈树和蒲苇草。


到海边的时候,太阳正在西落。她从车里出来,看着圆圆的太阳沉入海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大西洋看上去绿绿的。海滩显得孤零零,弥漫着海草的臭味,海鸥在沙滩上抢夺残留的食物。


这时,丈夫掏出了他的怀表。

“一小时,马茜。我给你一小时,”他说,“如果你到时候不回来,就想办法自己回家吧。”


她光脚在泛着泡沫的海边走了半小时,然后在悬崖上的小路转过身,注视着丈夫,在规定时间超过五分钟时,他砰地关上车门,点燃发动机。就在他把车开走的一刹那,她窜到路上,拦住了车子。


她上了车,跟这个打算抛下她独自回家的男人生活了一辈子。为了庆祝他二十一岁生日,在莱昂纳多餐厅设了晚宴,就是那家看得见海景的豪华海鲜酒楼。母亲穿着白色套装,系着莱茵石腰带,到阳台上来找他。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

“妈。”他说,让母亲拥抱自己。

母亲是个娇小的女人,脾气火爆,喜欢购物。每次出去购物前,她喝一杯兑了伏特加的鲜榨葡萄汁,在台子上列一份单子。橄榄油,菊芋头,香脂醋,小牛肉。这些东西都是她分本买不起的。


她躲开厕纸和狗粮的货架,直奔熟食,指着那些扁鲨,意大利熏火腿,有机奶酪。一次,她买了一罐十盎司的白鲸鱼子酱,在停车场用手指拈着吃。


“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现在她说,看着他的喉部。


她放下酒杯,伸手给他打领带。

“行了,”她说,退后一步,再次端详他。

“有几个当妈的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说‘我儿子上哈佛’?我是田纳西州一个养猪人的女儿,我儿子却上了哈佛。情绪不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这点,然后就开心得不行。”


她喝了一口杯里的酒。她的指甲涂成一种闪闪发亮的刺眼的红色。


“那没什么,妈。”

她望着远处的海面,又望着下面的海滩。他永远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好好表现,总有一天这些都是你的。”她指指那些建筑群。


她的手势以不同角度映在身后房间的大镜子里。“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一直都是在为你考虑呀。”


“妈,我不——”儿子刚想说话,百万富翁拿着一支点燃的雪茄走出来,对着夜晚喷了一口烟。他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穿一套意大利西装,有一口用钱可以买到的最白的牙齿。


“都准备好了吗?我简直吃得下一个小孩。”他说。


他们乘电梯来到底层,服务生给他们打开大门。另一个穿着镶金边制服的男僮把车开了过来。百万富翁给了他小费,坐在驾驶座上,其实顺着海滩走到餐厅用不了十分钟。


到了莱昂纳多,老板过来迎接,跟继父握手。

餐厅中央长着一棵棕榈树,数树枝上拴着一只鹦鹉。他们被引向枝形吊灯下的一张桌子。橙黄色的灯光洒在白色的桌布上,墙壁里传来大提琴演奏的音乐。一篮面包端上来了,还有黄油,和防灾木板上的各种带壳的海鲜。


继父伸手取了一只牡蛎,用刀子剖开,一口吞下。母亲拈起一只胖胖的海虾,这时餐厅领班出现了,瘦瘦的,深棕色的皮肤。


“今晚有何吩咐?”

继父要了红酒,并叫他把香槟拿上来。

“你听说过克林顿那家伙吗?据说如果他当选总统,他就要让同性恋参军。”他说。“你是怎么看的,哈佛?”


“理查德!”妈妈说。

“没关系,妈。嗯,我并不认为传统——”

“接下来呢?女同性恋给游泳队当教练,竞选参议院?”


“理查德!”

“我们的国防会变成什么样子?一群同性恋!我们可不是靠这个赢得两次世界大战的。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厨房里飘出辣根和小茴香的气味。水缸里一只龙虾挣脱了,侍者把一个网伸进水里,用一根粗粗的橡皮筋绑住龙虾的鳌。


“别谈政治了,”母亲说,“今晚属于我的儿子,他上学期平均分三点七五。你认为怎么样,理查德?”


“三点七五?不错。”

“不错?嘿,当然不错!他是全班第一!”

“妈。”

“不,这次别想让我闭嘴了!他是全班第一,他今天二十一岁了!是个成年男人了。我们为他干杯。”


“我有个主意。”百万富翁说。

他把香槟倒进笛形的细长酒杯。

香槟嘶嘶冒泡,他等着气泡消失。

“为了得克萨斯州最聪明的小伙子……”他说。

他们露出微笑,突然放松下来。这顿晚宴或许有可能跟别的晚宴不一样。


“……为了军队里不收同性恋!”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该死的,理查德!”

她举起双手。儿子看着她手上的动作,意识到那些钻石有多漂亮。


“怎么啦,开个小玩笑嘛,”她丈夫说,“难道这里的人都听不懂玩笑了吗?”


侍者端来一个金属托盘,是正餐前的开胃菜。大比目鱼给女士,鲑鱼给小伙子,还有一只龙虾。百万富翁把围嘴系在脖子上,拿起钳子,打开了龙虾的鳌。


“哈佛肯定有一些漂亮女人,”他把肉剔出来,说道,“一些真正的俏佳人儿。”


“他们录取我们是看智力,不是看相貌。”

“话是这么说。最好的,最聪明的。你怎么从来不带女孩子回来?”


这时候,他可以说点什么。

他想好了反驳的话,决定把它说出来,但是他看着母亲,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母亲用眼神祈求他保持沉默。


“她们肯定像苍蝇一样围着你转,”百万富翁说,“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知道吗,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每个周末换一个女人。”


“这些橄榄!”母亲说,“尝尝这些橄榄!”

百万富翁把头埋下,专心致志地吃龙虾。小伙子从鲑鱼的骨头上剥下一片肉。母亲盯着树上的鹦鹉。


“你还需要什么吗?”

她带着那种熟悉的、歉意的笑容。

“不了,妈,”他说,“我没事。这挺好的。”

盘子收走了,侍者收拾掉桌布上的碎壳,领班回来在继父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枝形吊灯熄灭了,一位紧张不安的墨西哥侍者端着点了蜡烛的蛋糕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蛋糕是粉红色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粉红的蛋糕,就像两个双胞胎姑娘的洗礼仪式上的蛋糕。


百万富翁咧嘴笑着。

“许个愿吧,亲爱的!”母亲喊道。

小伙子闭上眼睛,当眼睛闭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许什么愿。这是这一天最不愉快的时刻,但他还是用力把蜡烛吹灭了。


百万富翁拿出刀子,把蛋糕切成大小不等的几块,就像圆形分析图一样。小伙子往嘴里塞了一块,舔了舔糖霜。百万富翁捉住母亲的手,紧紧抓着她带着宝石的手指。


“生日快乐,儿子。”母亲说,亲了亲丈夫的嘴。

小伙子站起来,听见自己感谢他们让他过了一个愉快的生日。灯光又亮了,然后他听见母亲叫他的名字,试侍者在门口说着“晚安,先生”。他过马路,在飞速行驶的车辆间穿梭。


别的大学生都在海滨人行道上散步。

他伫立片刻,注视着一个蹦极的人尖叫着蹿上半空。她在高处悬荡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过去把她解了下来。在空荡荡的海边,海潮又吞噬了沙滩。海水黑黝黝的,晚风使海面泛起了一道道白色的泡沫。他松了松领口,朝码头走去。


那里停着一些游艇,帆被捆着,在水里轻轻摇晃。父母分手时他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如今外婆死了。他没有一天不想念外婆。外婆说,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遍,她绝不会再返回那辆汽车。


她会留下来,宁可做一个在街上拉客的妓女,也比回家强。她给丈夫生了九个孩子。当他问外婆是什么使她回到车里时,外婆说,“那是我生活的时代。那是我的信仰。我当时认为自己别无选择。”


外婆死了,而他已经二十一岁,在地球上占有一席之地,在哈佛拿到全“A”,在月光下的海滩上悠闲自在地散步。


他脱掉鞋子,光脚在沙滩上行走。夜色中,沙洲上白色的海浪清晰可见,但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汹涌。他的衣服上有一股雪茄烟味儿。他把袖扣小心地放在裤子口袋里,脱掉全身的衣服,把它们放在沙滩上远离海水的地方。


他趟进了翻卷着巨大白色泡沫的海浪中,海水很凉。他往远处游去,觉得身上又干净了。他用不着留在这儿。他可以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改变航班,返回剑桥。


他游到沙洲,感到非常疲倦。

夜幕降临,海水越来越冷,海浪越来越大,他像往常一样在这里歇息,然后再游回海滩。他用双脚去够下面的沙地。一个巨大的海浪迎头打来,他跌倒在深深的海水中。


他吞了几口水,拼命游过去,寻找水浅一点的地方,可是双脚怎么也够不到底。他本来不想喝那么多香槟的。更不想到这儿来游泳。他只想开开心心地过一个生日。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把脑袋潜在水下,心想如果只是喘气时才冒头可能会感觉轻松一些。他心头一阵紧张,慢慢地,紧张变成了一种平静。为什么对立的东西总是离得这样近?就像小提琴上那些优美的高音,离刺耳只有分毫之差。


他放弃努力,感到自己浮到了海面,他顺水漂着,渐渐觉得又有了点力气,便慢慢挣扎着游回海滩。海滩离得很远,但建筑群的灯光在夜空中闪亮醒目,而且越来越近。


到了浅水区,他爬上岸,一屁股跌倒在沙滩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然而海浪已经把他的衣服卷走了。他想象着从海里爬出来的第一批生物,想象着它们所拥有的勇气。


他躺在那里,直到呼吸恢复正常,然后朝停船的码头走去。远处,一对夫妇正在遛狗。他顺着那些游艇往前走,一边看着甲板,终于发现一件黄色的T恤衫挂在绳子上。


他把它穿在身上,却发现太短,盖不住私处,只好把一条腿伸进袖口,别别扭扭地用它遮一遮羞。


他返回建筑群,门僮把门打开。

在大厅里,他摁了电梯的按钮,等待着。电梯来了,里面都是衣冠楚楚的人。一位穿着红色裙服的女人看着他笑了。他走进电梯,摁了“25”。电梯里四壁都是镜子,里面的他是一个肤色微黑、瑟瑟发抖的男人。


走到门前,他迟疑了,对自己说母亲回来开门。

他摁了门铃,听见里面传来电子铃声。没有反应。也许他们还在餐厅。也许他们去哪个酒吧了。也许门僮会替他把门打开。他正在想要不要给楼下前台打个电话,百万富翁打开了门,看着他。


“好啊!”他说。“这是哪位呀?”

他看着像尿布一样系在他腰部的黄色T恤衫。

“玩得开心吗?”他说。“你终于在水里过了把瘾?”


小伙子闪过他,顺着走廊往前跑。

走廊旁映出他奔跑的几个身影。

“你母亲都为你急疯了!”

他跑进淋浴池,站在热水下,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淹死。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然后出来,用一件晨衣裹住自己。他在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一个电话,拿起了话筒。


“您好,”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里是达美航空公司。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一时间,他答不上来。

母亲已经走进房间,端着酒杯站在那里。他想到了他母亲的母亲,千辛万苦地一路赶到海边,却只有一个小时,连水也不敢下,虽然她在河里游泳游得很棒。他曾经问过外婆为什么,外婆说她不知道海水有多深。


“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那个声音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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