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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健灵:外婆的方浜中路

 静雅轩345 2018-01-12

方浜中路外婆老家的地块上,建起了面向游客的上海老街。那里模拟着想象中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市井风情,其实既不属于外婆这代人,也不属于殷健灵这代人。而曾经盛满人声的老街坊,现在建起了新楼盘,那里面,即将上演新一代上海人和新上海人的故事。  

 


外婆是一条通道。


不管自己几岁,只要外婆在,殷健灵就还能顺着这条通道重返童年。到了43岁的时候,殷健灵失去了99岁的外婆。通道断了。殷健灵悲伤了很久。见证过自己小时候的人,往往不仅是回忆的组成部分,同时兼任回忆的保管者身份。失去这样一个人,就失去了一部分回忆。失去一部分回忆,就如失去一部分生命。


昔日外婆住在方浜中路上,举目四望是一片老城厢平房。外婆记住了殷健灵童年的模样,就好像方浜中路也记住了上海童年的模样。


但现在外婆已经不在了,外婆家从方浜中路动迁了,方浜中路也变了。这里新楼拔地而起,看不出往昔痕迹。这个世界上能叫出殷健灵小名的人少了一个,这座城市里能留住上海旧时光的地点也就这样少了一个。



老城厢历史


方浜中路,对于上海这座城市来说,真是一个家族中长辈般的存在。以方浜中路为原点,漫步整个上海老城厢,正是上海历史的发祥地。


资料显示,早在北宋时期,出现了上海早期的居民聚落和官方机构——上海务。南宋时期形成市镇。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建立上海县,从此成为上海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老城厢见证上海步入商业社会的历史:元代上海海运漕粮兴起的沙船业,沟通了南北航线和长江、内河、远洋航线,促进了上海地区贸易和旧式金融业——钱庄的兴旺。老城厢也见证了上海人众志成城的历史:为对抗沿海倭患,明代起人们在老城厢建筑城墙。老城厢还见证最初的移民社团的出现,清代以后,一大批“以敦乡谊,以辑同帮”的会馆公所组织在老城厢纷纷落脚。随之而起的,是一系列私家宅邸和园林。


地方志显示,清康熙以后,社会安定,海禁开放,上海海运业和棉纺织业蓬勃发展,城厢地区商业和手工业日益兴旺。东门、南门内外和城隍庙周围、虹桥头、红栏杆桥、松雪街及从十六铺到南码头沿江地区街巷纵横,店铺林立,人烟稠密,形成“一城烟火半东南”的繁华局面。当年,城隍庙周围街市以京广杂货、骨牌、象牙、耍货、戕扇、照相、画像、点心等店铺居多,较出名的有文昌路上梨膏糖店,香雪街上旧书、古玩店,百翎路上花鸟虫鱼店等,此外还有发饰、梳篦、镜箱、纽扣、线带、玩具等小商品批发市场。小东门大街是明清时期上海最繁盛的商业区,集中了银楼、棉花、绸缎、绣品、皮货、参茸、药材、木器、京广杂货、洋货、海味、南货、腌腊、酒楼、饭店等店铺,其中有童涵春国药号、万有全腌腊店、老德泰铜锡号等历史名店。花衣街以南至南码头,聚集百余家竹木行,沿江竹筏拥挤、木排山积。《上海县竹枝词》云:“彩衣一巷总悬衣,衣焕朝辉映夕辉。”其余鱼行桥(多鱼行)、青果巷(有水果集市)等街巷也店多成市。1843年后,上海经济重心逐渐转向租界。1937年淞沪会战中城厢地区惨遭日军炮火轰炸,部分街市被毁,这里开始冷落下来,且显得不合时宜的陈旧,但相对滞后的生活环境提供了实惠的租房机会,恰又为新一代外来务工者提供进入上海的落脚点。


殷健灵的外公外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从江苏到上海谋生,两个彼此不认识的年轻人,分别租住老城厢同一幢老房子的楼上楼下。天长日久,走进走出的对视,让彼此都留了心,一旦有了好感,结为夫妇也就顺理成章。像无数移民一样,他们从新上海人变成了老上海人。只有一样美中不足——新婚的外婆久久没有生育。在一次回江苏探亲的时候,她过继了同乡三岁的小女儿。这个三口之家,从此在上海落地生根,而这个骤然改变了命运的三岁女孩,就是殷健灵的母亲。



夜里的街面房子


就这样,殷健灵的生命轨迹,因为母亲生命轨迹的改变而改变。她成了一个出生地和户籍地都为上海的姑娘,但她又否认自己是属于上海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母亲“四个面向”迁往南京西南郊的上海飞地梅山工作,她长大后也随母亲去往那里居住、读书,此后直到读大学,才又到上海。但这座城市到底留住她的一部分记忆,这一部分就被盛放在方浜中路外婆家。


在去南京和父母团聚前,幼年的殷健灵一直在方浜中路外公外婆膝前生活。外婆对养女视如己出,对外孙女更是宠溺到没边。她会带殷健灵去豫园,允许外孙女吃掉一整屉南翔小笼,而自己只是笑着坐在边上看,一筷也不动。她也会配合外孙女,在冬天的早晨把已经穿好的衣服脱掉,再回被窝一起赖床。她甚至允许殷健灵含着巧克力入睡。那几年里,殷健灵留下的照片里,都有个一笑就露出满嘴蛀牙的女孩。


外婆家在方浜中路的街面房子里。屋子陈旧,没有煤卫设施,邻居彼此挤挤挨挨地生活在一个小空间里,早上一起刷马桶,晚上一起升煤炉。走进走出,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因此虽然生活在大都市,这里却有自成一格的熟人社会。外婆是个热心人,做了馄饨要分发所有邻居,买了木耳等干货,也都一心要分给周边姐妹。外公脾气暴躁,动不动会训斥外婆,有时会因为饭菜咸淡不如意,就直接掀翻桌子。


有一回,睡在阁楼,外婆背对着殷健灵,同睡一床。小女孩一时兴起,想翻身去摸摸外婆的眼睛,看看外婆是否睡着,却不期然摸到一手泪水。她怔住了。成人世界的隐秘复杂,如傍晚的阴翳,潜入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此时,小女孩什么话也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祖孙静默无言,只能听见,远远传来黄浦江上的轮船汽笛声。



老街变了模样


1990年被保送入华东师范大学后,殷健灵又回到上海。外婆不识字,更不谙读书上的事,就用一碗又一碗丰盛的饭菜,表达对外孙女的爱。每每周末放假,殷健灵回到方浜中路外婆家,外婆就会招手叫女孩去看,像是偷偷透露一个秘密。灶间的菜色每周一换,都是女孩喜欢的:红烧大排、油煎小黄鱼、笋烤肉、酱牛肉、葱姜梭子蟹……看着她用勺子将浓稠的汤汁淋在上面,再用筷子将饭盒压得紧紧的,让外孙女带回学校享用。殷健灵问:“你们不留点自己吃吗?”“我们有。”外婆总是这么说。


可是养女女婿和外孙女都不在身边的日子,外婆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她吃些什么?过得开不开心?当时小辈们没有往心里去。一次殷健灵从学校回家,发现外婆胸前贴着白色膏药,原来竟是已经卧床不起的外公用拳头打的。长大了的殷健灵重新审视童年的乐园,发现其实大人们既有温存和蔼的面容,也有各自的际遇苦衷,就像这条方浜中路上,原来有卖小馄饨阳春面的点心店,也有黄水四溢的公厕。邻居里,那些王家姆妈张家伯伯的称谓背后,是从良的妓女、聋哑的木工、败落的小业主,是一个个活色生香的个体的故事。而上海这座城市容纳了他们,也最终消弭了他们的人生故事。1996年,地块动迁。大部分邻居都搬到了浦东花木和三林地区。


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外婆新搬的公寓房子成了老邻居们重温往事的聚集地。他们还是老派地不打电话预约,直接敲门就来。过往的辛酸和过往的温情,过往的地标和过往的故人,都是他们自己才能意会的话语。他们共享过一个时代,见证过彼此为生存做出的努力,如今白发苍苍地长久坐在一起,就好像过去在方浜中路的时候一样。


而方浜中路外婆老家的地块上,建起了面向游客的上海老街,那里模拟着一种想象中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市井风情,其实既不属于外婆这代人也不属于殷健灵这代人。而曾经盛满人声的老街坊,现在建起了新楼盘,那里面,即将上演新一代上海人和新上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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