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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大山深处

 陆安桥1871 2018-01-13

原创   (连载第39节)

 

    一路车船劳顿,经过了湖北、湖南、广西,就到了目的地贵州省水城县。

  水城县位于贵州省西部,东邻六枝县和纳雍县,西接威宁县和云南省的宣威县,南抵盘县和普安县,北与赫章县毗邻。许多年后,改成了六盘水市,想必是与六枝县、盘县合并了。

  县境内有属于长江水系的三岔河与珠江水系的北盘江两大水系。乌蒙山的支脉从西边插入,横贯中部,境内峰峦重叠,悬岩对峙,就成了三岔河与北盘江的分水岭。县境内有支流17条,应该是河道纵横,水资源丰富,所以才名为水城。但在铁道线经过之处,也就是我们工作和生活了3年的地方,我不但没看见过一条河,连那偶尔一见的小溪,都是一下雨便山洪暴发,只要雨一停,溪沟里便没水了。原因是这儿喀斯特地貌发育,到处都是千姿百态的奇峰异洞。溶洞、溶斗、石林随处可见。

  有一天,我们在山坡上架高压线。伙伴们在齐腰的茅草中拉着铝线向后倒退,突然一声惊叫,刚才还在说笑的朱胖儿就从地面上消失了。由于是倒退着掉下溶洞去的,他面朝洞壁双手不停地攀抓而没有头朝下栽将下去。也是他运气极好,在离溶洞口两米多的地方有一块横向突出的石笋,他不偏不倚地落下去就正好骑坐在上面了。朱胖儿在下面大叫救命,我们便连忙找绳子救人。当我们把他拉上来后,才发现他除了手脸和大腿内侧有些擦伤外,竟无大碍。然后就有几个人推了桌面大小一块石头,说是代表朱胖儿,往那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溶洞内掀将下去。那石头撞得洞壁轰隆隆地直响了一两分钟才到底。

    铁路工地上。我站最后面。


  水城县多民族杂居,除了汉族,还有苗族、彝族、布依族、水族等20多个民族,皆在山上结寨而居。全县的少数民族中苗族人最多,族内又分小花苗、歪梳苗、喇叭苗、大花苗及白苗共5支,头型和服饰各不相同。彝族人次之,在全县分布于9个彝族自治乡,5个苗族彝族自治乡,3个布衣族彝族自治乡。

  我们进山之时,乡镇间非但没有公路,连类似机耕道的路也没有。其闭塞落后,超出了我的想象。

  星期天休息,我们常常不惜跑几十里山路去赶场,在山间的十字路口,曾不止一次发现过横陈在路口的死婴幼儿。他(她)浑身赤裸,因此无法从服饰上判断是那个民族的。死者的四肢都被砍断,只剩一层皮肉将手脚与身体连在一起,又被开膛破肚,红色白色黄色的内脏流淌出来,堆在肚皮上,似一朵丑得难以形容的肉花。初见这惨不忍睹的小尸体,我们惊惶失措,继而愤怒无比,就有许多恐怖的推测,以为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案。马上就留人保护现场,飞奔回去报案。但后来却被告知,这是深山里某个民族落后愚昧的习俗。自古以来,他们没有医生,不管大人小孩生了病,就在山上找些草药治疗。若无效,便认为是恶鬼付体,只有请巫师来作法驱鬼。对婴幼儿身上的恶鬼,巫师认为若驱不走,待这小孩死后,便又会付到其他小孩身上。因此,经作法后还不好转的婴幼儿,便要在他断气之前,趁恶鬼尚未及离开之时,便斩断四肢破开肚腹,杀掉恶鬼。然后就放置于有人经过的路上,让路人诅咒,那恶鬼便再不能害人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感于这残酷的陈规陋习,我们的医务人员便自发地一有机会就免费为村寨里的老乡服务,对他们大力宣传医学常识。在铁路经过的地方,真正代表了先进文化的人们不知为老乡们解除了多少病痛,挽救了多少生命。就连我们偶尔窜到寨子里去买东西,也有老乡向我们讨药。事实证明,那怕是厚重的传统和千年积习,也抵挡不了真善美的新鲜事物。凡是真正先进美好的东西,不需强制,都很容易被人们接受,即使是所谓素质极低从未接触过现代文明的人群。因为是人都会比较,真正先进的东西就不怕而欢迎比较。现在想来,幸亏那时节医药都是公费,从不讲经济效益。假若当年的医疗也象现在一样市场化得唯利是图,铁路上的医务人员们就作不了那么多功德无量的善事。

  为了修铁路,必须先修便道,也就是简便公路,以便将工程机械和施工材料运进工地。

  当便道修进深山,运机械和材料的汽车便开进来了。这成了轰动村村寨寨的一件大事。汽车初进山的几天,那些深山里的少数民族,不分男女老少,都从各自的山寨里专程来看这些不吃不喝,而比牛马力气大得多的钢铁怪物。有一个背弓箭挎腰刀的苗族青年,牵一匹大青马,驮着他白须齐胸的爷爷,饥食干粮,夜宿岩洞,整整走了两天,就为让那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钢铁怪物的老人亲眼一睹汽车的尊容。

  工地上缺少文娱生活,上面就每个月给我们安排一场露天电影,由处机关宣传科的两个放映员轮流到各工点放映。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几年前城里放过的老片子,但对缺少文化生活的我们来说,看电影就象过节一样。

  每逢有电影的日子,附近山寨上的人也带着火把蜂涌而至。他们虽然来得很早,却规规矩矩地席地坐在我们后面,其肃穆庄敬,就象进了神殿一般。虽然大多数老乡听不懂普通话,但从头至尾,他们都是安安静静地观看。那天放映《大闹天宫》,当银幕上出现了腾云驾雾的神仙时,老乡们便一齐拜倒在地,用各自的语言大声念颂起来,哄笑劝阻都不为所动。

  现在,每当我听到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就会想起看这场电影的情景。

  那是在1965年4月的一天。还在下午上班的时候,全队的人就在兴奋地传说:今天要放一部新片子,又打仗又爱情,好看得很。

  吃过晚饭,大家都早早地提着小木凳到工地前面那块空地上占位子。天黑之后,果真开始放映去年刚出厂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这部新片子不光没人看过,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内容也确实算得上精彩,大家都看得聚精会神。不料才放了不到一半,天上突然下起雨来,还越下越大。但铁路工人们都整整齐齐地坐着,没一个人跑去躲雨。指导员就在扩音器里叫,同志们,是坚持将它看完呢,还是这就算了?

我们都知道,一部电影每个工点只能看一天,当天不看完,放映员第二天也要走。而待他们下个月再来时,便看不到这一部了。我们就齐声吼,看完,就是下刀子也要看完。可能是队里的干部们也跟大家一样的心思,指导员在扩音器里也吼道,咱们工人阶级硬骨头,这点雨水算个逑!

就找来一件雨衣撑在放映机上面,叫继续放。

  为了不漏过情节,我们没一个人跑回工棚去拿雨具,硬挺挺地坐在小木凳上,顶着如注的豪雨,两眼紧盯着在雨帘后越来越模糊的屏幕。

  高原上的4月,晚上还很冷,我们去看电影时都还穿着绒衣绒裤,肩上披着棉衣。当看完这部片子回到工棚里,大家不光是外面的衣服全都湿透,连内裤也湿得能扭出水来。

  水城的汉人多定居于城镇和平坝上的村庄,但大山上也有极少的汉族。少数民族都是结寨而居,你只要看见山坡上有孤零零的土房子,里面的主人肯定便是汉人。

  那年冬天,我们在山上架高压线。我和两个伙伴被指派到果洛寨后山上一家农户借宿。土屋柴扉,迎门的火圹还有矮木凳,就连那一对年轻男女主人的衣服和肤色,都与下面寨子内的彝胞毫无区别。当我们背着行军床一进门,就发现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红纸,上面用繁体汉字写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在彝山上发现连汉地也少见了的神主牌位,当时真令我们惊诧不已。

  男主人是个矮壮的青年汉子,他一边热情地帮我们将行军床支在神主下面,一边作自我介绍。好象姓郭。他当时满脸自豪地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指着妻子说:我们也是大汉人。

  风雪夜,溯风寒。围着火圹喝茶抽烟时,主人说,我们的老祖宗也是内陆的汉人,当年洪武帝南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将我们的祖宗抽去当兵了。然后打到了这儿,就留下来驻守。他不知道明清,也不知道洪武帝姓朱,但他牢记着自己的祖先是汉族的军人。

  这些明代军人的后裔,几百年来,就在蓝色的大山深处繁衍生息。我问了一个问题,本地汉人都过春节,但为什么不都是在正月初一?

  主人答,我们这座山上的汉人都是在腊月28过大年;因为祖宗们当年都是军人,随时有调动。那一年的腊月28,眼看就要过年了,一个命令下来,有几十个生死与共的弟兄要调走,大家就提前在一起把年过了。第二年春节快到时,留在这里的弟兄们想到,去年腊月28,谁谁谁都还在这儿,现在却互相不知死活,就还是这一天过春节吧。这习惯就一代代传了下来。其它那些山上的汉人过春节也要提前几天,都是这么一回事。祖宗传下来的,纪念节前突然调动的弟兄。


选自作者《所谓草民》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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