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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苗(小说)

 漾濞彜乡文学园 2018-01-15
  格苗(小说)
  文/阮镇
  格苗问评升:“评升兄弟,你们几时到乔后去驮盐?”评升说:“明天就上路了。怎么?想全瓜大哥了?”格苗低头不语。评升又说:“才去了十天半月,就这么牵肠挂肚的,唉,当赶马人的老婆,就得活守寡。”格苗说:“不许你胡说,什么守寡不守寡,不吉利。”评升说:“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看我,一个人,说走就走,一样挂牵也没有。”格苗说:“你就不想讨个老婆?”评升说:“不讨不讨,吃赶马饭,走天下路,哪顾得上家啊。”格苗说:“那跳青妹还等着你呢。”评升说:“再说吧。大嫂,你想让我带话给大哥吧?”格苗说:“是啊,他前脚走,浮泡后脚就进门,说找他有要事相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评升说:“这下可麻烦了。”格苗说:“就是嘛,我心上心下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浮泡是乌梢箐土匪的头,原先也是赶马人,和全瓜评升搭过帮,也曾被土匪抢过。现在,他虽然当了土匪头,但是,只劫财,不害命。他找全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商量呢?评升想了一夜也理不出头绪。
  今天,评升要到乔后驮盐巴,一大早,跳青就到评升家来帮忙。他俩青梅竹马,评升单身一人惯了,说话做事没个准形,跳青也是男人脾性,粗话粗活,两人情投意合,虽不言婚嫁,但常处在一起。跳青端着马蹄,评升钉掌。跳青说:“你这一走,不知会遇到什么事。眼巴巴的盼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能落回到肚里。”评升从嘴角取下最后一颗马掌钉,一边钉一边说:“出门也不说句吉利话,你这老鸹嘴,我能遇到什么事啊?”马放了一串大响屁,跳青说:“这就是你娘的吉利话,还有味呢。”格苗来了,提醒评升别忘了给全瓜捎话。评升说:“这么大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马帮转过街角,评升回头挥挥手,跳青也挥挥手,格苗看到跳青眼里噙着泪。她俩打扫完评升院里的马粪,检查了一遍火烛,把大门锁好,跳青把钥匙装在身上,按了按。格苗说:“大妹子,你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我俩上山割草吧。”跳青说:“也好,一背草也能卖得十文钱哩。”
  她俩身背背架,手拿镰刀,走完石板街,过了云龙桥,爬上飞凤山。往下看,临江而建的街道,错落有致,象一条游龙。跳青老往上游看,那是通往乔后的方向。跳青说:“全瓜大哥走了快半个月了吧?”格苗说:“是啊,他一出门,我的心也跟着去了。大妹子,你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啊?”跳青说:“他说,再攒些钱,就办。”格苗说:“何必要那么多的钱,不能先办了?”跳青说:“他说,先要把钱给我攒够,才结婚。”格苗说:“那又是为何?”跳青说:“他说,手里有钱,心才踏实,就是出门遇了害,他也能放下心去。”格苗不说话了,心想:“评升有这份心思,真是跳青的福份啊。”
  这时,从山上下来一位背柴的老奶奶,说是柴,其实是些手指粗细的枝枝杈杈。她的儿子也是赶马讨生活,原先自己有三匹骡子,一匹踩空摔下大破箐死了。一匹得了结症也死了,剩下一匹,常跟全瓜评升结队到乔后驮盐,不想他得了绞肠痧,客死他乡,连尸体也没能运回来。儿子媳妇跟一个马锅头走了,丢下老奶奶孤身一人,只好卖了那匹骡子,聊以维持生计。俗话说:“死水哪经活瓢舀”,没过多久,钱就用完了。眼下,老奶奶背柴下山,换几文铜钱度日。看着老奶奶一步一挪的模样,她俩帮老奶奶捎上柴,让老奶奶空身走,一同下了山。
  来到卖柴草处,太阳已经偏西了。老奶奶的柴卖得二十文铜钱,老奶奶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才用一块发黑的手帕,把二十文铜钱仔细地包裹起来。格苗说:“要是她的儿子不死,就好了。”跳青说:“谁料得准啊。”这时,有人来买草。那人吊着一对三角眼,用眼角瞄人,色迷迷的样。三角眼指着跳青的草说:“这堆草好嫩啊,怎么卖?”说着就蹲下身来。跳青说:“十文钱。”三角眼嘻嘻笑说:“值。”掏出十文铜钱给跳青。跳青指着格苗面前的草说:“这还有一堆,一同买去吧。”三角眼说:“老草,不要。我那独眼黑叫驴,不吃老草。”格苗听出话中有话,悄悄拉了跳青一把,跳青会意。三角眼得寸进尺,伸手去摸跳青那漂亮的脸蛋,说:“我连你也买,你卖多少文。”跳青捏着铜钱的拳头,重重地击在三角眼的鼻梁上。三角眼“妈妈呀”一声惨叫,抹得满脸都是血。跳青把铜钱摔在他身上,骂:“哪家的黑漆大门洞关不严,钻出你这条独眼黑叫驴,你给老娘滚。”街人七嘴八舌,指责三角眼无道德。三角眼捡起散落的铜钱,灰溜溜地走了。
  格苗回到家,七岁的大女儿阿花,已经做好了晚饭。格苗说:“阿果呢?”阿花说:“跟阿壮玩去了。”阿壮是街坊卖针头线脑的眯大嫂的儿子,二人常在一起玩。格苗说:“叫他回家吃饭。”阿花去了一会,把阿果领回来。五岁的阿果跟他爹全瓜一样,生得四耳团腮,虎头虎脑。玩得一身灰,满脸汗,格苗洗完阿果,母子三人饭后就睡了。半夜时分,狂躁的狗叫声,惊醒了格苗,格苗看着两个熟睡的儿女,心里好害怕。要是丈夫在家,她就不会担惊受怕了。家中有一黄一黑两条狗,黄狗随全瓜去了,黑狗看家。格苗披衣下床,抄起门后的木棒,拉开房门,伸头看看小院,月光下,左边南瓜架,右边石榴树,马厩空着,一只猫蹲在院墙上,大黑狗正对着猫狂叫,格苗无心再睡,点起油灯做针线活。
  清晨,白雾缠绵,炊烟轻飘,新割的稻草与待割的谷,把江边的田野染成一幅生机盎然的画。格苗和跳青到吊井边洗菜,听到飞凤山杉松林里神麂的叫声,格苗说:“要下雨了。”跳青应着:“嗯。”何为神麂?原来,一只麂子从扣子挣脱,折断了一条腿,就在杉松林里住着。天晴听见它叫,准定要下雨,下雨听见它叫,一定会天晴,人们就把它叫做神麂,厚紧却另有说法。那年雨季,过白岩子遇塌方,评升不慎滚下白岩子,眯大嫂的丈夫厚紧奋力营救,评升无事,厚紧反而扭断了大转骨,落下残疾,无法赶马了。厚紧说:“其实,是它那条伤腿的缘故,天气变化伤腿就疼,疼就叫唤。就象我一样,天气一变化,我就疼得想叫。哪来的神麂啊。”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它痛苦的哀叫成了准确的晴雨预报。听不见它叫,人们就猜测它种种的命运:是走远了,是病倒了,还是死了。神麂的叫声,成了飞凤山的一道风景。
  山道险恶,匪患人祸,桥断路垮,冷饿疼病,时时都会要人的命。上街人对死有一种说法,说是到乔后背盐巴去了,可见到乔后运盐有多么的危险了。眼看大雨要来了,跳青说:“大姐,我不想让评升赶马了,天天提心吊胆的,还不把人折磨死。”格苗说:“尽说傻话,干哪行都不是松活的,条条蛇都毒人啊。再说,有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的惦记着,也是一种福份。”跳青说:“赶马调中有一段:‘哥在天涯遍地走,妹在房中守灯花,找得银钱妹不要,妹要阿哥心在家’”格苗笑起来,跳青问:“大姐,有什么好笑的啊?”格苗说:“不要银钱只要心,那心能抵几天锇啊?”跳青也笑起来。
  俗话说,早雾缠山腰,白天晒死苗。不料,早雾还没散去,就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本来就象锣锅底一样的坝子,在沉闷的大雨中,更显得狭小。格苗心中象压了一盘磨,出气不匀。大女儿阿花说:“妈妈,你病了吗?”格苗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心口堵得紧。你用万金油给妈括括痧,一会就好了。”格苗括了痧,吩咐阿花看好阿果,就上床躺下了。朦胧中,她听到了全瓜的赶马调:
  “哎——阿妹——天上下雨地下淌,地下无水天上干,秧苗无水根枯死,阿妹无哥苦难尝”
  格苗起身迎出门来。只见全瓜浑身透湿,一身血红,血水直往下滴。格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抱着全瓜不放。全瓜温柔的手掌在她脸上摩来摩去,喘息声越来越紧迫,“妈妈,妈妈”好象是阿花在喊,“妈妈你醒醒,大黄回来了。”她睁开眼睛,阿花站在床前,大黄正在舔她的脸。大黄回来了,那全瓜也就回来了。她跑到巷道口,不见全瓜。她跑到跳青家,跳青说:“大嫂,你怎么不戴雨具就跑出来了呀,看你,裤带子都扭得出水了。”她说:“我家大黄回来了,全瓜却没有回来,你说,急人不急人。”跳青也急了,她把刚才的梦对跳青说了,跳青说:“梦是反的,你梦见全瓜大哥全身是血,那就是说,全瓜大哥发财了。”她说:“狗回来,人没回来,不知是吉是凶啊?”跳青说:“我也心里毛毛的,我们去问问厚紧哥吧。”厚紧说:“这事有些蹊跷,容我想想再说。”眯大嫂也说:“这事急不得,阿花妈,你先回去换身干衣服,你病了可不得了啊。”
  全瓜的狗回来,全瓜却没有回来,这事有些反常,邻里街坊都来宽慰格苗。几天过去了,全瓜还是没有回来,格苗病倒了,老奶奶采了些草药来熬给她吃,跳青请来郎中给她把脉,眯大嫂帮着照看阿果。阿花呆呆地守在她的床前,不吃也不喝。眯大嫂说:“阿花,你这样可不行,你再病倒了,可就要了你妈的命了。”阿花说:“我要去找我爹,把爹找回来了,我妈的病也就好了。”其实,跳青和厚紧已经托人到乔后找过了,不仅没有找到全瓜,连评升的消息也没有。跳青不相信,独自一人到乔后去了。厚紧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格苗,也没有把跳青去乔后的话告诉她,只是对她说:“大嫂,你好好养病,我们已经托人去找了,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连天的雨,下得人心烦。神麂又叫了,天果然晴了。格苗拄着竹竿,在巷道口坐了一阵,又慢慢地走到北门外,看着缓缓流淌的漾江水,看着飞凤山藏有神麂的杉松林,看着天,看着云,看着去乔后的路。只要有驮盐的马帮过来,她就打听全瓜的消息。有说没遇到的,更多的回答是不认识全瓜这个人。
  北门外,人们常常看到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见驮盐的马帮过来,就问:“看见我的全瓜了吗?全瓜是我的人,他跟你们一样,也是到乔后驮盐巴。你们回来了,我的全瓜怎么就不回来呢?你们看见我的全瓜了吗?你们肯定看见了的,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后来,她见人就这么问这么说,再后来,她自言自语,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她,就是格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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