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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剧印象

 老鄧子 2018-01-15

海南农村习惯称琼剧为“大班戏”“海南戏”,将剧团称“戏班”。剧团中的旦角称“旦脚”,男角称“冲脚”。镇上的阿公阿婆伯爹伯姩们都是戏迷,他们看戏前先打听是哪家“戏班”,“戏桥”(剧目)是什么,“旦脚”“冲脚”是谁这类行情。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孩凑热闹,冲着戏开幕前那阵惊天动地的铁锣铜钹皮鼓木鱼梆子声而来。

  那年月,戏班光临不啻为盛大节日:黄昏时分,天边的晚霞也异常瑰丽,修长的椰子叶远眺如飒飒金剑;人们心头荡漾着喜悦之情与轻纱般的雾霭一并降临小镇。街头巷尾慵懒的闲人步伐也轻快了,小镇上空盘旋的一群乌鸦“啊——啊”感叹, 草丛里蟋蟀“瞿瞿”地纵情弹唱,连藏匿旮旯石缝的癞蛤蟆也在“吖、吖”地欢叫。这时,在小镇公园空旷草地上的戏台已搭好,孩子们围着庞然耸立的戏台兴奋得猴子般蹦蹦跳跳、小鸟般叽叽喳喳。戏班的叔叔阿姨忙得团团转,前台负责剧务的忙于调试灯光、安装帏幕,后台的“冲脚”“旦脚”身着大红大绿的古装戏服正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描红画黛准备粉墨登场 ,我们一帮小朋友则围着瞅叔叔阿姨像熟透的莲雾般的“红脸”。这时,夜神撒开玄色的帏幔已悄悄合拢,舞台上方吊着一排煤气灯亮起来,刺眼的灯光把黑咕隆咚的公园照得通亮,草叶尖上的露珠也因此晶莹透亮起来。

  晚上八点许,在人们翘头以盼中戏终于开场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锣鼓镢声刮过后,“冲脚”踩着“咚咚嗄、咚咚嗄——”的节奏迈着方步踱到前台;在后台传来的悠扬尖利的“嗳——哟——”声中,“旦脚”随后挪着莲花碎步款款跟上来,两人提袍拉裙抛袖扬眉瞪眼的瞬间,“当”的一声,并肩亮相造型,接着就拉开嗓子“咿咿啊啊”地唱起来。

  我左顾右盼,大人们则津津有味地观赏:有的摇头晃脑跟着台上轻声哼着戏文;有的眼神迷离嘴巴张开;有的陶醉于海市蜃楼、蓬莱仙境般的舞台布景——乡亲们盘腿翘脚,难得将疲惫不堪的身心沉浸在溶溶月光下,惬意地抽着“大钟”“百雀”之类的廉价香烟, 看帝皇将相勾心斗角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听行云流水绕梁三日的土语唱腔,其乐融融。孩子们却仿佛在听催眠曲,昏昏欲睡。“你们还是回家睡觉吧,”父母亲拍拍我们的脑袋说。我们揉揉眼皮怏怏回家。但下回戏班的锣鼓声响起来时,大家又成群结队卷土重来。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对于剧情、戏文,我们是懵懵懂懂如雾里看花、水过鸭背。我仅记下“狗咬钗、哥拾着——”和那急促清脆的木鱼声:“唙唙哒哒——”

  这是残存在我童年记忆中模糊的琼剧印象。

  我的少年时代,处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记得当年县里有两个琼剧团,在全岛巡回演出琼剧版样板戏。我们公社三天两头就有琼剧团莅临。当年剧团的演员们,在民宅的客厅中厢房里,两张条凳上挂几块木板,就把临时的家安顿好,即便是大名鼎鼎的主角也如此,一点也没有当今的明星这般耍大牌脾气。因而,今晚是哪个冲脚、旦脚主演,房东最先晓得。有一次,“旦脚英”“冲脚光”领衔到会文演《沙家浜》。这两人的名字家喻户晓如雷贯耳,刚一落脚就把伯爹伯姩们搅得心神不宁,下工后赶紧吃饭喂猪喂鸡,奔走相告相邀看戏。

  “旦脚英”是那个年代的“女神”。她有着城里人很少晒太阳才有的椰子汁般的肌肤。她杏眼柳眉红唇鹅蛋脸,举手投足风姿绰约。她拉起唱腔珠圆玉润、甜美如甘泉。“冲脚光”是中等个头美男子,双眼炯炯有神,嗓子洪亮高亢,两人搭档珠联璧合。那天晚上演出《沙家浜》,“旦脚英”把阿庆嫂的机智、泼辣表演得出神入化:时而唱腔铿锵神态凛然,时而又机警婉转随机应变,令戏迷为之倾倒。乡民看戏没有鼓掌习惯,台上表演精彩时就报以“噫!呵!呀!”的惊叹声以表赞许,而我们小孩最烦那没完没了的“拉腔吊调”。戏散场,大人们提着凳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对冲脚旦脚品头论足,一边打着哈欠心满意足地回家。

  琼剧名角也出自民间草莽。传说有一渔夫坐在海边沙丘上亮喉:“路也——路也——相哇”地对着大海歌唱,刚好剧团的一位领导路过,循声觅人。见了渔夫,剧团领导赞“后生哥好嗓门呀!我是剧团的你想演戏吗?”“我能行吗?”“你是好苗,跟我走错不了”。渔夫扔下渔网就跟这剧团领导走了。不久成为文昌剧团的主角、风靡海南一时的冲脚。渔夫遇伯乐摇身一变梨园名角的故事,至今传为佳话。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文化事业方兴未艾。公家剧团演出档期满满的,民间剧团便如雨后春笋茂盛生长。我们小镇也冒出两个民间琼剧团,都是爱好琼剧的农民自发组织的。我一位浓眉大眼的同学也丢下锄头畚箕洗脚上田,自任团长兼“冲脚”拉起一帮戏脚,在小镇公园的露天剧场里演出《刁蛮公主》之类的古装戏和自编的爱情题材琼剧。那时,小镇公园夜夜有戏,男女老少汹涌着挤在公园里。老人们是逢戏必看,年轻人则赶时髦,戏台上男女主角海誓山盟,台下情侣眉来眼去、勾手搭肩。但随着娱乐生活多样化,年轻人看琼剧的热潮难以为继。只有我母亲这样的老人是不可救药的琼剧迷。闲暇时,她守着电视唠叨着嘱我把频道调到海南台戏曲频道,观赏时神情专注、废寝忘餐,老人家的着迷颇令我费解。到了儿子以鄙夷的口吻嘲讽我爱听老歌看老片后,我终于理解母亲对琼剧的如痴如醉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兴趣爱好,咿咿啊啊的曲调里有她童年的回忆和青春韶华。

  在海南传承了数百年的琼剧,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逐渐式微,如今乡村在节日婚庆、庙会祭祖之时人们才觅到她的芳踪。前些日子,育明洪雨等琼剧名宿在会文镇举办的“文昌市庆重阳千叟会”上登台表演,在场竟有上千老人一起重温旧梦,大饱眼福耳福。老戏迷对于琼剧的眷恋,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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