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笠谷老师按: 昨天朋友圈出现一文:'歙砚PK端砚'云云。好事者博眼球而已,徒惹口水。翻出这篇旧文聊供同道参考(文见本人2012年文物出版社所出《名砚辨》一书。配图有调整)。打一油湊趣: 谁不说俺家乡好 人说山西好风光 谁人背后不说人 谁人人前不自夸 张三最爱黑龙尾 不碍李四宝紫端 萝卜白菜味不同 环肥燕瘦任喜欢 赵婆钱婆王麻婆 各人各卖各家瓜 王谢风流各自夸 ―—端歙争“魁” 争魁古已有之 世人论诸砚短长,之所以有所偏颇,多因“田忌赛马”之失。 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如柳公权论砚“以青州石末为第一”;唐彦猷排名“以红丝石为天下第一”;东坡推誉凤咮“坐使龙尾羞牛后”;米颠所谓“紫金石与右军砚无异,端、歙出其下”之类,常被后世诸砚拥趸引作争胜的资本——实则,有些只不过是前贤的渲染文字罢了,不必太过较真。 “宋四家”中,苏、米兼美端歙,算是“中间派”;黄山谷《砚山行》云“碧云色夺端州紫”,可拉入“拥歙派”;蔡君谟虽曾誉歙石“肯要秦人十五城”,却又有“龙尾至精者,可次端石”语,亦差可归入“拥端派”。客观而言,史上“拥端派”名人举不胜举,远多于“拥歙派”。端砚专著也远多于歙,首部论砚专著《苏谱》评歙州龙尾石“亦亚于端”。“拥歙派”则以欧公为旗帜,《欧谱》名言:
后人多据欧公此说为歙胜于端张目,实此一时彼一时,以宋时端石下岩,与歙水坑石相较,或为实情,若以清时歙老坑比之端西洞,则绝不至“龙尾远在端溪之上”。南宋叶梦得云:
北宗仁宗年间,歙守钱仙芝尝复开南唐歙石老坑,欧公所见当为彼次所开佳石。南宋时南唐老坑或早断采,故叶梦得所见或非歙溪上品,无怪乎时人对欧公所评不以为然了。 “从来端歙难优劣”——宋代砚学大家高似孙,在其《宋江都砚》诗中下此断语(见高氏《疏寮集》)。持论较公允,或许可代表南宋初时人对端歙的“专业评判”。 “骨肉”相争 严格意义上的“端歙之争”,乃发生于清代乾嘉年间。 纪晓岚有三则砚铭,对时人“拥端”“拥歙”两派观点有记载:
《纪谱》绿端砚砚背铭文拓片 坚老、柔腻之争,各立门户,两派观点争锋相对,各执一词,高下难决,可见清中期“端歙之争”的激烈程度。 纪、刘、铁、金诸京中玩砚大佬,鉴石水平一般。铁冶亭、金听涛(名士松,号听涛。乾隆时官至兵部尚书)推崇“柔腻”与刘石庵取石“坚老”之争,正是端石柔嫩、歙石坚润的特性之争;虽两人并未明言专点端、歙,但无疑可作“端歙之争”看。 “世故老人”纪晓岚的评砚也甚圆滑,虽一把“余皆谓然,亦皆不谓然”之“稀泥”和的不错,但终也并未道出“然”与“不然”之自家见解。视同意铁冶亭“嫩石细润用之最适,钝则别换”之说,又以绿端“坚老”反驳金听涛“柔腻”之论,对端、歙材质的认知可谓泛泛,未必得其要领…… 端、歙特点不同,各有千秋,各擅胜场。两石色品之微妙变化,石质之微弱差异,工艺之地域差别,乃至各自于砚史上影响力的消长,皆极不易辨白者。 端坑先出 砚史成说:端砚始自唐高祖武德年间(619-626年);歙石始自唐玄宗开元年间(713-741年),相差百年左右。 所谓“端出武德”之说,据目前可知文献,最早似为清人黄钦阿《端溪砚史汇参》及计楠《石隐砚谈》所引自“东坡云”——其结论应是从坡公言所藏许敬宗端砚“真四百年物也”推断而来。实则许敬宗唐高宗时方去世,故徐氏砚未必够武德时物。 又,南宋叶梦得在其《避暑录话》中,据北宋李世衡所藏一方“天宝八年”伪铭唐端砚,质疑许敬宗砚“真赝亦未可知”。但许氏砚早已不传,无从考辨,故叶氏之疑当永远无解。 无论官方考古发掘及民间私出,今日皆偶有唐端出世,但尚无发现可确证必是初唐端砚之实物。 “歙出开元”说,北宋《唐谱》(唐积《歙州砚谱》)记之。陶谷《清异录》亦记开元时萧颖士已评说歙砚,晚唐咸通间诗人李山甫《古石砚》诗赞歙砚云“何啻值千金”,可知晚唐时歙砚已甚名贵。今合肥唐墓出土之“开成五年(840年)箕形歙砚”,为可定年份最早的歙砚标准器。 中晚唐之刘禹锡《唐秀才赠端州紫砚以诗答之》云“端州石砚人间重”;李肇《国史补》云“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显然当时端砚已相当有名。以古代岭南交通中原之不便,能取得“人间重”、“天下无贵贱通用之”的影响,须经相当长时日之传播方可达到。 从文献之可信度、准确性来说,端也应先于歙名世——因为刘禹锡等人乃当时人说当时事,直接证据;而陶谷乃五代宋初人说唐人事,间接证据。 今人有举明人李竹懒所言“端溪未行,婺石为首”为歙先于端的根据,然竹懒明时人,去唐已远,臆断罢了。 今人亦有据《西清砚谱》“王廞壁水暖砚”馆臣解文“质理紫润,绝类端石”,及“晋玉兰堂砚”馆臣云“似端石”,以之证明端石始于晋时。且不论两砚确否端材,只砚本身应是赝品,遑论其他。 (两砚之考证见拙著《赝砚考》第一篇《乾隆内府二晋砚——南朝风流无此样) 故尔,虽然“端出武德”之说尚属东坡一家“孤证”,但从唐人说端诗文看,端比歙略早当合情理。而且,鉴于东坡于砚学的造诣,我辈有理由相信坡公鉴藏许敬宗砚的眼力。 因此也可认定,在可信服的考古新证出现以前,端先出于歙的成说尚不可功摇。 端溪族众 若以古代门阀比之端、歙,则堪堪可比之为魏晋南北朝的“王、谢”两族——端为“王”,歙为“谢”。 同为当年世族高门,王氏历代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而今竟成中华第一大姓;而谢氏则自东晋以后,日渐式微,闻人寥寥。王、谢之消长,与端、歙的盛衰轨迹颇为相类。 端石于中晚唐已“人间重”,歙石唐末亦“值千金”,声誉相近。但至南唐,歙石独步天下,其享盛誉称至尊却比端石还早。何以宋以后端石声名大盛,砚林成其“一统天下”?究其因,自然有歙石产量少,采石时断时续,而端溪名坑众多,采伐不绝之原因。此由乾隆内府所藏端、歙古砚两者数量之不成比例,可见一斑。 在今日各行各业都动辄称尊的大背景下,端州之所以被挂牌“砚都”,固有端材名高的原因,相对歙砚而言,难免也有“砚多势众”的客观因素存在。 蔡襄《砚记》记端州崔之才:“家畜石工百人,岁入砚千数。”可见北宋时端砚产量已大可观。屈翁山在《广东新语·石语》中,记清初端州砚坊盛况:
曾主讲端溪书院之乾嘉时期名学者全祖望,亦有《黄岗石户》诗记乾隆时端州制砚业:
端溪坑口多,品种全,产量大,因之用端者、识端者、誉端者也多。自宋叶樾《端溪砚谱》以降,朱竹垞、高固斋、吴兰修等论端专著达数十种之多;论歙者,只唐积、洪景伯、徐毅等寥寥数家而已。故歙砚从实物的流传至文献之传播,其影响皆远不能与端砚争锋。 若连石之真面貌也无缘得见,自然莫名其石之妙处所在,此歙石受委屈之难免也。 端品美艳 当然,如果端石只倚仗量大也并不能压过歙石;尤其重要者,更在于端石石品的丰富美艳略胜于歙。 歙石以灰黑基调为主,色斯朴素。石品有金星金晕、银星银晕、罗纹眉子、彩带玉带、鱼子鳝黄等;虽从中又可细分出若干种,实不过罗纹、眉子、金星几大类而已。鳝黄鱼子,色较华美,用则软糯不下墨。罗纹系列,研用较果较佳,又不耐观赏。色、质最佳者,当推“庙前青”,为歙石极品。 端石以紫色为主,紫本华丽之色、富贵之色,所谓“紫气东来”。石品有青花、蕉叶白、天青、鱼脑冻、冰纹、石眼、火捺(胭脂晕)、金银线等;从中亦可细分若干品种。其中端“眼”之奇,为人津津乐道;娇艳欲滴之胭脂晕与清高飘逸之冰纹冻,尤称逸品。 斫云楼藏清余甸铭(林在峨刻字)青花砚 砚见刊林在峨所撰《砚史》 若就石材之玩赏角度而言,端石温润,名品如青花、胭脂晕等,多须细细品赏方能领略其微妙之美;质细软,所谓“孩儿面”“美人肤”,宜于时常把玩,与之“肌肤相亲”。而歙石坚润,名品如眉纹、金星等,多“大块文章”“泼墨写意”,宜陈之案几,览其律动,味其韵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以人比砚:端如风流浪漫之文学家,犹如李太白、东坡公,可与之把酒言欢,谈风论月,可爱、可亲;歙如淡定玄远之哲学家,仿佛庄子、老聃,可纵迹深山访道,顶礼问学,可敬、可佩。 《高笺》所引用北宋直臣陈了翁(陈瓘,字莹中,号了斋)《歙砚诗》诗云:
金线不论,言歙石罗纹胜过端石鸲鹆眼,恐认同此说者寡矣。 民国时粤人学者邓实先生,在所辑《美术丛书》中云:
此观点不无道理,即便同出名坑之石,质量亦有云壤之别,何况杂坑者。只是所举之例有失之偏颇,未必妥帖,盖美若西施即便是天生的“石女”(闭阴女子),帅若潘安即便沦为去势的“寺人”(太监),“实用性”虽失,“观赏性”尚有。反之,若东施、武大郎,“实用性”不缺,何人欣赏? 歙宜功用 南宋初学者、徽州休宁人吴儆《竹洲集》收一《砚铭》云:
此论无偏向,但以“适用之为贵”为标准,则歙石略占优,盖端虽更好看,歙则更好用。 以地质年代论,端石形成于四亿年前的泥盆纪,泥质结构;歙石为距今十亿年的震旦纪,岩质结构。端石硬度在莫氏三至三点五度左右,抚之柔嫩,吴兰修所谓“以木声为上”;歙石硬度在莫氏四度左右,扣之清越,东坡所赞“玉德金声”。两者之别:端多“泥性”,偏软;歙多“石性”,偏硬。端、歙上品发墨皆细,歙因含“锋铓”(石英)较多,下墨更快(驼基石下墨快而发墨粗;松花石下发墨细而下墨漫;洮河石下墨、发墨皆远在诸石之上,只细润稍逊端歙)。欧公“拥歙”一重要前提:“手摩之索索有锋铓者尤佳,在端溪上。”言歙之胜端正是下墨快、发墨好。 或云:歙虽更下墨,然出墨较端为粗,因歙细腻不及端。此实外行语,盖歙顶级佳石,其细腻恐比端老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石质坚润则不留墨垢,易洗濯,此又歙胜端之处。宋人《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八:“又涤端石,竟日屡易水,其渍卒不尽除;歙石一濯即莹彻无留墨,亦一快耳。”徐毅《歙砚辑考》所述尤称详备:
徐氏为歙石张目,乃亲自各取端歙研用以作实验所得出之结论:
米颠评砚:“器以用为功”——单以此论,歙在端上。 歙工简雅 以工艺论,相对端歙两地本土砚艺而言,歙应胜于端。 清初施闰章《砚林拾遗》评粤地本土端工:
此所以见之古文献的古代砚艺名家,如:黄宗炎、王岫君、吴门顾氏、王子若、朱龙、吾进、吴育乃至陈端友,以吴越人为多,而谢汝奇、董汉禹、杨洞一则为闽人。端州史上竟难觅一本土名家(传世阮元遗砚中,刻者有一端州人“老工梁振馨”)。今日传世相当部分良工古端,多是取石岭南而成砚于江南者,如朱竹垞即“购水岩石百余”运归江南,后请人琢制成砚。甚至粤地名流取砚也以苏工为重,如著有《砚书》一卷的清初南海名士陈子升,即对所得两方苏州专诸巷(吴门顾氏砚雕世家居此巷)“苏作”端砚推誉极高。
清嘉道时粤地书画名家佛山人谢兰生(字里甫)所制砚,乃文人砚中上上品,无疑为粤人砚艺之奇峰,然谢氏亦只算得一端工“票友”。 端石名高,端州却少良工名于世,原因在于古时粤地学术文化相对落后,诸艺皆少根柢。粤工的格调,可从“广式家具” “岭南画派”味之。 歙地自五季两宋以来文风鼎盛,称“东南邹鲁”“文物之邦”,诗人画家辈出。“徽州三雕”(竹木石)及“徽派版画”“徽派刻书”“徽派篆刻”等有名于世,种种文艺皆影响砚艺,所以歙工以尚雅为宗。又因歙石为板岩,不宜镂空圆雕,宜以简朴取胜,不作琐刻。因此,歙工之品味,在于“徽雕”与“新安画派”之间。 史上歙砚名家,自一代宗师南唐李少微及弟子周全以降,尚有汪复庆、叶瓖、葛启森等名传于世。 歙石竹节抄手砚。此砚竹节池边之清雅,与砚上大片银晕之飘逸相得益彰,逸品之谓也。《龟阜斋藏砚录》所刊。 明歙石蝉样砚。此种砚式,造型写意,线条简玄练,搁笔、蓄墨皆极便利,为歙工之代表性样式。所见多有大材,今人多定为“宋歙”,实以明代所制为多。又此种蝉形歙砚以鱼子、眉纹较常见,此砚却墨堂金晕灿烂生辉,甚为难得。《古名砚》所刊。 今日诸砚工艺皆割裂传统,多成“石雕”,歙工亦难免俗,只主流尚以简约为宗,近年来更是兴起一股取法宋、明砚之风气,日益回归传统。反观粤工,虽也不乏少数砚人借鉴吴门派、徽派及传统文人派端工;但普遍仍是繁雕琐刻,而且借助今日雕刻机械之便利,千镂万钻,其“弥工弥俗”似乎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多少端材尤物,在今人庸手刀下“香消玉殒”! 古歙大佳 凡古物之美,沉着之美也,浑朴之美也,沧桑之美也,是为“内美”。其包浆中岁月之遗痕,尤为迷人。 歙砚石品,大率皆“粗线条”,如金晕、金星、眉纹、玉带等。故歙石古砚,虽墨锈斑斑,土沁驳蚀,亦不掩其品色之轮廓清晰。尤其金晕,经长期氧化,其晕不仅日辉灿灿不减,且更加浑厚,宛如舞动之金箔。又,古歙表面多呈一种氧化形成的“银星”“银晕”,更添异趣(此为古歙特点,它砚少见。松花古砚偶有之,甚少,且不明显)。 古端则不同。端之石品本以细艳胜,新品气足神完,美不胜收。然端材松软,易被墨锈土沁侵蚀,传世古砚,多因石色加深而趋于晦暗;出土之物,石色又趋于灰白而失精神,石品因之“黯然失色”。即便当初炯炯有神之鸲鹆佳眼,也难免“老眼昏花”。极品如微尘青花之类,新石且须沉水方显,旧石更是“雾里看花”。 再者,歙石因坚润易洗涤,古砚皮壳不易剥蚀,对石品之观赏性破坏不多。古端因细软,磕损也常较古歙为多,对石品的观赏性大有破坏。尤其年分较高、品相较差之出土古物,观之无复当初之美妙可言。 ![]() ![]() 斫云楼藏南宋虞仲房铭三足眉纹歙砚 虞似良,字仲房,南宋诗人、书法家。官兵部郎官、泉州市舶司长官。诗作《横溪堂春晓》入选《古诗三百首》。其隶书与著名词人张孝祥行草皆极为时人所重。有《篆隶韵书》行世。 歙石又有一种与古砚性质相近之水冲卵石。因岁月之冲刷,溪水之浸蚀,致使石形圆浑,石色厚重,非它种可及。此种卵石,即有古砚之古雅,又无古砚之尘垢,兼具古今之美,乃歙石上上妙品,此更端溪等他砚所少有。 所以,端溪新砚,固美艳妙不可言,但古端有夺色之短,而古歙反有增彩之妙。 古歙又多有名坑大材,如明代蝉形砚之类。端也偶有大砚,多杂坑凡品。 歙石坚老,古歙尤体现此“贞石”特质,诚“老当益壮”,老树开花,愈古愈坚,愈古愈美! 南唐端之“冤” 从中晚唐刘禹锡、李肇等人诗文中,可知当时端砚已名重于世;然则,何以五代时却反而沉寂无闻,遂使歙砚独家名噪天下? 南宋赵希鹄所撰《洞天清禄》云:
赵氏此因“端石断采”致使歙石显贵之说,被后人普遍采用,实此说当非南唐歙石独大之要因——歙石“冠天下”,乃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故。 南唐时,歙石名坑如眉子坑、罗纹坑已面世。端石下岩至北宋时始采,至清时大西洞、张坑所出方为极品。又,歙州与国都金陵不远(明时徽州乃属南直隶)。端州地属南汉,远在岭外,且属敌国,南唐即便欲取端石,也鞭长莫及。且史称南唐文艺之盛,为五代诸国之冠,南唐奄有吴楚大部,乃“上国”,故歙砚名声宜于扬誉四方。南汉只一“蕞尔小国”,历代国主又多是荒淫残暴之君,端砚自然难免埋没一时。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南唐李家与南汉刘家之文艺修养,本也非一层次——占得种种先机,歙砚不“冠天下”也难! 事实上,五代时端石上品未出,歙石则诸品多已大备,只以此论,彼时端之处歙下风也算不得有多冤枉。 ![]() ![]() ![]() ![]() 吴笠谷制端石东坡觞月砚 常见一谬说:因南唐李家喜歙,故端石在彼时受到冷落,此纯属不悉五代史之想当然尔,原因如前所述——南唐李主对端石鞭长莫及。此讹说连明代号称“博物君子”的李竹懒(日华)亦未识破,其《味水轩日记》记:
显然,竹懒所见必伪,盖南汉端州州守与江南李家“八杆子打不着”,恐不必纳贡上岩端砚与李家国主。 端溪难为兄 歙溪难为弟 以感性论端歙,从来不乏前人经典妙语:
此施闰章《砚林拾遗》中名言,为后人论端歙所必举。施氏乃以砚石品色比仿人之形象:风流学士,自然风度翩翩,潇洒自如,神气清朗;清寒道士,仙风道骨中蕴涵出尘之姿,洞达爽发,非俗世浊夫所易亲近。
——此宋人邵伯温《邵氏闻见后录》中评端歙心得语。德人,以德服人,温和敦厚;俊人,俊迈洒脱,顾盼炜如——邵氏此以砚石材质比拟人之秉性也。 或又有“端石如艳妇,千娇百媚;歙石如寒士,聪俊清癯”的比喻。“艳妇”以色质胜;“寒士”以气格胜,此正与铁冶亭所推誉之“肉”,刘石庵所崇尚之“骨”相对应。 我以为用“环肥燕瘦”品评端歙,也极恰当:杨妃丰腴,以性感风韵胜;飞燕苗条,以秀骨风致胜。虽是“各花入各眼”,以大众影响论,杨贵妃则远比赵飞燕更为家喻户晓,此可谓正如今日端、歙之名气排位。 若以性情论,相对而言,端砚色暖质糯,偏于阴柔之美;歙砚色寒质坚,更具阳刚之气。 吴笠谷製歙石唐伯虎小像砚 要之:端石以产量之多、石品之丰、历史之承续、著述之丰富,诸般皆占优,今日“夺魁”确也是名至实归。反之,歙石尤如遗世独立之高士,固有一种朴素清傲之姿,但其内敛默然不及端之潇脱可人,故今日名声让端一头,也极自然。 以歙之“上驷”对端之“上驷”,可谓端溪“难为兄”,歙溪“难为弟”,但端有“三大名坑”之众,歙之孤单落寞,势所必然。 吾品端而用歙 通观砚史,歙石除南唐时曾经一度“为天下冠”外,砚林长期皆以端石为首“论贵贱”。以各时期之影响论: 唐代:端始于初唐而中唐已为“人间重”;歙始自盛唐而晚唐时“值千金”,虽各有千秋,端略为优。 五代:端因战乱隔阂,南汉割据一隅,少为中原所闻;歙得地利,因唱“独角戏”而得一枝独秀。 两宋:端宋初也成贡品,影响恢复;歙北宋中期佳坑复采,尚可与端相抗埒。后期宋徽宗诏采端石,得石颇丰。南宋理宗时,歙守尚有贡砚之事。但总体而言,宋时端似已略占上风。 元代:端歙皆平平无可说。元初歙有因采石坑塌人亡而断采之事。端或采石未断。 明代:端已明显占得前位。虽歙尚有批量大材出世,但名气或已难与端相比。以质论,明代歙砚应不输与端。 清代:端诸如“张坑”等名坑大出;歙则时采时断,日渐式微,端稳坐“头牌”,独领砚林风骚矣。 近代以降:端之名在歙前已成定局,且此排名恐是长时期内之“终极”排名。 客观而言,南唐以来,歙石“以寡敌众”与端石相颉颃千余年,自有不输端溪、傲视砚林的独特之处在。 我乡清人胡瓶庵(字太舒,名宝瑔,号饴斋,晚号瓶庵。雍正举人,官至河南巡抚。善词翰)有诗评端歙(《林史》卷九):
若一定要为端歙排个“座次”,我虽歙人,与乡人胡瓶庵观点相同,聊且作个客观的“投降派”:“拥端”——只是必须特别指出的是,端歙之差异,不过如田黄与鸡血之别。端虽总体上略呈“上位”,个人却更钟情于歙;此或在于,歙石对于我而言,内心深处的那份故乡情愫之外,更缘于骨子里对歙石那种清高气质的偏爱。 故而,我对“端歙之争”的基本态度,是为——新石喜端,古砚爱歙;玩赏采端,研用取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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