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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河2017年自选10首诗

 悠然一笑. 2018-01-16
在五祖寺
 
这些大山的余脉
已经没了多少起伏
越来越低落
人心的坎坷动荡
也于此歇息
干干净净的小山头上住着
大大小小的寺庙,它们
不食人间烟火
齐整的田畴上画着
各种作物的领地
少有跨界的。五祖寺里
两只温顺的狗
一黑一白,一母一子
常常趴在门外听经
从不入门内。两只大公鸡
活得有些年份了
它们飞到树上过夜
法慧法师言语不多,有问有答
他是我们这些山下来客的引路人
也是他把我们送下山去
传慈法师说,都做了和尚
还有什么不快乐的
传慈摘自己种的西红柿
给客人们吃,也不用清洗
在他的茶室里,一根枯枝
成为宠物;每一片死去的茶叶
都飘来了生动的香味
我突然想到六祖慧能
那是个多么喜乐的人啊
禅宗起源于拈花一笑
花美而芳香
笑是开放的,干净的
夜很靜,山上没有
昼伏夜出的虫子鸣叫
钟鼓的余音
还在我耳旁萦绕
我回想着五祖弘忍的真身
他面容清瘦
对我们说:守本真心
于是,我合衣而眠
 
2017.6.29
 
忍 住
 
让我先把饥饿忍住
如果有所谓万古的悲伤
也连带着忍住
这无所事事的一天终得过去
尽管是他们欢呼的节日
呼吸声愈来愈小,直至
不敢呼吸。楼下快递员的喧嚣
将随着一声电动车的鸣笛
带远。世界在我的小范围
大致是安静的,尽管每个人
内心里都有大波涛
我写下一个个福字
整整一个白昼
等待墨迹干透。我
假装把它们送给某些人
可他们真的得不到幸福
我还是得忍住不哭
而不动声色
妻儿们已经睡了
我忍住翻身。在假睡中
进入真正的睡眠
 
2017.6.5
 
天命之诗
 
五十年后,他终于做到了
放走吸饱他血的蚊子
不让自己的手沾满自己的污血
五十年后,他终于适应与鼠为邻
那些垃圾成为它的美餐
也是一种好归宿
他不再拨掉一根杂草
也并非期许一朵野花相报
他会记起给养育的小石头浇水
尊重这些生长缓慢的老事物
它们亿万年的灵性
 
五十年后,他终于做到
不与任何人为敌,不与太多人为伍
也让不同的神在家里和睦相处
闻过尽量喜悦,闻赞表示感激
每天做点让自己欢欣的事
譬如抄经,譬如饮茶,吃家人做的
饭菜,问候远方的亲人,并试图
和孩子交心,不时关心下他的前程
慢运动,深呼吸。此为老天
给予其命  不错的赏赐
 
2017.6.11
 
无题
 
二十八年前的冬天,我从老师家
走下七楼。穿过寒风凛冽的运动场
神色凝重。我怀抱着波伏瓦的一本书
人都是要死的,年轻的身体变得僵硬
之后,又读了一本书:向死而生
春天便仿佛慢慢回来
 
今天,一个人的确死了,他是人
不是神。但我愣了一会神
人都是要死的。二十八年过去了
我早已忘记了这本书的故事,只记得
一个人,终归是向死而生
他死去时,太阳也落下了山
 
2017.7.13
 
 
贼 毫
 
在古代,每一次书写都会牺牲一些笔毫,再好的毛笔也无法避免永不掉毛。书写者把这些准备逃跑的笔毫称为贼毫。
 
横不平,竖不直,一幅无力的样子。它
减弱着多少费尽心机的力量,从集体中
被孤立出去,处于边缘状态
有着无法想象的姿势,诉说着
一个字的不甘与反抗。可它又创造了
多少神来之笔啊,在不该存在之处
意外地出现,在必须留墨处留下了空白
那些过分的粗犷,过分的细腻
都来自于它的不听使唤,它自己给自己
在纸上写下激情与意志
我对这些贼毫爱恨交加,在与之
艰难地斗争后,还是亳不留情地
清除它们。但我把它们集中放在某处
每每看着越积越多的贼毫,已区分不出
哪一笔是哪一根所为。笔越写越秃
那些永不逃跑的毫毛最终也有着
被丢弃的结局。而看着每一幅书写的字
我却越来越怀念一根贼毫,它好像构成了
内心里真正的美丽
 
2017.8.17
 
被闪电照亮的人
 
在我漆黑的少年时代,闪电是如此稀罕
我的前途依赖它照亮,再黯淡,再照亮
在一连串的闪电下,我完成了自我教育
雷声不再压迫心田,瘦弱的身躯开始坚强
一个在闪电下赶路的人,紧抱着书包
保护着里面显然比身体珍贵的书本
雨水很快洗浄了泪水,双脚早赤裸着
扔下了沉重的套靴。如果不是风大,路滑
这个被理想鼓胀的少年就要飞奔起来
他本无所惧,比一颗遥远的星星还要干净
闪电离开了学堂,已经照亮村庄
那棵被劈过的老槐树伤疤显露,静默着
代人受过。我赶在最后的闪电光耀下
走进家门。把过去的自己丢在了外面
多少年后,想到自己曾是个被闪电
照亮的人,便渴望比漆黑更深的孤独
 
2017.9.2
 
我的老师
 
今天是教师节,我给天空
大地,万物,敬一杯茶
它们是我最伟大的老师
每每想到它们,仅仅是些词
我便难以想象下去
如同我难以想象脚下的大地
是转动的,难以想象天空中浮动着
无数的大地。而万物在不断地被发现
敬杯茶吧,再给童年的一个夜晚
一个孩子明亮的眼睛闪耀
星星正给他最好的启蒙
 
2017.9.10
 
一轮明月
 
“我有很多母亲,我的生母最苦”
看弘一法师的传记片:《一轮明月》
法师的这句旁白,让我突然
泪流满面。那时的法师还是一个
青年才俊:写诗,作曲,弹琴
演戏,画画,恋爱。最苦的母亲
去世时,他以自己的歌诗和琴声
送别。是什么原因让他又突然
别离娇妻弱子,皈依佛门
我一直不知。长亭外,古道边
大爱碧连天。他守最严的戒律
做了最苦的和尚。他是要
把生母的苦再受一遍,以回答
什么是慈悲。这也像一轮明月:
经受住多深的黑暗,才有着
多大的光明
 
2017.9.16
 
缺席者
——致张志扬老师
 
 
天命之年的老师去了大海边
传说中的天涯海角。他早有
自我放逐之心,并为之争取
缺席的权利。是的
他从荣耀的厅堂中退了出去
不再举手,鼓掌,请求发言
也不再接受举手、鼓掌和发言
像一个不参与任何比赛的人
只关心蓝天白云和汹涌的波浪
以及大海更多的平静
他与自我交流,与神秘者交流
在溃退的队伍中最先立住脚
厉问风暴:是谁在追赶?是你这
飘摇无形者吗?这无所定性者吗
老师愈发苍老的身躯像块顽石
他立在大海边,成为一个
永久的缺席者
 
2017.11.1
 
 
守本真心
——黄梅诗意(选)
 
之一
 
想去五祖寺,一出门便迷路
出得门又迷路。已到中途
还是迷路。实际上我通过一条
叫迷的路到达
 
之六
 
心如明镜
它在污浊里便装满污浊
在干净里便装满干净
在光明中光明
在黑暗中黑暗
如果它蒙上了尘垢
便永远是尘垢
慧能说,心在哪呢
明镜在哪呢
 
之七
 
夏天黄梅漫山遍野的苞茅
和尚道士般素净飘逸
让我不忍心折下它们的头颅
我喜爱其如兄弟
与之相亲,不能相残
 
之八
 
老人佝偻着身子
拄着拐杖,以近乎
爬行的姿势来到
四祖寺门前
他靠边坐在台阶上
并不进去
一个跛脚的僧人来和他
谈了一会话
不远处,黑色轿车上
老人的子孙们寂寞地
玩着手机
我也没听清老人和僧人
说了些什么
僧人跛着脚进了寺
老人佝偻着身子
拄着拐杖。头高昂着
回到了黑色轿车前
 
 
之十
 
那个废掉了名字的人
我们叫他废名
他比那些在意名的人
更让我记住
连带让我记住他的家乡:黄梅
我穿行在黄梅的山野
看到那个废掉名字的人
极力赞美的地方
静穆如初,美好如初
那些长在民国的植物
长在今朝;流过民国的流水
还在我耳旁淙淙而响
不远处,清澈一千多年的
梵音,也让我忘掉了自己
我是谁啊,东山上一朵白云
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之十二
 
我在一张生宣上以小楷抄《心经》
我和水墨赛跑
原来时间啊,就是这样快速
它并不迟缓,更不等待
可是,我听见周围的人说
这是光阴,这是流水
这是尘埃,这是浮云
他们从来不说这是时间
我以为留下了清晰
它们却歪歪扭扭着
不成字迹
 
 
 
之十五
 
来自云南的雷先生
来自河南的钱先生
来自湖北的田先生、卢先生、何先生
来自河北的霍先生
来自山西的宋先生
一起上了东山
在五祖寺里品茶论道
一夜后,他们再一起下山
东南西北地四散而去
 
但愿人间又多了几位菩萨
智慧又悲悯,造福十方
 
 
之十七
 
天边乌云翻滚,我想到大海
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它
长得有多高。每天,全世界的水
以及随波逐流的一切
都流入了大海,也没见大海
拒绝过什么;也没见大海
有什么高傲。一个小孩尖声告诉我
爸爸,大海的水都变成云了
我知道。我只是从来没见它
如何变成云。在五祖寺
我品尝到一滴雨的滋味
也没有尝到大海的一点味道
 
 
之十八
 
每过几天,我便如释重负
啊,自己的生老病死
亲人的生老病死
朋友的生老病死
解决一个问题,又来一个问题
每一个问题解决,都如释重负
出家吧,找座庙宇安身
可仔细揣摩
全人类的生老病死啊
那些和尚都得背着
 
之二十
 
 
这个铁定心要绝情的人
他抛弃了爱,也忘掉了恨
谁也不明白那一霎那
有什么事发生。红尘
竟如一个奇彩的肥皂泡
破了。青山露出素面
身体做回本来。他也失去了
从前的名字,成为一个
无名者。当然,我知道他
并没有失去所谓的人生
常常见到他躬耕、读写的
背影,无色无声
与我保持着
一个黄昏的距离。不久便
沉沉地消失
 
之二十一
 
上首诗另一个版本是:
 
他躲进山林,人们再难慕见他的行踪
他劳作,白浄的面庞已黝黑
他吃素,丰腴的身材已干瘦
他很少言语,清亮的嗓音已喑哑
再没人因为他的光辉而黯淡
也没人因为他的爱而自惭
他无名,有人叫他得道者
有人叫他大慈悲。他听不见
曾经的聪慧于他亦为迟钝
他消失在荆棘丛中。重现时
已无人能识。他回到所从来
度着日子。只保留着轻微的洁癖
让人们依稀想起一个人
已是快淡忘的传说
 
 
之二十三
 
我见过一个大师,他本应该在牢里
却在一座庙里。大师说,处处是道场
庙宇也是牢狱。可我也听说过
一个大师,本应该在庙里
却在牢里,他也说过,牢狱也是庙宇
在庙里的大师读书写字饮茶
读过的书写过的字皆同饮过的茶
在牢里的大师也读书写字饮茶
读过的书写过的字也同饮过的茶
我突然明白了杜牧那句寂寞的诗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哦,一个大师已如孤云飘去
一个大师还在庙里坐穿牢底
 
 
之二十五
 
每天早晨我都欢喜地醒来
我已经学会在睡梦中
屏蔽噩梦,记住美梦
想象那些一心念佛的人
可能比这样子更好
他们像一朵莲花,剥离花瓣
留下莲蓬,最终让一颗枯莲
千年不朽。他们不做梦
而我的白天还会俗念丛生
晚上依然乱梦翻滚
我知道苦难的苦在莲子的心中
苦难的难是无法剥离
那颗苦心生长的一切,预示着
睡吧,睡吧,天空终会一蓝如洗
 
2017.6.29—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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