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阿奶了! 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我依偎着阿奶,阿爸和妹妹、大姐和二姐占着另两张凳,阿母一个人一张凳。阿母总是很孤独,弟弟夭折了,阿母成天唉声叹气。她是要留下一个位置,给还没出世的小弟弟坐吗? 桌子上五六碗菜,中央是一碗带壳田螺,还有一碗辣椒煎泥鳅。阿奶不吃泥鳅,阿奶眼睛不好,要是夹中了泥鳅,吃进了嘴里,她会赶忙吐掉。可是她爱吃辣椒这些拌料。大姐要夹辣椒给阿奶,阿奶说:“我要谷生给我夹,我谷生满崽不哄人。” 两个阿姐做过阿奶的鬼事,阿奶再也不要阿姐夹菜了。 这就成了阿奶给我的专宠。我把拌泥鳅的辣椒夹到阿奶碗里,然后倒在阿奶怀里撒个娇。那时我才六七岁。…… 怪了,接连几个晚上都做这样的梦。莫非,阿奶在天国多年一直还惦记她最疼爱的孙儿? 翻开族谱,上面记载着:“仕法次子:云禄……配黄氏,名五妹,本邑大岭脑黄府女……”写得文绉绉的,可我晓得,阿奶是地道的农家女子。听阿母说过,阿奶从嫁到三水村我们家,从来不下水田。 从我记事时起,的确没在水田里有过阿奶的身影。阿母说,阿奶还是黄花闺女的时候,在秧田里脱秧,几条蚂蝗偷偷爬上了她的脚,阿奶觉得有点痒痒的,一看,大叫一声,吓得昏了过去,倒在秧田里。 江南到处是水田,水田里到处是泥鳅和蚂蝗。从此,阿奶就没下过水田了。 从那时候起,凡是滑溜溜软绵绵的小动物,阿奶都怕,碰见了就会吓得要命。阿奶就一直只做些锄园种菜、洗食连补的工夫,不下水田,这个,三水村人都晓得。 不晓得阿奶怕泥鳅,为什么却敢将人家煎、烹、蒸、炆,做得出几种花样。大概这道菜实在太普通,又太鲜美了,自己不吃,家里人总要吃吧,慢慢试着接触,也就不那么恐怖了,毕竟泥鳅没蚂蝗那么面目狰狞。 二 阿奶名下是个大家庭,大阿爷、二阿爷分开过了,阿奶带着小儿子——就是我爸过日子。阿爹在我五岁的时候不在了,阿奶就是这个大家庭的老祖宗。 阿奶还是整个三水村的长辈。那时候村子里阿爹阿奶辈已经没几个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屋场上好些人家都请我阿奶,叫二阿娘、二阿奶、五妹奶的都有:“到我家吃饭呀!”阿奶大多不会推辞;推也推不掉,人家请的很虔诚。 如果请客的跟我家比较亲,阿奶也会带我去。所以从小,阿母去田里做工夫,我是阿母的跟屁虫;阿奶去做客,我是阿奶的跟屁虫。 农忙的时候,很多人家都会把流着鼻涕哭闹着的细伢子送到我家里,“阿娘,帮我带两天这哭煞神。”阿奶就成了那个时候的义务保育员。 生产队里工夫再紧,哪怕到了收割水稻的季节,即使八九上十岁的细伢子也要帮着捞禾扎,可谁也从来不会想到要阿奶到水田里做一份什么。 58年搞大跃进,芒扫把都忙的番鬼子打筋斗,屋场上好几家把流鼻涕的哭煞神送给阿奶带,他们要去大兵团作战放卫星。那时三水村来了个公社的住队工作同志,挨家挨户看还有没有躲着没出工的。那个工作同志大半个脸长着灰灰的胎记,活像被鸟铳打了一铳,人没打死,脸上却留下了洗不净的硝屎,大家都背地里叫他“硝屎面”。硝屎面发现阿奶还在家里,不留情面,灰灰的硝屎变得黑黑的: “哈!你还躲在家里。你该不是过去的地主婆吧,摆什么架子? 去,上工去! 不上工的食堂里不给称饭吃!” 阿奶手里抱一个,身边揽一个,身后还躲一个,几个哭煞神都真的吓哭了,一个劲儿往阿奶衫衣上蹭鼻涕。阿奶淡淡地说:“这几个你来带?我崽一冈孙一冈,大大小小都下田了,还挣不来一碗饭给我老婆子吃?” 硝屎面正要大发作,恰好当队长的堂叔牵着他女儿来了,也不理他,对阿奶说:“阿娘,我家来尿婆也就麻烦你给带啦!阿娘自从来到三水村就没下过水田,如今都七老八十的了,帮我们带好几个细伢子,没饭吃?没饭吃我们都敬(敬,客家话,给饭吃的意思)你!” 硝屎面一张脸又由深黑变成暗红,悻悻地走了。 三
不上工就没饭吃,那时候的艰苦我是经历过的,那时我是十岁上下。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摘野菜、吃米糠已是常事。不过饥饿是慢慢来的,一开始,大锅饭,后来,称饭吃,再后来,就难得见上白米饭了。 就在许多人家开始捆紧裤头的时候,我家还藏有半担糯谷,阿奶用半担的一半蒸了米酒,另一半留着充饥。这在那时算是相当阔气了。 阿奶有三个儿子,大阿爷和我家住老屋子,二阿爷在村子东头另做的屋子住。但凡儿女多,做父母的多少总有些偏心。等我懂得琢磨这些事的时候,我想,一定是阿奶偏我的阿爸,要不,为什么她跟我阿爸住一起呢? 我二阿爷人很高大,平常说话也粗声粗气的,做工夫舍得下力气。门口西水河一座陂头,陂头的水灌溉几十家人的稻田。往往一阵暴雨,陂头就被冲垮,要用水就又要重新筑起。 每逢这个时候,阿奶必定守在岸边。为什么呢? 阿爷力气大,遇上大石头,别人都闪边,总是阿爷一声大喊:“我来!” 阿爷撸手捏脚俯下身,那架势,就像电视剧《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这时阿奶就急了,在岸上喊:“满崽小心啊,搬不动就两个人来啊!” 二阿爷是个奇人,忒喜欢吃泥鳅。吃泥鳅是江南人的习惯,这没什么奇怪,泥鳅煎辣椒,放点鱼香草做香料,天下第一等美味下饭菜。隔壁西石老爹有句名言:“泥鳅在前,拉着饭下肚;泥鳅在后,推着饭下肚。” 泥鳅做菜不用多,“一条泥鳅绑餐饭”。问题是必须煎煮得法,如果泥鳅没煎好,白皙皙的不到火候,嘭腥!我二阿爷奇就奇在,他专爱吃嘭腥的泥鳅,而且还必须要多。多到多少呢?三两斤不在话下。所以阿奶煎的泥鳅二阿爷不吃,有时候他来我家吃饭,阿奶特意煎一碗泥鳅,阿爷也不吃。 后来我听阿母说过:“你二阿爷不是嫌太好,他是嫌太少。” 是太少啊? 我明白了,为什么二阿爷总是往我碗里夹? 身边还有一个馋嘴猫啊。 六月里割完早稻莳晚稻,晚稻田里,水晒的滚烫,泥鳅烫的乱蹿。二阿爷烧一块油茶麸饼,把烧得泛黄的麸饼用斧头脑捶碎,装进水桶里,再兑些蹿心水。这种麸饼水是蚯蚓、蚂蝗、泥鳅的毒药,对人却一点害处没有。 阿爷擓到水田里,把麸饼水泼下去,不一会泥鳅一条条都肚子翻白了,能捡回来半鱼篓。只有在二阿爷自己家里,他才敢叫我二阿娘煮成那个白皙皙的样子,另煎一碗焦黄嘭香的家里人吃,他呢,对着他的独碗菜,尽力大筷子夹,大口大口嚼。 我这阿爷还有个怪脾性:除了吃泥鳅吃的特别,吃酒也别样吃法——他爱吃冷的酸酒,而且也吃多不吃少。 那半箩糯谷蒸的酒早就剩下不多了。那天,阿奶等阿爸阿母阿姐他们都不在家,叫我:“谷生,去,叫你二阿爷上来!” 阿爷上来了,阿奶拿把蒲勺,从卧室旮旯里端一蒲勺水酒出来,递给二阿爷。阿爷接过,咕咚咕咚,喉结上下滚了几下,蒲勺就干了。一股酸味冲的我眼睛眯起来,鼻子撅起来。 阿爷吃完酒,一抹嘴,说,阿母,我走了。阿爷一边往外走,喉咙里一边呃呃地响。 阿奶看我一眼,说:“老谷精,等下你好跟你爸妈讲呀!” 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从那次开始,我就晓得,阿奶心里最疼的是二阿爷。 四 三水村小学就在村子不远处,过了东水河一座木板桥,再走过几条田堪就到了。我和我的小伙伴早早地吃过饭,擓个书包就一溜烟上学去。书包里有几十个小石子、一个鸡毛毽子,赶快到学校打石子、踢毽子去呀;或者用豆丽子(一种给藤蔓类蔬菜攀附藤蔓的杉木棍)改造成的高脚狮,踏着“狮子”去上学,中途要下地的不算功夫;或者滚个铁环,一路上倒下一次的都算没本事。 我最喜欢的还是一个人打单溜,不过东水桥,就在桥西小码头下河,沿河抓鱼,哪个潭哪个湾鱼多,我都清楚得很。大石下面,慢慢地摸进去,白佬子、大八蛸,都有。 最笨的是红须鮬(kū),跟白佬子长的差不多,大些,鳍是红的,你一惊动它,它就钻石头底下,又只躲住个脑袋就算了,你上去两手猛一合拢,它就当了俘虏。泥鳅呢也有,不过最难捉,滑,即使捉住了也没一半功夫,你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它一用劲,从你手指缝里溜回河里了! 差不多每一回我都有几条鱼上手,到岸边折根芦箕杆儿串起,放进书包,再去学校。放学回来,就交给阿奶。阿奶笑了:“好食佬,又有啊?等下多食碗饭。”泥鳅呀八鮹呀红须鮬呀在锅里弹跳几下,灶膛里几把火,锅底里嗞嗞地响,一会儿就满屋飘香了。 少,就我一个人吃;多,就全家有份。七八岁那几年,还没觉得怕饿,倒是经常不想吃,大人们总想着法子让我多吃饭。这种宠惯,并没有使我养成长大了也霸独食的坏毛病,现在我也觉得是件奇事。 七岁那年,刚出世的大弟夭折,二十岁以前小弟还没来这世界上,我当了十九年的“独牯崽”,爸妈从来舍不得打骂。有时太任性,惹大人生气,阿奶看不下去了,会当我爸妈的面说:“才一只哟,一只独牯崽舍不得打,看宠的什么样! 噢,一只? 要是我,半只都搧他几巴掌!” 我就会觉得阿奶心太狠了,往日叫我“满崽满崽”,全是假的! 一次,大概是刚入学那年吧,老师彭亚彬女士要求我们:要记住1月1号是元旦,5月1号是劳动节,6月1号是儿童节,还有7月1号、8月1号、10月1号,什么什么节,嗨呀,当时勉强记住了,回到家,我急得不行,告诉阿爸,这么多,我怕记不牢,怎么办?阿爸说,脑子里的事,我有什么办法帮你? 我就哭闹,心想哪有这样的阿爸,这么大的事都不帮儿子的! 一直哭闹到吃晚饭,阿奶端出中午吃剩的煎泥鳅,哄我吃了饭再说,可我没等到想出好办法偏就不吃。 最后还是阿爸想了个法子,他把那些复杂得要命的节日写在一张纸上。我想,办法是好,可我还认不全呢,还得想个法子长期保管。放在书包里怎么靠得住? 经常装石子、鱼虾什么的,又脏又腥,已经给那个可恶的老猫公咬开个口子了。 放哪儿好呢?一家人帮着想办法。最后还是阿奶说:“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墙缝里,要看的时候再取出来——猫公总不会跟你相争比读书吧?”一家人都笑了,我也破涕为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其实后来我一直没取出来复习过,这团国宝级文物,在墙缝里静静地躺了足足五十年,2005年还在。那一年土坯房推倒做砖房,一时没想到转移保存,弄丢了,嗨! 阿奶1961年七十多岁去世,那年我十三岁。 几十年风风雨雨,在没有阿奶的日子里,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就这样,我也老了。日子好过了,美味佳肴不稀奇。可是,总觉得吃不出奶奶煎泥鳅的那种香味。 每逢与亲朋好友聚餐,眼看着眼前大盘小碟,色泽炫目,却不愿动筷子。脑子里反倒出现阿奶煎的泥鳅拌辣椒:焦黄青翠,看的真真切切;嘭香扑鼻,闻的沁人心脾。又总好像有个颤巍巍的声音在天际喊我:“谷生夹菜给我,谷生满崽不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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