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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水村轶事系列之五|嫂子,我黑黑的嫂子

 赖常华 2018-01-16


204期

那些渐行渐远的古朴乡村

01

《阿奶煎泥鳅香气从天国飘来》中有我二阿爷的故事。我二阿爷二阿娘生育五男二女,但由于旧社会婴幼儿死亡率高,仅存活一男两女。长子常昺夭折,剩下次子常晶。

阿爷害怕了,在阿奶和二阿娘的撺掇下,请一位相面瞎子,瞎子掐指一算,指点迷津,必有一个命更硬朗的女孩子护佑着,这孩子才有望带硬脑盖壳。阿爷阿娘急忙给常晶抱来一个童养媳,就是本保(那时村不叫村,叫做保)刘姓之女,抱来我家时才两岁。

刘家父母对阿爷阿娘说:“这丫头就托付你了!”

阿爷阿娘心里急切高兴,没问清楚女孩名字就带回来了,就暂且叫她“丫头”,哪晓得一叫就在人家额头上刻了字,后来晓得了名字叫“乙秀”,这真名却很少被人叫,都是丫头丫头地叫开了。

丫头憨憨的,黑黑的。那时阿爹阿奶名下十大几人没分家,大阿爷子女多些,二阿爷也有好几个了,只我爸还小,阿母更小,阿母是比丫头年纪大十几岁、辈分高一辈的童养媳,所以我家同时有两个童养媳。

童养媳是个令人同情的身份,家婆、家公总是面目凶恶可怕。但在我家,甚至在整个三水村,没有过家婆家公虐待童养媳的事情

阿爹中年起就发痨病,白天一直坐在门角头一张椅子上,日头还没落山就上床睡觉。阿奶不下水田,却要操持一个大家庭的家务,忙个不停。阿爹坐得无聊,就叫:“丫头姿,过来,给你梳头,看你一脑头发像个老鸦篼!”

“丫头姿”这个“姿”字是个极微妙的称呼。客家人叫小字辈,都在名字后面带个“精”字或者“姿”字,男孩用“精”,女孩用“姿”。现在的网络语言里,“牛逼”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个“姿”就全等于“逼”。

客家人说话,三句里头若是不带性,你不要认为是文雅,那是没情趣。不但跟外人说话是这样,甚至家人之间话一出口就带着那东西,但却能做到内外有细微的区别,不是本土人氏很难掌握分寸。

北方叫“狗儿”,客家就叫“狗逼”或者“狗姿”,它已经离开了字面意思,完全带着亲昵在里面了。“精”“姿”“逼”,是客家方言里面的名词后缀,缺少了就一定不生动。

我的丫头嫂子就在我家幸福地长大成人。憨憨的、黑黑的丫头已出落成体格健壮、能干贤惠的农家女子,并且在来到赖家之后,小叔子又出世了,取个名字叫常曙,比我小,这样,阿奶名下有了七个孙子,取的名都带“日”字旁(我的“晔”字是后来才改成“华”的)。

我家所有大人都认为这丫头命好,一人有福,带起满屋,叫起“丫头”来,谁听得出是在叫一个童养媳呢?就像自家生养的骨肉。

02

常晶和丫头都到了岁数,阿爷阿娘就张罗他们圆房了。那时我还小,以前好像也没见过常晶哥跟丫头嫂子说过话,一直没去想丫头到底是我们家什么人,直到这一天,阿奶说:“早也要啦!”

我问阿奶:“要什么,阿奶?”

阿奶瞪我一眼,说:“你还细,过几年你也要!”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我狠命想,什么东西我也要?为什么不现在给我呢?怎么大人也学会了吊细伢子的烧?后来懂了,臊的自己都脸红

但是即使常晶哥跟丫头嫂子成了正式夫妻,好像也没见他们有多亲密。常晶哥很喜欢把我两手掂起来,“来,骑马!”往上一甩,就翻到了他肩上。我在他耳背说:“哥,丫头大嫂是你老婆。”常晶哥举起我,说:“老谷精,我把你甩下去!”

婚后不久,常晶哥被选上到陡水当工人,修筑我国第一座坝内式厂房发电厂——上犹江发电厂,很少回来,从此就再也没跟我玩过骑马的游戏了。

后来丫头嫂子为我们家添了个胖大小子,那时我爸三兄弟也分了家,可一大家子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常晶哥早已经不跟我玩骑马的游戏了。逢时回了家,有他的儿子惹他高兴,手上抱,肩上骑,看嫂子菜园里浇菜;

或者,嫂子上山去割柴,阿哥估摸着该回来了,抱着孩子提前到半路去接柴担,阿哥从嫂子肩上接过来,挑着前头走,嫂子一声不哼抱着儿子跟后头……就这样,阿哥住两天又回五六十里外的单位去。嫂子这两天不言不笑,嘴抿的紧紧的;心里呢?心里谁晓得!

我的常晶阿哥在完成了上犹江发电厂工程后,又调到有“钨都”称号的西华山钨矿,继续抡大锤打炮眼,因为长年跟硝烟石尘打交道,患上了尘肺病,六十年代初,不治而亡。丫头嫂子才二十七八,就守了寡,儿子也才七八岁。

阿爹、阿奶在五六十年代先后去世,接着二阿爷二阿娘也相跟着去了。子女儿孙多,“哭棺材头”的围了一圈,这四位老人去世,丫头嫂子哭的最为伤心。一个热闹的家庭,就只剩下她母子和十二岁的小叔子,好不孤单。

我也听说过,曾经有人劝过丫头嫂子再婚,后来晓得,那个“好心人”就是她亲姐姐,侄子的亲姨妈。她还说,探问好了一个男的,吃国家粮,有工资,死了老婆,不嫌弃拖儿带女的二婚女人。

嫂子不言语。她姐姐以为打动了她,继续说:虽然三水村你过惯了,舍不得,可思量娇惜你的人都不在了,现在不趁早,等到人也老了,受不了别人欺负,想打注意,迟了!

丫头嫂子听了“思量娇惜”几个字,竟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从两岁起,就生活在这里,一个大家庭,老老少少对她是那么好,阿奶阿爹,阿爷阿娘,把她当成自己崽女来看待;

常晶哥,一切的不好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恩爱都涌上心头。还有三水村的男女老少,亲的疏的;还有看惯了的山水田园,近的远的,都已经成了她无法割舍的牵挂。

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用理智想事的,这样的女子只凭感情用事。离开了三水村,她一定过不下去。姐姐见她眼睛直直的半天不哼声,晓得这个妹妹头脑里一根筋,就走了

03

小叔、儿子总会长大,慢慢也真的长大了。我们几家人,家是分了,依然互相照看,那是用不着说。等到小叔到了岁数,定下亲事,大阿爷问嫂子钱数怎么样,嫂子说,怕够得呢,连要用的定亲衣裳、床铺被席,一应都准备好了。

阿爷不放心,要亲眼验看,嫂子打开几口大箱,说,这些是常曙自己挣钱自己买的,这些是我打点好的,还有一些是留给他侄子过几年也要用的。阿爷见自己侄媳这么有心有意,微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在想,老二,你这儿媳妇,阿爸名下考第一呀!放心走了。

丫头大嫂一家,人多起来了,眼看又开始红火了。妯娌像姐妹,叔侄像兄弟,更让人高兴的是,常曙老弟被推荐当了县里化工厂工人,他侄子(我一直没把他名字说出来,这是有原因的)也当上村里小学民办教师,三水村人谁不高兴!两三年过后,丫头大嫂又忙着给儿子张罗婚事。

嫂子这个儿子长的一表人才,高高大大,又当上令人羡慕的老师,很快就谈妥了对象。

可主管命运的也是坏的多,好的少,尤其可恨的是,坏家伙专欺负势单力薄的人。要是让我说,我一定骂那些天地神仙、诸方道佛。为什么呢?因为它们不存在,骂了也听不见;若是存在,那它们就是天上人间最不公道的家伙,该骂。

丫头嫂子的儿子,就在做好结婚准备的时候,忽然得了羊角风病,从学校退回来,婚事也吹了。嫂子和常曙百般求医,几年后,终于不治,眼盯着他痛苦地死去。

人是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的。在儿子还活蹦乱跳时,丫头大嫂也曾跟同村某个女子吵过架,对方说不过,抛出一句狠话:“一个独牯崽,蛮兴势,还不就像缸沿上放鸡蛋,胳臂上顶油碗,哐当一声就完了!”嫂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哭了一整天。

这下天老爷瞎了眼,儿子一死,嫂子自然想起那些不中听的话,所受的打击,实在不是一个弱女子能承受得了的。

很快,嫂子的姐姐又来了。数落了妹妹几句,又提出要我嫂子改嫁。嫂子还是半天不说话,任凭姐姐去咕哝。那缺心眼的女人以为说的话起作用了,才要露笑容,嫂子抬起头,说:“你以后再不要来这里,我们就算不是姐妹了!”

那时嫂子也就四十五六,我们所有三水村人,是不会阻挡丫头嫂子改嫁的,包括我们几家很亲的。但是,若是她真的改嫁了,痛苦的可能不是一两个人。没经历过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但是可以肯定,嫂子不愿改嫁,除了贞节观念起作用,更主要的是,她离不开三水村。丈夫、儿子是没了,但他们的尸骨在这里;还有跟亲爹亲奶、亲爸亲娘没有区别的几位老人,他们的坟墓都在这里;还有活着的许许多多亲亲疏疏的人们,都在这里。

她因为一生都受爱抚庇护,走过的地方又不多,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十里远,视野不会有多开阔,心胸不会有多通透,她对三水村的依恋,已经到了合为一体的程度,可以说,所有三水村人,都是她的亲人,离开了,简直活不下去。

常曙为了帮嫂子侍候侄子,也从化工厂请长假回来,侄子死后,化工厂也垮了,从此,妯娌叔嫂,就再也没分开过了,长嫂充当起了娘的角色。

丫头嫂子脸更黑了,嘴巴更严实了。除了她幼小的侄子侄女在跟前,听不到她笑,听不到她说很长的话。

有几年,妯娌间起了些冲突,也分开来过,但我晓得,常曙夫妇心里是一直敬重嫂子的,说是分开,跟没分开一样。常曙的儿女从打工的地方回来,最先问起的是“阿娘在家吗? 阿娘还好吗?”然后就把买的衣物、果点一股劲儿往阿娘手里塞,那热乎劲儿比在亲娘跟前还亲几分。

04

嫂子默默地就到了八十多岁。

前年,我从外地回来,问常曙:“怎么几天不见大嫂?”

原来丫头嫂子忽然病了,到县里医院一检查,是直肠癌;不过现在还没告诉她真相。嗨!

一连几个月,常曙夫妇轮流侍候,又把儿女从广东叫回来,明摆着,丫头嫂子是快走到尽头了!

常曙戚戚地对我说:“哥,这事怎么下台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

我晓得,他面临着不少难题:刘姓外氏那边怎么交代?本姓屋场上怎么交代?看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那么要不要做道场法事?不做,会不会有人说闲话?做得来,嫂子没儿没女,牌位前没有孝子跪拜又多凄惶

我说:“没什么下不了台的,谁都晓得你们夫妻子女尽了责任。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同你一起去刘家报丧,把整个过程说清楚,只要亲戚是懂事的,就会同情谅解。

道场不要去做,本姓人也晓得实情,不会说闲话的。就我们阿爹名下聚齐,买个花圈,给大嫂送个殡,打打爆竹响嚷一番,阿爹阿奶,阿爷阿娘,还有常晶阿哥,会喜欢的。”

后来,我阿爹阿奶名下,虽然大多都在外面做事,晓得了家里这位嫂子、婶娘出了事,都赶了回来,为这位在三水村生活了八十多年的亲人举行了庄重的葬礼。

在西水河边一块空阔地上,常曙的儿女带着孝走在前头,一行人围着嫂子的骨灰盒,不停地转圈,转圈,最后燃放一串长长的鞭炮,再送至墓地,和这个阿爹阿奶、阿爷阿娘最疼爱的女子作最后的告别。

        黑黑的嫂子走了,三水村最后一个童养媳走了。回来送殡的亲人们也重又各散西东。

        然而,三水村是个养人的地方,仍然活着的人,可能会忘记曾经有过一个叫做丫头的童养媳,但一定不会嫌弃这个地方,只要在这里生活过,就一定会永远留恋它,无论身在天南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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