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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荷叶出水时(小说)

 漾濞彜乡文学园 2018-01-17
  正是荷叶出水时(小说)
  作者,阮镇。
  荷叶乡的乡政府就设在荷塘的旁边。这是一所四合小院。从窗口看去,混浊的荷塘水面上,星星点点地飘出绿来,那是刚冒出水来的荷叶。尽管稚嫩,稀少,却给发浑的荷塘增添了鲜活。一群鸭子在鲜绿的荷叶间游弋,荡起阵陈敢涟漪。星星点点的绿在微波中悠悠晃动着。若大一个荷塘,真是生机勃勃。
  “啊—一”正当我触景生情,诗句涌上喉头之际,铺满石板的小院里,突然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和宽声大嗓的叱骂声。恬静的气氛被粗暴地扰没了。我的思绪从艺术的境界里一下子跌落到现实中来。
  我从临荷塘的后窗踱到前窗来,往楼下看去,只见小院中粗大的缅桂花树下,一个太阳穴上有块疤的瘦高汉子,一手牵着一匹枣红大马,一手抡着胳膊,拳头捏得紧紧的,嘴里直嚷嚷,好象要跟谁拼命。在若无其事地啃膝甩尾的枣红大马后面,站着一个五短三粗的壮实小伙,眼巴巴地看着新任乡长田新。那眼神里明显地滚露出不满和期待。三十岁的田新,偏着刚理过发的平头,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身子站在他俩对面。伸在前面的那条腿,象替瘦高汉子的嚷叫打节拍,一下一下地动着脚尖。这个画面很生动,可惜我没带照相机,要不然拍下一张,那多够味啊。将来,也好在老同学之间留下个有趣的话题。我和田新十多年没见面了,这次,我趁着回家探亲的机会,专程到荷叶乡找他玩,目的很明确,一则叙旧,二则想多收集些素材。因为,我听说他当上荷叶乡第一任乡长了。乡长,无异于一本农村百事通。用得上一句现成的话:“与人民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可以说,乡长,才称得上是农民的父母官哩。
  从瘦高汉子的叫声中,我听出了一点事情的眉目。原来,枣红大马吃了他五十二窝秧,他要马主人—一那个五短三粗的壮实小伙—一赔偿,而小伙又不爽快,因此,扯到乡政府来评判。
  昨天,田新告诉我,包到户后,民事纠纷多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扯到乡政府来。几乎每天都有纠纷发生。纠纷都出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上。过去,大集体时,别说长在田里的庄稼牛吃马踏无人问,就是收进仓里的粮食,被人抬走,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现在,包产到户,可不再是那本老皇历了。为了一锄土,为了一棵苗,可以六亲不认,闹翻天宫。有一回,一个小娃放牛归来,经过另一家的包产田,小娃贪玩落在后面,牛就吃了田里的豆苗,恰巧被豆苗的主人看见,便出手打了小娃,小娃回家便向父母哭诉。父母一气之下便找豆苗的主人评理,那一方也正在火头上,双方互不相让,混战一场,结果一方落了个脑震荡,另一方的太阳穴上留下了个疤。诸如此类的纠纷太多,太普遍了,你要能多玩几天的话,肯定会碰上。果真,今天就碰上了。
  “舅舅,有理不在声高,阿必象喊补锅那样吼呢?”田新不以为然地对太阳穴上有个疤的瘦高汉于说。“你的意思,要叫明康陪你多少呢?”
  “赔粮,赔钱由他认。”声调还是高八度,只是沙哑得令人听着难受。
  “你的意思呢?”乡长又把眼光转到马屁股后面的小伙脸上。
  “我,我,”他双手抱住脑袋,一脸哭相,却没有说出一句整话来。
  唉,也难怪,我想。瘦高汉子是乡长的舅舅,又是受害者。占理又占人,他还能怎么说呢?
  “明康,为人爽快点,赔粮、赔钱一句话。”乡长提高了话音。
  “我,我,认承挑大粪来替他浇……”
  “不干!”太阳穴有个疤的乡长的舅舅,把头一扭,唾了一口浓痰,干干脆脆地截断了明康的话头,话象枪子样的硬。“要赔,现过现的赔!”
  “好好好,别象叫天子,好象出了人命似的。”乡长改变了站立的姿式,但仍抱着膀子摇晃着身子。“依你说,粮赔多少斤,钱赔多少快?”
  “一窝秧二两谷,要不然,一窝秧三角钱。由他认,谷一粒不能少,钱一分不能少……”他简直象颁布法令的总统那样神气。
  “怎么样?明康,赔谷还是赔钱?”乡长似乎没动脑筋,也不算算眼下的行市,二两谷哪能值三角钱呢?就是大米,一斤也只能卖到三角二三呀。看来,乡长偏向哪一方是明确无误的了。
  “我,我,”明康又抱起了脑袋,张口结舌起来。他的神态和他的体格真不谐调。我从他那身百纳衣般的穿着上猜想,他家可能属于贫困户。那么,连十几斤粮,十几块钱都不能爽快应承下来的人,为什么能养得起价值近千元的枣红大马呢?真令人不解。他还是先前那句话,“我认承挑大粪来……”
  “哎呀,你没听见人家不愿意么?干脆点,认赔谷还是认赔钱?”乡长掰着手指计算着。“五十二窝秧,每窝三角,就合……”
  乡长的舅舅蹲下身,用脚踏着马缰索,掏出黑亮的草烟荷包,解开油腻的扎绳,抽出不足五寸的短烟杆,按上一袋烟,又从口袋里摸出套头式的打火机,扒了十来下砂轮,才把烟咂着。这其间,凭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虽然伏在楼上的窗台上,也惴摸得出他内心的得意:“怎么样,你小子能少了我一粒谷,一分钱。哼,细账自有我外甥跟你算。”他干脆席地而坐,伸长了赤脚,望着缅桂花叶子,象乘凉那样悠悠地吐着烟雾,这时,乡长已把结果算出来了。
  “谷十斤零四,钱十五块六。怎么样,明康,认赔谷还是认赔钱?”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我,我,”明康这一回没抱脑袋,也没说挑大粪的话,只是靠在粗糙的缅桂花树身上,两眼向上呆立片刻,然后呐呐地说,“我认承赔谷。”
  “嗨,这就对了嘛,我就喜欢爽快。”乡长泛起了快活的笑。“舅舅,怎么样,他认承赔谷。”
  “这,这”这一回,轮到乡长的舅舅吞吞吐吐了。大概是他觉得明康太狡猾的缘故吧。
  “莫这这那那的,人家认承赔谷。你的意思怎么样?”乡长掏出一包纸烟,敬给坐在石板地上的受害者一支,他说他不习惯抽纸烟,却也接来架在耳朵上。乡长给了明康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同时为明康点上了火。“不管是哪一方,态度明朗了好解决。”
  “好吧,看在乡长的面子上,就让你赔谷吧。可是有一条,得过现。”
  “哎,舅舅,赔谷是你的意思啊,怎么说成是看在我的面上?”
  “不管怎么说,反正都一样,就让他当面把谷称给我,我还忙着哩。”
  “忙啥?”乡长蹲下身来,语调更慢了。“你晓得忙,就不会为这点事来耽误工夫了。一来一去三公里,还要倒贴口水得罪人,何苦呢?一个村住着,依我说,让明康向你赔个不是,今后注意点就算了,何必这般顶真呢?”
  “你说得轻巧。照这般糟踏,秋后吃球去,我的牲畜我负责,吃糟着别人,我也认赔。既然他认承赔谷,就称来,十斤零四两……”
  “莫急,既然硬是要赔,就得把帐再算细点。”乡长顺手检了一根草棍,在地上比画着。
  “五十二窝秧,那二窝不说,就算五十窝,怎么样?”
  “好吧,谁叫我的田在大路边上呢?唉,真是晦气。”舅舅沉默片刻,无奈地说。
  “五十窝,每窝二两,合十斤谷。你栽的是‘桂朝二号’,十斤谷能出七斤米。这个,不吃亏你吧?”
  “……”他眨巴着小眼睛,盯住乡长,大张着口。可能他跟我一样,弄不明白这位乡长外甥的帐往哪里算。
  “按目前粮食局的易价算,每斤大米三角,三七二十一,合二块一角钱,这盘帐也不差吧?”没等他回答,乡长又接着说,“现在,节令还早,秧还会发。只能算一半的损失。二块一角掰两半。明康应该赔你一块零五分钱。舅舅,怎么样,没错吧?”
  “……”他的小眼睛越眨越快,嘴越张越大,烟火早熄了。这么个结局,虽然出乎我的预料之外,我的心里却很舒坦,不由得暗暗佩服老同学办事的机灵与果断。
  “我再说句脸皮厚的话,这两天,我连括痧钱都没有一文,那五分就算了,我认承赠你一块钱。能通融的话,我就去借一块钱给你。”
  “怎么样,一块钱?”乡长丢了烟屁股,拍打着沾了灰的手掌,立起身来,准备回办公室去。
  “等等”,他倏地站起身来,又恢复先前的咆哮。“你就是这样替我做主的吗?我那五十二窝秧就只值一块钱么?你……”
  “舅舅,我这是公事公办,合情合理,万一你不服,可向区里反映。我就这么决定了。我这个人喜欢干脆,这你知道。”乡长转过身来,带笑地说,一点不发火。
  “怎么样,你通得过的话,我这就去借钱。”明康的话音明显地加大了。
  “算我倒霉,倒了八辈子的霉。”他把一直不放手的马绳索往地上一扔,完全失去了刚来时那种气势凶凶的派头。“看在乡长的面上,就饶了你那五分钱。”
  “不!不是我的意想,我也没有什么面子,完全是你拿的主张。”
  这场极寻常的纠纷就这么解决了。干脆固然是干脆,可细细想来,乡长的裁决是不大公正的。我真有点替受害者鸣不平。这难道是他故意做作给我这个搞文学的人看的么?我依稀觉着他的“干脆”后面有一层淡淡的虚伪。我敢说,如果我不在,他肯定不会偏向于明康的。
  我又踱到后窗,望着只有少许绿叶的荷塘,怎么也进入不了先前的意境。唉,人世间的虚伪、做作,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上演,就拿眼前这浊水一片的荷塘来说,我不是也抓住那一点点绿色,便尽量地往美好处演绎么?我怏怏离开后窗,闷闷地倒在床上,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发呆,企图寻求到一点解答。
  “嗨,老同学,刚才的一幕,你看到了吧?”田新推门而入,语气里夹着些调皮的成分。“我那舅舅,非这么治治他不可。同时,也教训一下明康。”
  “你处理问题倒很干脆哩。”这句话的含意是褒是贬。连我也把握不准。
  “我说句外行的话,你别见怪。”他在我对面的床上一坐,满不在乎地说。”干你们那行是靠虚构,编造,顺藤摸瓜,以求完整的艺术典型。可是,干我们这行,就来不得半点想象。丁是丁,卯是卯,要不然,怎么能把握住每个人的思想呢?单说这件事吧,从表面上看,应该大大地惩罚一下明康,有凭有据的,有何话说呢?不过,从实质上看,这又没什么可争议的。我跟你讲的牛吃豆苗时事,就是我舅舅和明康。说通天,被牛吃了的豆苗满打满算也只值五块钱。结果,明康脑震荡,不知医了多少个五块。我舅舅太阳穴上挨了一石头,血流如注,那份吓人相,唉,也医了不少的钱。这叫做因小失大。我们大队(那时不叫乡,叫大队),抓住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作为反面教训,狠狠地抓了共产主义道德教育,让大家都明白,包产到户只是一种管理办法,完全不应该作为败坏乡规民约的借口。老同学,思想教育这东西,虽然无影无形,可是,却具有无法估量的作用啊!今天这事,要是出在过去,他俩早又打得头破血流了。你还不晓得,我舅舅是属螃蟹的,谁也惹不起他。今天,你看见他象疯狗般的叫,比起过去,却文明得多了,这不能不说是思想教育、道德教育的结果……”
  “不过,你不感到你的处理发生了严重的偏差吗?我要是你舅舅,早痛骂你一顿了。”
  “哈哈哈”,他却笑开了,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刚才不是说了你跟我干的不是一行吗?所以处人对事就有很大的不一致。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他说,现在秧苗刚转绿。虽然秧苗被吃了,但秧根还可以再发苗,只要肥料跟得上,是不会受多大影响的。因此,他舅舅那五十二窝秧,根本就造不成损失。既然没损失,又谈得上什么赔偿呢?可是,明康照看牲畜不认真,糟踏了庄稼也是应该受罚的。不过,明康家景很差,(那匹枣红马是他跟亲戚借来驮烧柴的)要让他过多地负责,也实在不切实际。
  “因此,这一块钱的赔偿,是多余的,也是不可缺少的”
  “你的逻辑怎么这般混乱呀?”我冲他笑了笑。
  “晦,老同学,生活要象你们搞艺术那样有逻辑就好了。然而,生活本身就是没有条理的,逻辑混乱的……”
  我只知道艺术是复杂的。细细一想,生活确实比艺术要复杂得多。
  “你想想,眼下进行思想教育,偏偏要跟钱粮混在一起,罚款变成了灵丹妙药。这在农村来说,也是极其有效力的。不过,应该合情合理才行。要罚得人口服心服。市面上,那折花一朵。罚款五元就不合情理,一朵花就值五元钱?五元钱能买十五斤大米……”
  “嘿,你发什么怪论呀?那是地区不同呀。城里视花为稀奇,乡村视花为平常。怎能一概而论呢?”
  “对嘛,到哪山唱哪调。这就是生活的复杂性呀。你该懂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处理明康与我舅舅的纠纷了吧。”
  我怎么能一下子就明白呢?本想再进一步地询问,楼下却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慌忙地下楼接电话去了。
  我躺不住了,起身踱到后窗,又望着荷塘发起呆来。我该用怎样的诗句来美化这个荷塘呢?稀稀疏疏的荷叶,游弋的鸭群,泛着泡沫的浊水……
  “县上来电话,要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的会……”他一返回楼上就嚷叫开了。我对一切的会都毫无兴趣,便截断了他的话头说:“你来看。”同时,我往窗外一指。我的意思是,面对窗外一片纷繁杂乱的景象,看他怎么评说。
  “哦,正是荷叶出水时……”他紧贴在我身旁,从窄窄的窗口看出去,毫不思索地喷出了这么一句。
  “正是荷叶出水时”,我不禁反复地咀嚼起这句平常实在的然而又有诗意的话来。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满塘的荷叶,还有娇鲜的荷花。我不由得话随情至,脱口道:“好一个绿的世界哟,你看,红花绿叶……”
  “在哪里?”田新不解地望着我。
  我回过神来,眼前仍是飘着几片嫩荷叶的浑水塘。我不好意思地膘了他一眼,他却猛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欢笑起来。
  “嗨,瞧我这笨脑筋,永远也赶不上你们那丰富的想象力哟,哈哈哈……”
  我看着他那张诚实憨厚的脸,也跟着他爽朗地“格格”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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