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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小说《芳华》选段: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

 影子的情人Q 2018-01-17

新浪微博:@严歌苓读书会

芳华

精彩选段

“我有自己的一份忏悔,因为当年欺负战友的经历,也有我的一份罪恶。 写这个故事也在幻想我当年的角色,给出一份忏悔,给出一份批判。”

“任何一个集体,任何有人的地方, 都会发现一个供他们迫害、消遣,供他们发泄心中莫名其妙去嫌恶、去欺辱的人物,其实每个人都可能被另外一个人欺负,但是在欺负ta的时候,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因为要把这份安全感延长,就要不断得欺负ta。”

—严歌苓(2017年 演讲@上海 思想湃)

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中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层,它不只是我们二八年华的一群女兵的潜意识,而是女性上万年来形成集体潜意识。—《芳华》

芳华(选段)

(3700字)

电影《芳华》剧照

......

让我们对她的歧视发生重大升级的一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这天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出一个乳罩,照例也被盖在一件衬衣下面。我们当时很有廉耻心,对男女有别别在何处这类问题都含混处理,所以从不公开晾晒那些遮挡我们“有别之处”的私密内衣。那天风大,当遮羞布的衬衣被刮掉了,被它掩护的乳罩于是赤裸裸地在风里起舞。我们政治学习刚结束,像一群圈疯了的马驹,以踏平一切之势,奔腾出门,突然都停住了。那个乳罩不仅在大风中勇敢独舞,还暴露出两个半圆凹陷里垫塞的黄颜色海绵。我们再瞥一眼眼,发现那两块海绵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过澡,被挖下两块圆形,再被粗针大麻线地钉在乳峰部位,看上去寒碜无比。几十年后的今天,到处可见丰胸广告,想垫什么直接垫到肉里去。可是谁敢在那年头丰胸?而且材质太廉价,手艺太粗糙,向往太无耻。我们不约而同相互看看,从视线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谁的胸是海绵的。我们又不约而同缩起身体,红了脸,这无耻的向往弄得我们人人心虚,人人自危。

这种脸红今天来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个粗陋填塞的海绵乳峰不过演出了我们每个女人潜意识中的向往。再想得深一层,它不只是我们二八年华的一群女兵的潜意识,而是女性上万年来形成集体潜意识。上万年来,人类对女性诱惑力,生育力,以及养育力的向往和梦想,乳房是象征,是图腾,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体潜意识。对于乳房的自豪和自恋,经过上万年在潜意识中的传承,终于到达我们这群花样年华的女兵心里,被我们有意识地否认了。而我们的秘密向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这样粗陋的海棉造假道破,被出卖!男兵们挤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们秘密向往出卖给了他们。

我们中的谁小声说,把它收了吧,丢人现眼!郝淑雯不让收,警告说:“谁碰它就是谁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风吹跑的衬衫捡回来,盖上去,意思是保护犯罪现场。她向在场的女兵们递眼色,大家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进了小排演厅。这里供歌队和乐队排练,一架放在墙角的大钢琴就是我们的会议桌。围着钢琴站定,不少人笑起来。那种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无语的笑,那种对于不害臊的痴心妄想怜悯的笑,还有纯粹是因为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们发笑。郝淑雯开始叫我们严肃,不久却成了我们中笑得最撒欢的一个,一屁股跌坐在琴键上,钢琴哄的一声也笑开来。笑过之后我们一致通过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须将乳罩的主人拿下。从衬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们把侦查范围缩小到女舞蹈二分队。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户朝前院的宿舍布下暗哨,看究竟谁来收取这件衬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当。开晚饭了,专门有人给站哨的人打饭。晚上排练,没节目可排的人坚守哨岗。快到熄灯时间了,那件衬衫和它掩护的勾当在路灯光里,成了孤零零的旗帜,风力小下去,它们也舞累了。大概衬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们设下的埋伏圈,宁可舍弃它们也不愿暴露自己。但有人觉得不大可能,每个战士一共拥有两件衬衫,冬夏两季发放被服各发一件,但必须以旧换新,舍弃一件衬衫就是永远的舍弃,换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从此不换衬衣?

十一点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猎物却仍不出现。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说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这家伙宁死不进套。小郝没好气地嗯了一声,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们宿舍的门,感觉有人轻轻走进了走廊。走廊的木头地板跟各屋一样,都很老,七八十岁了,所以跟所有房间的地板筋络相连,只要有人从走廊一头进来,所有屋里的地板就会有轻微的神经感应。“哨兵”伸头往走廊看去,看见一个瘦小、蹑手蹑足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动。“哨兵”吼了一声:“不许动!”

郝淑雯以标准的紧急集合动作,从床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钟。同时走廊的灯被哨兵打开,灰尘和蛛网包裹的浑浊灯光里,何小曼手里拿着那件衬衫已经走到她们宿舍的门口。小郝立即还原了当年接兵的年轻首长,威严而慈祥:“等一等!”

何小曼等着。郝淑雯对她身边的哨兵摆了摆头。哨兵当然明白“首长”要她去干什么。她跑上去,缴下何小曼的衬衫,但她马上就懵懂地扭过头,看着穿睡衣睡裤紧跟上来的郝淑雯。衬衫是那件,没错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掩护的那个下流勾当!要拿下作案者,必须人赃俱在,现在勾当不见了!郝淑雯从“哨兵”手里接过衬衫,不动声色地搜查一番,同时审问就开始了。

“这么晚,哪儿去了?”

“上厕所。”

“你平时起夜吗?”

“有时候……”

谁都知道女兵床下一般有三个盆,三个盆的分工很清楚,头号大的洗脚擦身,二号大的洗脸,最小的偶然起夜做便盆。除非腹泻,极少有人半夜穿过院子去那个公共厕所。

“胆子倒挺大的嘛。”

何小曼毫不费力就听出审讯者的话中的双关语。那时有关郝淑雯要当女舞蹈队队长的传闻已经泛滥,何小曼在未来的顶头上司面前规规矩矩立正。

“这衬衫是你的?”

“……嗯。”

“傍晚下雨大家都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收回来了,你怎么没收?”

“忘了。刚才从厕所回来才看见。”

“你平常的好记性呢?藏半个包子夜里都记着啃完它。”

何小曼连稍息都不敢。

郝淑雯端正标致的脸上出现一个狞笑。

“那个东西哪去了?”

“什么东西?”

“你藏的东西,你知道。”

“我没藏东西。”

“好意思做,就要好意思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什么,我哪儿知道?”

…….

“嘿,问你呢!”

“……”

郝淑雯指着衬衣:“你在这件衬衣下面藏了什么?”

“.....什么?”

“废话!你藏的你承认啊!”小郝给她气笑了。

走廊两边的门都开了缝,缝隙渐渐变大。

询问陷入僵局。郝淑雯只好重来。

“是不是把那玩意儿烧了?”

“……”

“藏在衬衫下的东西被你烧了?”

“……谁烧了?”

“哦,没烧。那哪儿去了?”

“……”

“大家可是都看见的,啊。”

何小曼眼泪流下来,可以看成是被冤出来的眼泪,也可以看成是被穷追猛打即将全线崩溃而求饶的眼泪。小曼眼睛看着前方,但并不看着她面前的未来分队长。她的目光在郝淑雯身上穿了个洞,去寻找逃遁的出路。假定她能来一个现在时髦的“穿越”,穿越几十年,来到二十一世纪的北京王府井,就是跑断腿也找不到无衬垫乳罩。她那个刚被销赃的乳罩假如拿到此地,大概没人敢相认,那也叫乳罩?!那是多么单薄可怜的东西!塞着两块黄颜色搓澡海绵,塞着小曼对自己身体的不满,塞着对改良自身最大胆的作弊。怎么能让她承认这样的作弊呢?要她承认不是太残忍了吗?郝淑雯是太残忍了,你长了这么丰美的胸,你当然镇压在胸上作弊的可怜虫!何小曼的目光在郝淑雯的完美的胸口上穿了个洞,又在小郝身后走廊尽头的墙壁上穿了个洞,还是找不到逃遁的出路。眼泪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头不认罪。我们所有人在秋天的夜晚打着串串寒噤;我们都是可怜虫,一旦有一个可怜虫遭殃,危机就被转嫁了,暂时不会降临于我们,我们也就有了短暂的安全。于是我们要确保这个可怜虫遭殃的时间长久一些,把我们的危机转嫁得长久一些。

“我们好几个人都看见了。”门内的某女兵站上了证人席。

“他们男的都看见了!都在怪笑!”这个证人很悲愤。

门内的女兵们跟走廊上的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审判庭。郝淑雯又开口了。

“干了那种事,还要撒谎。”

“我没撒谎。”

“她撒谎没有?”郝淑雯向走廊两边的门扫视。

“撒了!”陪审团异口同声。

“再问你,撒谎了没有?”

寂静中,何小曼的眼泪干了。

“问你呢。”

“我没撒谎!……”

何小曼突然咆哮起来。凉飕飕的秋夜出现了乱气流。

郝淑雯被这一声呐喊暂时震住。大家都从这句咆哮里听出“策那娘!”听出比这更脏的弄堂下流话,听出她用这句话骂山门骂大街。这只小老鼠一向躲躲闪闪,静静悄悄,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叫!从来不知道她身体某处藏着这样一声叫!

“没撒谎你叫什么叫?!”

何小曼继续看着前方。

“有种干,就有种承认!撒谎抵赖....."

一声嚎叫打断了郝淑雯。何小曼的那声无词的嚎叫更可怕,刹那之间让你怀疑她由人类退化成了猿,叫声凄厉至极,一口气好长,一米五八的身体作为笛管,频率高得不可思议,由此你得到一个证明,正是她的短小使她发出如此尖锐的声音,想想知了,蛐蛐,蝈蝈,金铃子之类。郝淑雯给她叫傻了。我们都傻了:她这样叫,一个字也没有,什么意思啊?后来我了解了她的身世,觉得这声无词的嚎叫在多年前就开始起调门,多年前就开始运气,在她父亲自杀的时候,或许在弟弟揪住她的辫子说“辫子怎么这么粗明明是猪屎橛子”的时候,也或许是在她母亲识破了那件被染黑红毛衣,以及两个绒球如何做了丰胸材料而给了她两耳光的时候……

何小曼嚎叫的时候,脸色紫红,印堂却青白,鼻子至嘴巴的三角区同样发青,但她的眼睛仍然是穿过郝淑雯的;小郝把一件洗塌了筋骨因此疲软无比的针织衫做睡衣穿,肉粉色,原先应该是红色,由于洗过太多水完全像张煮软的馄饨皮粘贴在身体上。想像一下,小郝那夜间不设防的身体就在那下面,那些轮廓,那份饱满,她的高炮师长父亲和军医母亲给了她这身体,以及那身体后的依靠。只要这世上郝淑雯存在着,对于何小曼就是残酷。小郝这样的天体和何小曼这样的丰胸把戏,一个当然要戳穿,一个当然要嚎叫。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 新版

中文介绍

小说讲述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些有文艺才能的少年男女从大江南北挑选出来,进入部队文工团,担负军队文艺宣传的特殊使命。郝淑雯、林丁丁、何小曼、萧穗子在这个团队里面朝夕相处,她们才艺不同、性情各异,碰撞出不乏黑色幽默的情境。严格的军纪和单调的训练中,青春以独有的姿态绽放芳华。小说用四十余年的跨度,展开她们命运的流转变迁,是为了讲述男兵刘峰的谦卑、平凡及背后值得永远探究的意义。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

严歌苓的叙事策略是,她采用了今天的一般人们所能够接受并理解的叙事状态,善意、轻松、不无调侃地扯出刘峰这个人,她有意为之的误读,也是当下人们所普遍接受的误读,她通过被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误读技巧,写出了一种非常高贵、但又不是神化的人性正能量。

但是作家本人是能够理解刘峰的,赞赏刘峰的,所以她终究不能彻底遮蔽了躲在叙事人背后的真实态度。于是,小说最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爱着刘峰的女人沈老师(何小曼),这一易名行为暗示了,现在的沈老师已经不是当年何小曼,当年何小曼也与其他女兵一样,并不能真正用生命来感受并融入刘峰的生命,但现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她是能够真正理解刘峰的人性之美了。

小说结尾部分几乎用重复的段落来描述他们两人的相知相爱,这绝不能够理解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关系,而是用小合唱似的形式来一起来赞美人性之歌。当然这个小合唱里,也留下来了作家严歌苓自己真正的声音。

文学评论家孟繁华:

《芳华》是一部回忆性的作品,但它既不是怀旧也不是炫耀曾经的青春作品。话语讲述的是曾经的青春年华,但在讲述话语的时代,它用个人的方式深刻反省和检讨了那个时代,因此,这是一部今天与过去对话的小说。

严歌苓显然是在同她的'芳华’时代对话——那个时代并未终结,它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人生之短暂、人生之无常,但好人会被记住,他合乎人性,他会温暖我们。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文学评论》副编审、文学博士刘艳:

在近年来的海外华文作家的“中国叙事”当中,作家往往着意于对叙事结构和叙事策略的探索,他们往往是最能够接近西方现代小说经验并有可能化用得最好的作家群体。

整个小说叙事,内部倒叙运用自如,错时的故事序列要辗转腾挪,打破单一线性叙事的沉闷。……而不同的故事序列竟然还要穿插和无缝连接、拼接——令人不禁莞尔,严歌苓要在心里乃至纸上,做好怎样的盘算,才可以不搭错情节和叙事的线索和关节。而这也正是小说家叙事的巧心和用心之处。

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能有如许生动传神的细节化叙述,殊为难得。《穗子物语》在非成人视角叙事方面拥有格外的优长和优势,而且可以力避第一人称“我”叙事的局限性。但《芳华》能够在第一人称叙事和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具有难以分离的混合性这样的容易削减小说虚构性和文学性压力中,依然很好地葆有小说的虚构性和文学性,不能不归功于作家的匠心和巧心。

严歌苓正是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向其他视角的多重转换,令《芳华》呈现出复杂的叙述结构、创造了丰富的审美效果,并一再地建构又消解着小说的真实性幻想,令小说的虚构与现实的映射表现的模糊与含混。

70年代文工团少男少女们的“芳华”早已不再,那些曾经的如花美眷随似水流年而去,人性中的点点滴滴却渐渐清晰起来。惯常于对特殊历史进行反思的严歌苓,没有在《芳华》中陷入通俗的“青春记忆”叙事,而是通过多重叙述视角的转换,使小说呈现了复杂的叙事结构与丰富的审美效果,从而提升了小说的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

——李燕 论严歌苓小说《芳华》叙述视角的审美效果

(小说评论,2017年05期)

《芳华》专题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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