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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回忆录:我是怎么开始偷东西的 | 故事学院

 见素抱朴780 2018-01-19

让每个人审察自己的内心,可以发现大部分愿望的产生和滋长是损及他人利益的。——米歇尔·德·蒙田


三个小偷的自述


1


程××,男,40岁

采访时间:2010年12月21日下午


 

我是一个扫马路的,说得好听一点是环卫工人。

 

扫马路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怪事,有人偷了别人的钱包,把里面的钱拿掉,然后趁我们不注意时,把空钱包扔到我的装垃圾的三轮车上。我看到钱包,就翻开看看。发现里面有身份证或银行卡,就把钱包挂在三轮车的龙头上,等失主来取。

 

有时,我也会把钱包交到公司的办公室去。有的失主拿到了钱包,会买水果来答谢我;也有的失主态度恶劣,怀疑我与别人合伙偷了他的钱包,为此,我还吃过官司。

 

那是前年(2008)发生的一件事,就因为一只扔在我车上的钱包,我被判了6个月。有一个人喝醉酒了,睡倒在马路边的银行边。有人就趁机掏了他的钱包,忽然他酒醒发现了,就跟在后面追。偷钱包的人就把钱包扔到我的垃圾车上,自己跑掉了。被偷的人说我跟小偷是一伙的,说我给小偷望风,偏偏这个偷钱包的人是我朋友的朋友,过去也认识。派出所调查下来,认定我有合伙偷窃的嫌疑,让我签字,我只好签字。我没法解释,没有人相信我的解释。

 

就是这个飞来的钱包,给我带来一场从天而降的“飞来的”被判监禁6个月的冤枉官司。据朋友告诉我,这个人在派出所有熟人。

 

我的一位女同事也遇到类似的情况,有一次她拉着板车扫马路,去上厕所时,忽然发现有人把一只钱包扔在她板车上。失主找过来,说是她偷了钱包,被派出所拘禁了三个月。她气得直哭。因此我们扫马路的常常不敢丢下车子去上厕所,生怕有人往车子里扔钱包。

 

我出生在江苏溧水农村,没有上过学。我8岁时被过继给姑姑。姑父死得早,姑姑身边没有孩子,想领养个孩子陪陪她。姑姑在镇江市政下面的一个公司当建筑工人,也不识字。她没有精力,也没有经济能力送我进学校读书。我曾对姑姑说:“送我到学校读书吧!”姑姑说:“我没时间(接送)。”姑父去世后,姑姑没有正式再婚。但她跟江北一个老头子保持着夫妻关系。老头子老婆死掉了。

 

有时姑姑会到老头子家里去,有时老头子会到姑姑这里来。老头子生了五六个孩子,那些孩子也把姑姑当后妈看。姑姑每个月很少的一点工资,还得贴补老头子家,当然更拿不出钱来供我上学了。

 

我想“没有时间”不是主要理由,最主要的是她供不起我。后来那个老头子因为跟儿媳妇吵架,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

 

从此,姑姑就单身跟我做伴儿。长到18岁时,姑姑找人联系把我安排到环卫部门当工人。像我这样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箩筐的人,除了扫马路还能干什么?我曾跟贵州来打工的一个女人结婚,在一起过了两年,女人就跑回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没有孩子,扫马路时,有一次听到路边垃圾桶边有婴儿的哭泣声,我走过去一看,是一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女婴。我就把她抱回家。姐姐听说了,就把这个孩子要过去了。这个孩子主要是姐姐、姐夫养大的,有时我会给孩子一点钱。后来知道,这个孩子是淮安环卫系统下面的两个临时工夫妇生的,他们养不起这个孩子,就把她甩了。

 

这个女孩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到银行工作。我曾陪她一起带着水果食品,去苏北看望她的生身父母。她见了她妈喊“阿姨”,不叫“妈”。她的命是我给她捡来的,她工作后时常会来看我。

 

这次被抓进来,是因为跟一个朋友到建筑工地敲水泥预制板里的钢筋卖。这个人也是我扫马路时认识的,他专门捡矿泉水空瓶子和易拉罐卖钱。他跟我说,扫垃圾捡到瓶子就给他。我就是这样跟他认识的。他比我大四五岁。

 

后来,他让我跟他一起到山上一个建筑工地去敲钢筋卖,我就跟他一起去,一人带一把锤子。一共干了三次,前两次没有被发现。价值8000多块的钢筋,卖给废品站才拿到1000多块钱。他分给我300块。第三次他被人抓住,我走掉了。但他把我供出来了,我被公安调查认定是他的同案犯,被判10个月的徒刑。

 

 

2


崔某某,男,39岁

采访时间:2010年12月21日上午10:00

 

(此人瘦骨伶仃,枣核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见面就要烟抽,一个小时不到,已经抽掉了半包。手指头被烟熏得焦黄。谈话室很小,很快里面如在云里雾里。我被呛得不停地咳嗽,不得不把门拉开一条缝。)


 

在看守所里,早晨6点半就得起床,晚上9点半睡觉。最难受的是早晨起不来,晚上睡不着。在外面都是夜里混到12点后才回家,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你看我不停地抽烟,没有办法,只有抽烟才能缓解我的毒瘾。

 

我出生在镇江市,爸爸开一家杂货店。小时候记得他进货都是用筐子挑。妈妈在砖瓦厂工作。我从小就被爸爸妈妈和奶奶宠坏了。上学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不想上了。奶奶说不上就不上,我们养你。

 

不上学干什么呢?先是跟一帮也不上学的同龄小孩子在街上瞎兜。家里经济较好,没有零用钱了就跟爹娘要。跟小孩子混到15岁就开始跟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混了。

 

我和几个“混”友,在一家卡拉OK厅帮忙。所谓帮忙,也就是无事在那里抽烟喝茶,如果客人跟小姐或老板发生冲突了,我们就出来帮助摆平。当然我们动拳头也是注意分寸的,原则上把人打伤不要紧,但不能把人搞死。弄出人命来,麻烦就忒大了,老板也会觉得不划算。

 

平时老板给点小钱养着我们,关键时刻为老板两肋插刀。闲着时几个朋友在包厢里吸毒。用锡纸把白粉包起来,然后点燃,慢慢的把燃烧的烟吸进去。他们让我也尝尝味道。我经不住诱惑,就吸了两口。乖乖,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让人全身都舒服透了。这一尝就再也摆脱不掉这一口了。

 

到后来,当初舒服的感觉没有了,但到时不抽,全身难受的感觉症状就出来了。眼泪鼻涕不停地流,因此就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于是就千方百计找那玩意儿抽。抽那玩意儿代价很高,每天要400块,一个月就要一万多。有时到小旅馆开房间,一天房费也要100。

 

我挣的一点钱根本不够花。没钱了,我就厚着脸皮找朋友“借”。说是“借”,朋友知道这其实就是变相的“要”而已。开始朋友会给我个一千、几千的,后来见到我就像躲瘟神似的躲着我。怕我张口又要“借钱”。

 

有时找熟悉的老板要,老板要是不给钱,就以喝白酒相威胁。因为吸毒的人是不能喝白酒的,喝白酒会致人死亡。老板害怕出人命,就只好掏钱。

 

前不久,我从戒毒所出来,到歌厅老板那里去,刚坐下来,没等我张口,老板就把一万块钱扔到桌子上,说:“再吸毒,以后就别来见我了。”

 

2007年我被公安局发现,被抓进戒毒所强制戒毒9个月。在戒毒所里喝一种叫美沙酮的水剂,但这玩意儿副作用很多,而且跟毒品一样也容易上瘾。从戒毒所出来,又被判劳教两年。出来后,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要吸。这次被抓进来,是因为我路过邻居家门口,看到邻居家桌子上放着一只钱包,就顺手牵羊,塞到自己口袋里。钱包里有1000块钱。邻居报案,公安局把我抓了。

 

我对被抓一点也不恐慌,只有在看守所里,我才能被迫不吸毒。送我进来的民警跟我很熟,告诫我说:“崔××,你别再吸毒了,你哪怕天天抽中华也不要紧,就是别吸毒,这东西害己又害人。你就是有万贯家财,也被‘吸'光了!”他说得很对,我心里很明白。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老借朋友的钱,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这年头,张口跟人借钱,就等于是跟人要钱。我也知道,别人家的钱包放在台子上,不应该去拿,但我就是去偷、去抢,也想弄钱买那玩意儿来过瘾……唉,毒品这玩意儿真是不能沾,它把人的心给毒坏了。

 

你问毒品从哪儿搞来的?凡是吸毒的人都有自己熟悉的供货渠道,你只要打个电话过去,东西就给你送来了。当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果是陌生人打电话,他们不会理睬的,怕暴露被抓。

 

还有十多天就出去了。我准备到成都一个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那里去,他父亲从部队转业到成都,他也就在成都成家立业。他在那里开酒店,让我去那里帮忙。我也想换个环境,看能不能改掉这个毛病。

 

我没有正式结过婚,曾经跟一个外地打工女人同居了五年,生了一个男孩。就因为没有正式的结婚手续,为了给孩子上户口,几乎把我的腿都跑断了。为什么不办结婚手续?那不就是一张纸吗?那时我已经开始吸毒,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抓?何必连累别人?好就在一起,不好就一拍两散。

 

这个女人后来生癌了,我给了她7000块钱治病。但仅仅活了半年多,她就去世了。

 

她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不是因为我怎么留恋她,是吸毒的人,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怕就是在“天上人间”上班的小姐,我也没有兴趣。

 

 

3


王××,男,26岁

采访时间:2010年12月20日上午10点,下午02:00补充采访


 

我一无文化,二无才能,三无技能,在这个社会靠什么生存下去呢?那只有靠偷……

 

我走到这一步,有多种因素,有家庭的,有自身的,也有社会的。

 

我生在镇江的丹徒,从1岁到6岁,都是在爷爷身边长大的。父亲是个鞋匠,带着母亲到辽宁的佳木斯打工,是在一个鞋厂。我们村里外出做鞋的人很多,大概是一个带一个,带出去的。父母父母为什么会跑到佳木斯去做鞋,我也说不清楚,大概也是老乡介绍去的吧!

 

我6岁时,父母回来过春节,过完节就把我也带到了佳木斯。父母在那里租房住,印象中地方很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炕,一个烧水的炉子,烧饭用电饭煲。父母上班时,开始把我带到厂里去,后来就把我送到附近的托儿所。

 

8岁时因为我要上学,母亲把我带回老家来。父亲继续在外地打工。因此我跟妈妈比较亲近。后来不久爸爸也回来了。读小学阶段我很轻松,因为上学前,小学的语文和数学,爸爸已经教过我了。因此,小学考初中,我在全校年级组中排名第六,到了初中第二学期,我落到了第70名,到了第三学期,我的排名落到了倒数几名了。要说我不努力,我也不承认。

 

我每天早晨5点就起床,因母亲到菜场卖鱼,我自己给自己烧吃的,5点40分离家,骑车40分钟赶到学校上早自习。下午放学后参加补课,每天要到7点多才回家。我最讨厌最害怕最头疼的是代数,我成绩往下掉,主要是代数拖了后腿。不知为何?

 

在我读书感到越来越吃力时,父母之间开始闹矛盾。几乎天天要吵架。他们吵架时,我就大声叫:“别吵了!”有时为了耳朵清静,我就跑得远远的。爸妈吵完架,妈妈就不让爸爸跟她睡一起,说:“讨厌鬼,滚到你儿子那里去!”爸爸情绪不好,就来找我麻烦了,瞪着血红的眼睛找我的喳子,大声喝问“书看了没有?”“作业做了没有?”受他情绪的影响,我也没有心思做作业了。索性把作业本子一推,裹上被子蒙头就睡。

 

有一天,就在他们又大吵时,我背上书包离家出走了。他们以为我到学校去了。其实我没有去学校。我兜里只有5块钱。我到了火车站附近,想找份工作自谋生路。

 

我太天真了,才15岁的年纪,到哪里去找工作?我想象不出,我是如何凭着5块钱,熬到第四天的?我饿得两腿绵软,夜里蹲在火车站的过道里睡觉。家里人和学校老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我,不知我去了什么地方?火车站的联防队员见到我,问我干什么的?我说出来找工作,在这里歇一会儿。他们看我背着书包,不像是出来打工的,就把我带到铁路派出所。然后打电话通知我的学校。第二天,父母和老师一起到派出所值班室把我带回了家。回到学校上了一星期课,我就不想上学了。旷课到游戏机房打游戏机。那时我们那里还没有网吧。老师找我谈话,要我好好读书。母亲气得两句话没说完就抄起棍子揍我。但那个可怕的代数是我无法战胜的“敌人”,一上这个课我就头晕。就在初中二年级上了半学期,我自己要求退学了。

 

退学后有一段时间跟叔叔打猎,用土枪打野鸡、黄鼠狼,有时也打鱼,抓蛇、抓青蛙,然后拿到菜市场卖钱,赚钱很少,一个月也就赚个几百块。后来因为违反政府环境保护的规定,这勾当就不能再干了。

 

我第一次因偷窃吃官司是在16岁时,有部门在村里埋电缆线,几个小伙伴看到堆在露天的电缆线说,线里的铜抽出来可以卖钱。于是,我们就用钳子和剪刀把电缆剪成一段一段的,把里面的铜芯往外抽……被村里人发现,把我扭送到附近派出所,因为是未成年人,只把我关了28天,就放出来了。

 

出来后爸爸送我到浴室里,他在浴室里给人搓背,让我跟一个修脚的老头子学搓脚、捏脚、扦脚,这个老头子是个“半调子”(不专业),学了没有几天我就逃出来了。一个大男人,靠给人挖脚、捏脚赚钱,实在没劲。

 

逃出浴室,经人介绍到一家小工厂学做钳工,一个月工资只有七八百,勉强够我糊嘴巴。就在这时,妈妈来厂告诉我,“我跟你爸离了!”我有点傻乎乎地问:“你们离婚怎么也不告诉我?”妈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该离还得离!”她说得没错,尽管我耳朵听他们吵架已经听出老茧来了,但从感情上总还是希望他们不要离。一家三口就这样开始破碎,各自谋生。

 

在工厂做了一段时间,我跳槽到网吧,做“游戏代练”。我干这活儿,图的是快乐,不是虚名,有老板让我“代练”,又能挣钱,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有时玩的级别高了,老板开心,还会给点奖励。一个月可以挣到1500元到2000元不等。要看老板小气还是大方。

 

玩游戏是很费钱的事。有的游戏说是免费,其实是一个诱饵。因为只要你玩进去,按照要求需要不断添置不同等级的“装备”或“部队”,这些都是要花钱购买的。付费的方式是用银行卡或网上支付。你想进入高级别,就要买高级的装备,花大价钱。有的人为了玩到某款游戏的“霸主”级别,往里扔10万8万是常有的事。你问玩过哪些游戏?有“魔域”、“征途”、“天龙八部”等。

 

前年,在我24岁那年,我身上出水痘,被医生诊断是得了疱疹。网吧老板怕我传染给别人,就把我给辞退了。我到医院看病需要2000元医药费,还要付房租,跟父亲又失去联系了,没法跟他要钱。我急需要用钱渡过眼前困难。

 

为了弄到钱,我开始打路边小杂货店、小超市的主意。白天我先观察,看店里住不住人,钱款存放何处,等晚上店里打烊了再下手。这样,我一连偷了四五家店。都是把卷帘门撬开进去拿钱。一次有时拿到几千,少的只有几百。居然都没有被发现。

 

偷了钱,怕被警察逮了,我就跑到内蒙古去了。没有想到在内蒙古也会被发现。公安局在侦破时,获取了我的指纹,并把我的指纹输入了公安系统的网络。在内蒙古入住酒店时,我的身份证往里一输,指纹识别软件就在当地派出所的警报系统就发出了叫声。他们到酒店来把我抓住,从内蒙古送回了镇江。我被判了一年刑。

 

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出去了。出去后,我准备再到内蒙跟爸爸去学当浴室的搓澡技师。我承认过去我的观念有问题,总觉得给人捏脚、搓背是丢人的事,没有想到偷东西坐牢是更丢人的事。我没有学好有多种原因。以前我像无头苍蝇到处瞎混,我交的朋友也都是一些成天瞎混的人。正经的朋友交不到,有钱的富二代不会跟我们这类人交朋友,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交过几个女朋友,谈几个月就分手了。家里太穷,不好意思往家里带。我也无法跟女孩子谈婚论嫁,现在结婚要有房有车,我什么也没有。不敢跟女孩子长久交往,有了感情,一碰到实质性的问题,就傻眼。

 

__________

本文摘选自《小偷回忆录》(陈歆耕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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