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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下沉的画城 | 紫贝

 圆角望 2018-01-20

 

那个船夫半躺在贡朵拉上吹口哨,看我们走近,变成唱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腔很圆,一抑一扬都落在标准音符上,字也算正,明显拿捏,此时听来恰到好处,是装不出的西洋腔风趣。我和老公会心一笑,难为他了。学外语,唱歌是高级班,这位的中文发音,可以拿到毕业证书。“贡朵拉,贡朵拉”,他对我们喊。下午的阳光照在临河一侧的楼房上,一栋米黄,一栋橘红,一栋栋窗明花喷,花开在月台,探出去半个身子,色彩秾丽极了。水道已过了日光流年的韶华期,不再明艳,青灰色,蕴藉闲致,迢迢而去,愈行愈清瘦标致。小桥也悄无声息,错错落落看不清多少条,在远处宛然。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安然的船夫,船夫并不起身,自顾自地唱,招呼也自顾自,没有拉生意的迫切。

    

从宾馆出门就看到这幅画,一下子沉在线装纸墨的陈香中,威尼斯,20年后再来,神采依旧,迷死人。

    

可是这个门前有一条美水的宾馆,愣是让人无处寻芳踪。也不能怪这个宾馆,威尼斯的地址编排不按街道挂牌,是自成一体,就像别人用公历,他们用阴历,在另一条轨迹上运行。从机场坐水上汽艇到宾馆附近上岸,推着箱子找宾馆,威尼斯没有一车一马,要么靠船,要么靠腿。几条短街路不长,竟然找了一个多小时。开始还算顺利,靠近具体坐标时,麻烦来了,也就是想在公历上圈定一个阴历节日,月份也许大差不差,但精确到某一天,就出现对接不上的落差。路是石块铺就,脚踩上去有罗马旧事的好感,箱子滚上去却是坎坷不平的磨砺,我推一个箱子,老公拉三个,他把长行李袋搭在另一个箱子上,二合一才不会恨不能多长一只手。

    

这样走到最后一条街,这头能看到那头酒楼的帘招,只有几米宽,通常是个窄巷。不过这是威尼斯,威尼斯的街是从海里挤出来,有些街只有53厘米宽,块头大一点要侧身贴墙而过。如此一比,这条街脱颖而出,两旁还有饭馆店铺,可以称作商业大道了。我们在街口问人,说前边就是,往里走。走到头是那条美水,一拱偃月桥春光正好,一时拿不准是否过桥,走进桥头的宾馆打问。前台的姑娘丹唇秀眉,一身深蓝套裙,告诉我们错过了,需要回去。不是因为她把那身套裙穿得婀娜悦目,也不仅是那身套裙的职业可信力,她都负责到“swear ”了,由不得不信。回头吧,罗马旧事也好,坎坷不平也好。到头来,这边的人居然还让再掉头,回去重蹈旧辙,于是有一个人提出,几个人附议,绝对多数的投票直接否决那姑娘的言之凿凿。我不再盲动了,留守看行李,老公轻装回去打探。左等右等,日忽忽而过,我望着这条街,路不漫漫,也不修远,看来需要上下求索。后来据他讲,那头的人又告诉他回这边找。这条街,好像不只让人上下求索,是走不出的迷宫,街坊邻居也摸不透。结果自然是找到了,画楼其实不深,只需跨过那座偃月桥。

    

好吧,就坐这条贡朵拉,不是因为船夫会唱“妹妹你坐船头”,袁宏道说:“夕舂未下”时,山光水色“始极其浓媚”,是最好看的时候,也正好就近上船。威尼斯的这种轻盈小舟,形如其名,纤细如一尾竹叶。标准的兰舟,金钿璎珞,两头高高翘起,高得夸张,像中国古建筑的飞檐,也像古仕女的高髻,是华丽,也是前尘故事。比如舟前的六齿钺戟,一个代表威尼斯的一个区。船夫站舟尾,一边轻点船棹,一边继续唱“妹妹你坐船头”。我已经不能说话,也顾不上摆姿势留影,随便照吧,随便什么表情,我顾不上。线装书在我眼前摊开,一个孤本,纸页泛黄,边角残缺,但那种木板雕刻,那种纱线装订,珍稀精贵,叫人抚卷心跳。

    


房屋全站在海里,大门面水,出门要解缆放舟。水道也是几米宽,窄水高楼,楼房接瓦连檐,水道缦回横复。水道有多密,多窄,多复杂?八平方公里的威尼斯,177条水道,算算吧,那是行船吗,还是探秘?楼房已经在水里站了一千多年,粉墙斑驳了,露出塌圮的红砖,铁窗锈蚀了,有一层拂指可见的细尘,大门紧闭,寂然无声,真是老了,真是旧了。但是,不乱,不脏,不觉得凋敝荒芜,只觉得好看,多少明月照西楼,多少春雨湿绣帘,淼淼千年,濡养出的这种美,不止是沧桑厚重,还有气定神闲和满腹经纶,哪怕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更何况,残缺常常在底层,如果往上看,楼宇明润,绿扉半掩,像经过抛光精心护养的青铜器,宝色镇人。

    

水很平,深径幽谧,波平如纸,浓绿色,楼房的“地基”是一根根打进淤泥的木桩,威尼斯的森林在水下,水下森林支撑了城市,溶绿了水道。“此绿绿得老”,不记得在哪篇文章中看到有人这样写水,威尼斯的水正是老绿,绿得能漫漶,把靠水的砖石染一道绿迹。

    

桥不止小,也矮得不通人情,根本不替船夫着想,船夫比桥洞高出几个头。桥洞纷至沓来,船夫要保全自己的脑袋,还要看紧贡朵拉不与砖石牵手,与其他贡朵拉牵手也不行,虽然朝朝暮暮窄路相逢。船夫低头下腰,左右逢源,篙不够用时,上脚,用脚蹬墙,剑及屦及,行云流水,好多次眼看要擦边,船回雪飘然,闪了。这本事不简单,威尼斯的贡朵拉船夫选拔严格,非威尼斯人不传,上岗证比美国医学院的名额还紧俏,每年两三个新位置,百分之三的录取率,冬练三九,夏练酷暑,过关斩将,力拔头筹,才能穿上那件海魂衫。

    

可惜马克·吐温看不到船夫的身手,当年他坐的贡多拉带船篷,要“打开窗帘”“望耸立在两岸的古建筑”,“打开窗帘”“跟来往的船只打招呼”。不清楚马克·吐温时代,威尼斯有多少条贡多拉,三四百年前是贡多拉的顶峰期,史载那时威尼斯的贡朵拉有近万条,现在不及那时的零头,只有三百多条。贡朵拉不再是威尼斯人的代步工具,是游人的诗情画意。

    

黄昏就要来了,周作人也说黄昏乘船最好,斜阳款款,水影沐金,给线装书涂一层温热明润,暖暖的意味悠远。船夫一直在唱“妹妹你坐船头”,每次唱到“纤绳荡悠悠”时,就回去从头开始,下面是女生部分,大概他只学了开头的男生唱段。

    

下船,开始在小桥流水的画中漫步,威尼斯生来入画,随处撑开画板,就是“洛水桥边春日斜”。作画人也是画中景,在街边逸笔轻拂,全神贯注,对来往不息的脚步声有静音功能。也有三五成行坐小马扎写生,沿水道一个接一个排下去,秋鬓含霜,倒像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儿郎。

    

真是富有啊,这么多桥,走一座又一座。有句诗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四百八十座寺庙,数量多到让大诗人感叹不已。但是南朝的江南,面积方广千里,四百八十座庙宇的数目如果与这个城市的桥比,怕是微不足道了。这城市只有八平方公里,桥梁数是四百一十六条,举目是桥,抬脚是桥,走不完,看不尽,像进了宝窟,神仙点化的宝窟,源源不断。

    

中国的美桥常常形如彩虹,曰“虹桥”,半径小,弧度圆,陡然高拱,讲究铺排和富丽。威尼斯的桥坡度缓迂,造型委婉,像一牙上弦月,可以几步走上去,坐上边摇晃双腿。不时站在桥上看桥,褐红色的桥身,或者纯白色,老砖旧石,黑色的铁制桥阑雕绘连锁,平和安适,讲究而不奢华,让人品味良久。水太窄,桥大多没有底墩,桥头从一边的楼林出,桥尾在另一边的楼林落,或者直接从水这边的门楼,到水那边的门楼。朱墙古窗,新长成的花草金英翠萼,被微风吹得蹁跹,中间搭着一座座桥,小舟停在桥边人家的门前,门前无人舟依墙。“六朝旧事,一江流水”,有了这些流水,有了这些小桥,邈远的风烟怎会不意蕴如画?

    


不知道走了多少条桥,还是走不够,后来看到桥时又喜又忧,唯恐贪心被神仙看破,突然把桥收回去。最有名的桥之一是大运河上的里亚尔托桥,别名“白色巨象”(上图)。所谓白,因为整座桥采用白色大理石,所谓巨象,自然指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了,威尼斯桥中的庞然大物,不能跟其他地方比。这桥的特点是有一层阁楼覆盖,桥形貌似一顶拿破仑的帽子,周正威严,精致华美,帽子内开店做生意。这一带商贾密集,资金流动最大的年代,大概是莎士比亚拿她作背景写《威尼斯商人》时,百舸争流,紫驼翠釜,不可一世。我走到这里的当儿,这桥正在维修,被篷布蒙着,手术中,外人不得入内。并不觉得遗憾,不只是上次来时曾经从桥上走过,偏爱那些月牙儿般的小桥和流水。

    


大运河上的四座大桥中,最喜欢学院桥,不关名字的事,清逸雅致的是桥本身。这桥的来历也有些意思,属于无心插柳。威尼斯人是厚古薄今控,说原来的金属桥从质料到形状都太现代,像一台豆荚紧身衣的剧场闯进一个短裤体恤衫,扎眼难忍。于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拆掉,准备重建砖石桥,承继威尼斯的古风气脉。此桥是临时搭起过渡的木桥,不想这座用木条编织的桥,窈窕精美,楚楚动人,虽然更现代,却让挑剔的威尼斯人珍爱不舍,永远留下来。怎么看,她都比里亚尔托桥好,那桥官气浓重,故作道貌岸然,装。

    

也许我把威尼斯的象征太不当回事,到圣马可广场时,差不多是夜景了,落日熔金的时刻早已过去,圣马可大教堂上著名的金箔马赛克弦月窗,不再华光熠熠。天空最后一层薄蓝也徐徐退场,看不清立于大门上的四座金色铜马,这四匹马是圣马可大教堂撑门面的珍宝,如同皇后颈上的项链。当年拿破仑占领威尼斯时,夸圣马可广场是“欧洲最美的客厅”和“世界最美的广场”,把名称改了,设行宫住下,可是却把这四座马拉走,竖在巴黎广场,像个惦顾娘家的小媳妇。四匹马后来被威尼斯夺回物归原主,现在门上站着的是复制品,真物在圣马可博物馆。

    


圣马可广场是威尼斯的中心,威尼斯的荣耀,教堂顶的塑像浮雕花喷一样繁绮,看不过来。教堂内更瑰贵,黄金坛后殿的围屏上,全是金玉,宝石,珍珠,极尽奢华。对我,这种景致像静物画,无论多么工整稀罕,名气响亮,看过一次,吸引力便大幅去磁。

    

大广场的一侧是小广场。托卡雷王宫的一边面向小广场,另一边面海。托卡雷王宫又是一座可以洋洋千言的著名建筑,仍然从旁边走过,也不想对她一一。走过王宫去看叹息桥,在另一座小桥上看,夜降人散,房屋黝黯,水也浓重如墨,只有桥白得刺眼,像一只老虎头,目光冷涩,一张大口深渊般无底。有人从叹息桥上过,走得很慢,脚链嗤啦嗤啦刮着桥面,是一身囚衣的犯人被押往监狱:这桥一头通王宫的审判庭,一头连监狱。天是看不见了,桥全封闭,只有两个窗孔,抓着手铐链子凑上去向外张望,圣乔治岛上的红墙绿影在远处依稀,海水碧波涟漪,一条贡多拉挹流而过……以后很难看到了,唉!喟然长叹。叹息桥由此得名,有传说的成分。此时自然不会有人过叹息桥,是射灯营造的肃杀之气。瑟瑟发冷,回去。

    

大运河另一边的圣玛利亚教堂区行人不多,第二天走这一带时,阳光清凌和艳,像带有强化颜色性能的洗涤剂,所照之处,古旧是古旧,到处烁彩冉冉,小桥唇红齿白,水流细波滟滟,橘红的房屋更加澄明,一墙翠蔓瀑布般落下。都是画,不烟雾朦胧意在言外,这画感情炙热,直抒胸臆,感染人,沉醉人。静静看,不敢打扰,连贡多拉也不来这里。时而见一些伸出水外的木桩子,在水道深处零零散散拴着小船,海岸边也有不少木桩子,根根肃立,如一列卫士。

    

威尼斯街道房屋下全是木桩,1500年前,为躲过日耳曼人追杀,威尼斯人的祖先逃到这片浅滩,伐木打桩,垒基建屋,造出一个万人迷痴的水城。泡在水中的木桩,据说如今依然固若钢铁,但是水城在下沉,每年一两毫米,人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固若钢铁的木桩,不会渐渐年迈无力了吧?绝美的威尼斯啊。


本文刊2018年1月20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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